他受着伤,好好养伤就是了。
跟他说了,万一他烦躁,着急上火的,更是麻烦。
裴九凤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心里清楚这是妖人的筹谋,但是他忍不住想,世上真的有王大春吗?
她对王大根可真好。
是的,饶是他厌恶、反感、抵触这梦境,对妖人恨之入骨,对王大春也没什么好感,可是内心深处,他不免有些羡慕王大根。
王大根那么穷,什么也没有,长得不好看,不够英武聪明,也没什么本事,可是他有个姐姐。
管他、养活他、会照顾他的姐姐。
他很不想承认,但却没办法欺骗自己,他有些羡慕王大根。
米饭蒸好后,韶音盛了瓷实的一碗,浇了骨头汤,端给裴九凤:“呶,吃吧。”
裴九凤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被这简单却香喷喷的晚饭吸引。
他早上喝了骨头汤、吃了药,中午韶音没回来,他就没吃,一直在昏睡。等到晚上,终于能够吃一顿干饭。
而这顿饭,是闷得香喷喷的大米饭,还浇了骨头汤的汁。裴九凤心里明白,这对王大根姐弟来说,是美好到奢侈的饭。
他喉头咽了咽,立刻闷头扒起饭来。
吃了几口,忽然察觉异样,猛地抬头。
只见韶音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窝窝头,一边啃着,一边两眼放光地盯着他。
裴九凤:“……”
吸了口气,他问道:“你盯着我干什么?”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窝窝头上,又问:“你怎么吃这个?”
“我的腿又没断,吃什么不是吃?”韶音说道。继续啃窝窝头,然后两眼“饥渴”地盯着他手里的碗。
裴九凤一阵无语。
“你也去吃!”他命令道,“不是有二十两银子吗?”难道不够他们两个都吃饱饭?
“我们还欠着十两银子的债。”韶音说道,“你断了腿,我不敢再还债了,这些银两都留着给你养身体。但是让我吃香的喝甜的,我没那个脸。”
裴九凤:“……”
迂腐!!
“况且,这二十两银子看着多,可是你一百天都不能动,马上又要入冬了,花钱的地方多的是,禁不住花的。”她说着,将最后一口窝窝头塞入口中,缓缓咀嚼着,依依不舍地咽下。
一看就是没吃饱。
但是姐弟两个很少有吃饱的时候,都是填填肚子,饿不死就完了。
“我去熬药了。”韶音拍拍手起身,往外走去。
屋里只剩下裴九凤一个人,他看着碗里散发着香喷喷气味的肉汁浇饭,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该死!”
他低低地骂,声音恶狠狠的。
裴九凤以为,韶音或许会悄悄吃一口,不被他发现。
如果她是活生生的人,不仅仅是妖人捏造出来的,那么她的人性会促使她这么做。
但是没有。
她身上从来没有过饭香味。
一转眼,裴九凤断腿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中,他一次也没苏醒过。
他一天吃两顿饭,一顿干的,一顿稀的,隔三差五喝骨头汤。
韶音吃水煮的烂菜叶子、坏掉的根茎、从餐馆后门抢来的残羹剩饭,偶尔吃个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窝头。
她吃东西的时候不避着裴九凤,不仅不避着,还总是在他面前吃,两眼紧紧盯着他的碗,仿佛这样就能跟他吃的一样。
裴九凤对这个很无奈,他觉得她是故意往他心上扎,可是她的态度总是很坦然,又让人没办法讨厌。他劝了她几回,好歹他是天子,伺候他的人都有月银,没道理她没有。
可是不论他好声说,骂声说,她从来不改变。
这一天晚上,韶音端了一碗疙瘩汤进来,里面洒了小葱,白绿相间很是好看。在最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
裴九凤的目光从碗上移开,落在她的手上。她是做事的人,头发可以很久不洗,但双手总是干干净净,指甲剪得短短的。
只是,此刻这双手上面布满干裂的口子,还有擦伤、划伤,本就枯瘦的手更加不能看。
裴九凤知道,这是因为天冷了,活更不好干了。心里如落了火星,烫得他心尖一颤。
“疙瘩汤我吃,蛋你吃。”他抬眼说道。
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因为断了腿,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屋里。
他没有感觉到冷,因为他盖着被子。他也没感觉到饿,因为每天总有两顿饭吃。他也不觉得孤单,因为王大春会照顾他。
她给他擦脸擦脚,为他倒排泄物,给他做好吃的,给他熬药。
一口吃的也不跟他争。
裴九凤明知道这是假的,是妖人的计谋。
但还是一点点陷进去。
第61章 暴君的花瓶13 他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韶音在他脑门上轻轻削了一下:“你知道蛋有多贵吗?赶紧吃。”
鸡蛋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她隔两三天才会给他吃一个。
她自己就更舍不得吃了。
裴九凤心里清楚,想说“你不吃那我也不吃”,可是喉头如同被棉花塞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不能说, 说了就代表他向妖人认输了, 他承认自己中计了, 他对王大春有了依赖之情。
喉头滚动几下,最终他硬下心肠, 一言不发,伸手接过那碗疙瘩汤。
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如冰坨子一般, 令他接碗的手颤了颤。
她刚刚在烧火,手里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 就这样都不热乎?
端住疙瘩汤, 拿小勺舀着, 一口一口吞咽着。
她又坐在床边, 两眼放光地盯着他吃东西。他已经习惯了,不再感到如坐针毡, 随便她看。
只是, 余光不由得落在她撑在床边的手臂上。她衣裳很短,手腕露出一大截来, 又细又瘦,皮肤上布满伤痕, 纵横交错, 多到数不清。
难怪她的手那么冷。
现在已经接近深秋了,她却穿着短小的单衣。
把疙瘩汤喝完,那只荷包蛋便剩在碗底。裴九凤已经养成了习惯, 把最好吃的放在最后吃。
他强忍住舔嘴唇这种有失体面的举动,绷紧了唇,用小勺舀起圆润漂亮的荷包蛋,凑到嘴边,张大嘴巴一口咬掉一半!
香!嫩!滑!
味蕾得到充分的安抚,传来满足的感受。
裴九凤已经不会自嘲了,他现在觉得任何食物都是珍贵而美味的。充分咀嚼然后咽下,又张大嘴巴,将另一半吃掉。
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下肚,胃里被填满,传来难以言说的饱腹感。
裴九凤又一次感到幸福和满足。
他现在特别容易满足,有吃有喝有人在旁边看着他,他就觉得真好。
但是王大春一定不觉得好。
“你拿银子买一身棉衣。”将空碗递给她时,他抬眼看着她说道。
韶音接过碗,自床边站起身,不以为意地说道:“花那个钱做什么?穿得厚了一点都不方便干活。”
说话间,端着空碗就往外走。
裴九凤一时急了,朝着她的背影说道:“你别舍不得花钱!别的钱可以不花,你的棉衣一定要买!”
比如护肤的面脂,可以擦脸、擦手,防止皲裂,他就没有开口提。
她连一口白面都舍不得吃,不可能舍得花钱买这个。
但衣物不一样,马上就深秋了,她得穿厚点。
“知道了知道了。”她随口应道,出了屋子。
外头传来水声,是她在洗碗。
裴九凤坐在屋里,唇不知不觉绷紧了,忽然狠狠捶了下床!
“该死!”
她根本没打算买。
而他断了腿,也不可能出去给她买。
“该死该死!”
他居然想要给她买衣物!
意识到这个,裴九凤更加用力捶床。
那妖人当真该死!
布下这等攻心之局该死!
令他明知是局却甘心踏入更该死!
但是冷静下来后,他的心情平定了几分。
马上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因为赈灾粮要来了。
这一天,裴九凤一个人在家,就听到街上传来欢呼声,隐隐有“赈灾粮”的字眼传入耳中,他微微一笑。
这下王大春可以吃口米了。
像他那样吃干饭不太可能,但是喝一碗稀粥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这样想着,有些高兴地坐在床上,等着她回家。
约莫过了两刻钟,院门处传来熟悉的“吱呀”一声,裴九凤立刻坐直身子,扭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你回来了?”
“嗯。”清脆的声音应了。
但是不见多少喜悦。
裴九凤微皱起眉,等不及她进屋,便扬声问道:“我听到外面有人喊,放赈灾粮了,是不是?”
说话间,韶音走进屋里来。
嘴巴一撇,抱怨说:“什么赈灾粮啊?那粥稀得都能照见人影儿了。”
裴九凤的眉头紧紧皱起:“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韶音撇撇嘴,将手里端着的碗给他看,“我给你打了一碗,你自己看。”
裴九凤低头看去,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嘴巴抿得紧紧的,胸膛因为气愤而剧烈起伏。
“怎么会这样?!”他怒道。
韶音没收回手,仍旧将碗往前递着:“喝吧,给你带的。”
裴九凤不肯接。
他觉得这是侮辱!
他明明批下去很多赈灾粮!
“看你气得,至于吗?”韶音见他气得脸都紫了,碗也不接,只死死盯着清得照见人影的稀粥,好似盯着绝世仇人一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赈灾粮这种事听听就好啦,难不成你以为上头真的会管我们死活?”
裴九凤猛地抬起头!
死死盯着韶音,眼底喷火。
“天真的孩子。”韶音怜悯地摸了摸他的头。
裴九凤气得快死了,脑袋一偏,挥手打开她:“别碰我!”
“你跟我生什么气?”见他发火,韶音也瞪起眼睛来,“我说错什么了?当今天子什么德行,你难道不知道吗?他昏庸残暴,自打他登基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谁不恨他?”
她噼里啪啦地举例:“就说李婶家,原先家境多么殷实?咱爹娘去世时,还借给我们银钱下葬。可是现在呢?家里一共三个儿子,两个被拉去参军,都没能回来。还剩下一个小儿子,年岁够了后也要被拉去,为了保住唯一的小儿子,李婶家倾家荡产买通征兵的人,现在家里难过得不得了!”
“还有陈叔家里,婶子得病去了,他一个人抚养六岁的小女儿,征兵的人到他家里,要将他拉去,他苦苦哀求,都给他们跪下了,但那些人就是不松口。陈叔家里穷,为了给婶子治病花光了家底,没办法像李婶家那样花钱买通,可是他走了,谁养活他小女儿?”
“你知道陈叔怎么做的吗?他拿出刀来,把自己的左脚砍了,从此是一个残废,就算上阵也打不了仗,这才没被抓走!”
韶音气愤地说着,双手叉腰:“你觉得这样昏庸残暴的君主,舍得给我们放赈灾粮吗?”
裴九凤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简直抬不起头来!
“你也别气了。”韶音冷静下来又说,“指望什么不好,你指望那个昏庸残暴的东西?再说咱们家还有你画画赚的钱,还剩下不少,省着点花能撑到明年开春。”
“等明年开春后,你的腿早就养好了,到时候跟我一起找事做,实在不行我们离开青县,到没有遭灾的地方去。”
裴九凤已经羞愧得深深埋下头。
他从没有如此羞愧过。
简直不敢睁开眼睛,只觉得入目一切皆是对他的谴责。
因为他不理朝政,甚至暴政,所以王大春一家过得艰难。
已是深秋,王大春连件厚衣裳都没有,而且看着长短还是几年前的旧衣。
更不必说陈叔的惨然。
从前他不会在乎这些,哪怕饿殍遍野,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可是现在,听着韶音气愤地说着,他只觉难堪得无法面对她。
他终于记起来,他是裴九凤,他不是王大根。
他是她憎恨着的昏庸残暴的君王,不是她疼爱养育的弟弟。
他是个卑劣的小偷,做着残害她的事,却享受着她的爱护和照顾。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他捏紧拳头,闭着眼睛在心里大喊,“我要醒过来!让我醒过来!”
他心里拼尽一切地大喊,而妖人似乎听到了,一股微弱的扭曲漫过身体,随即恢复了正常。
眼睛还未睁开,裴九凤的鼻尖已经嗅到淡淡的熏香。
嚯地睁开眼,他怔怔看着尊贵、华丽、精致讲究的寝宫,忽然眼睛一刺,疼得他泪水漫上来。
“孤得到密奏,西南三郡的赈灾粮绝大多数都没有送到灾民手中。”
朝堂上,他脸色苍白地坐在龙椅上,一改往日的懒散不经心,浑身迸出骇人怒意:“孤不过是几日不杀人,有些人的脖子痒了!”
嗅出少年天子复燃的杀意,而且比往日更骇人了百倍,臣子们惊惶发抖,跪了一地。
“臣等一定调查清楚!”
“定还西南三郡的百姓一个公正!”
裴九凤冷哼一声,手指轻敲着龙椅扶手,发出缓慢而有节奏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令人悬着一颗心:“朕只给你们半个月。如果半个月内,不能让西南三郡的百姓们吃上赈灾粮——”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但是都明白那结局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