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庶弟也在各部领了官职,曹家尚得忌惮我三分,太后最不喜贤妃,陛下对她也不过尔尔,邢家势力再大也是楚水吴山,远不可仰赖,陛下深为忌惮邢家,她即便生下个聪慧敦敏的也构不成威胁。
霓凰殿,皇后坐在榻椅上吃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苦的眉头皱成结,也不含蜜饯,唇舌间就那么噙着那苦的余味。
身旁立着一位眉目慈祥的老妪,正是自小的乳母韩嬷嬷,心疼地看着她,怨尤道:“我可怜的姑娘,上天真是没眼的,这样好的性子,对谁都温和宽让,不争不妒,怎就不能赐予个麟儿?连生了两胎公主,又大出血伤了,这药吃了十几斤,也不知什么时候见个成效,嘴里苦的都尝不出滋味了。”
皇后心酸道:“成不成效的,就当个念想吧,我也不抱希望了。”
韩嬷嬷手背擦去流出眼角的泪:“今儿个太后谁都训了,唯独宸妃,到底是有血亲的,待之不一般,怎就出了这么个人物,浑身长锋针,心里藏刀刃子,肚子里埋尖牙,陛下还千疼万惜的宠着,偏就针对了你,是退也不成,守也不成,非要置你死地不可。你生产那天定有什么地方被我们纰漏了,让她钻了缝隙,害苦了你。”
皇后忍着泪:“不是她就是淑妃,我是没证据,就这么着了,走一天看一天吧,但愿陛下能顾念着结发之义。”
韩嬷嬷连连叹气,皇后对她道:“林婕妤脚肿的厉害,走路强撑着,她体弱怀相不好,御医也不敢胡乱开药,晌午后你回府去一趟,娘身边的孔嬷嬷精通足底按摩,让她进宫来,侍奉林婕妤一段日子,什么物什都别带,到内侍省报备,让他们搜身,免得说夹带了伤胎的东西。”
韩嬷嬷责怪道:“这是何苦啊,谁会领你的善心好心,只会说你是别有用心,笼络新宠,没准还说你觊觎那孩儿呢。”
皇后捏捏眉心:“我无愧天地,无愧自己的良心,她们怎么说我不在意,只要陛下知道我的好,知道我的不易。”
弘贤殿,一株象腿粗的栾树正值花繁叶茂,恰树梢与檐宇平齐,密匝匝地遮住了一方阴影。
身着戎装的女子在树下身躯蹁跹,飒飒飞舞着九节鞭,抡、扫、缠、绕、挂、抛、套花,若游龙若惊鸿,忽忽打在树杆上,树皮应声龟裂,那上面新伤旧痕累累,一时叶落纷纷,花朵飞飞。
年老的嬷嬷守在不远处端着茶盏和巾帕,女子终于停下来,额头发间淌汗淋漓,嬷嬷走过去,女子将鞭递给宫娥,拿起茶猛灌几口,然后擦汗。
嬷嬷劝她:“姑娘啊,姆妈又要啰嗦你几句,才将太后说了你,你便歇几天做做样子,何苦招这忌讳,没得让那起黑心肝的寻你晦气,咱们来了这儿处境艰难,该谨言慎行才是。”
女子呼出一口气,道:“不出一场汗我身上不痛快,吃不香睡不着,打小养成了习惯改不了,在这地方关着我心里够憋屈了,横竖她不喜欢我,瞧我处处不顺眼,难道我还能去死?”
这时,宫娥领着一位女医走进垂花门,“娘娘,该请平安脉了。”
贤妃蹙眉:“前儿不是才请过吗,还不到三天呢。”
嬷嬷忙说:“是奴婢让她去叫的,太后今日刚训诫了,姆妈觉着有道理,以后咱们一天一次,别真的有了都不知,耍鞭子伤了胎气。”
贤妃无奈地进了内殿,脸臭臭的,活脱脱闹脾气的孩童。
黑酸枝木圆桌前,女医切完了脉,贤妃手还搭在小迎枕上,似是较着劲,嬷嬷期艾艾问:“如何?”
女医摇摇头:“臣下愚钝,摸不到丝毫胎像。”
嬷嬷纳闷:“不应该呀,我们娘娘正值盛年,这月陛下召幸了三回,可是娘娘身体有什么不妥?病症否?”
女医又摇摇头:“娘娘气血充足,体魄康健。”
嬷嬷更加郁闷:“老身也是懂得几分医理的,知道妇人什么不该吃,什么药不能用,日常饮食我每每反复查验,一概衣饰香熏也细细寻摸了,没有伤肌理的东西啊,为甚就是怀不上,怪!”
女医拱手道:“许是臣下才疏学浅,不若让大人们看看,开些坐胎药......”
“本宫不吃那东西!”贤妃忽然打断,冷冷道:“退下吧。”
女医如临大赦,背起药箱躬身行了个礼离去。
嬷嬷回头来,看到贤妃泪流如急雨,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姑娘,别怕啊,许是缘分不到呢,不行咱们给叔老爷写信,让他拿个对策出来,或从民间寻个受孕的偏方,你才二十三岁,且还有机会呢。”
贤妃重重地甩甩头,伏案蒙头呜咽大哭起来。
近午时的时候崇文馆散课,皇长子坐着辇回到永庆殿。贴身小内监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大灰兔,皇长子一蹦一跳进了内殿,命人去寻个好看的笼子来。
淑妃从侧殿走出来见到儿子正抱着兔子抚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色道:“谁给你的这个?”
皇长子道:“樊城郡王家的世子,他亲手养大的,喂了三个月,我一直问他要,他还舍不得,我拿玉佩换也不肯,我拿了弩机给他才同意的。”
淑妃大惊:“那弩机可是过生辰你父皇送的!御赐之物你敢拿来交易!换了一只畜生!”
说着,脸色已然阴沉下来,皇长子吓了一跳,小声嘟哝:“我喜欢兔子嘛。”
淑妃气的胸腔起伏,指着儿子:“被人算计都不知,你个不争气的!谁允许你带这畜生回来了!宫里不许养带毛的东西,谁人不知你父皇有洁癖,自来见不得畜生毛发,你偏来惹这忌讳!”
皇长子紧紧抱住兔子躲到墙角:“猫和狗不行,兔子也不行吗?娘,求你了。”眼神里全是哀求,淑妃瞧他的样子越发气恼,想起太后的话,不由狠下了心肠,“来人,将这畜生拿到外头埋了花圃。”
皇长子毛发悚然,哇一声咧嘴大哭起来,死死抱着兔子,活似摘心剜肉。
宫人和内监们也不敢硬抢,淑妃心肠一下软了几分,思及前景,又把心一横,咬一咬牙,威胁道:“娘的话你也敢违逆,再放肆给你拿到膳房炖了,让你午膳吃了它。”
皇长子猛然止住了哭声,手下一松,被内监抢了过去,小兔呜咽两声,被抱走了,皇长子死死绷着嘴,泪水撒了欢一般,望着母亲,眼神充满恨意。
淑妃瞧着他,心下一疼,走过来摸着头顶的角角,柔声细语道:“我的儿,等你将来做了皇帝要一万只兔子也要得,天下的兔子都给你寻了来,只要你喜欢的,哪一桩不是车载斗量,要天上的星星也自有人想法子给你摘了来。”
皇长子抽泣着流出了鼻涕:“那我什么时候能做皇帝?父皇不是皇帝吗,我做了他做什么?”
淑妃想了想,觉着接下来的话虽大不敬,可只要能勉励儿子也是使得的,只要叮嘱他出去缄口以慎,让侍奉的内监仔细留心,想也无妨的。
于是道:“等你十八岁及冠啊,及冠了就可以做皇帝了,你父皇会老,会生病,会晏驾,你只要勤加读书,再加倍刻苦些,像你父皇一样出类拔萃,这九五之尊的大位就是你的,娘即便拼了性命也要给你争了来,娘做不成皇后不要紧,将来一定得是独一无二的太后,一定得是最后的赢家。
这话你只牢牢记在心里,不得与第二个人说,这是和娘的小秘密。”
皇长子听明白了,低着头道:“可我已经很刻苦了呀,进膳在背书,睡前也在背书,晨起也在背书,还要怎么样刻苦?他们三字经和弟子规都背的磕巴,我已经会背论语了呀。”
淑妃拍拍他的后脑:“还不够,因为你是皇帝的儿子,身份最贵重,自然要比所有人更优秀,以后你夜间晚睡半个时辰,早起半个时辰,背一遍书,再写一篇大字。”
皇长子头低的又低,泪水流到了鼻尖。
夜间,天色完全黑透,月亮还未升起,星河如瀚,宫廷笼罩在灯火的海洋。
丽正殿光璀燡燡,德妃只穿了绫纱寝衣,披着发立在侧殿帐帷下,拳头抵着心口,眼睛含泪,听着配殿小儿哭声渐止,这才放下一颗心。
海嬷嬷走出来,一头汗,德妃低声问:“睡着了?”
海嬷嬷点点头:“饿狠了总算进了小半碗奶羹,哭吐了两口,怕是后半夜还会饿,已备了热牛乳在暖笼里,她们会照顾好的,放心罢。”
德妃拿着帕子擦干泪,漫步出来,坐在红木几桌前,掀开大红绸布,底下是苦梨木镶金小秤、青石小碾、水貂毛小刷子、玉匙、青玉小盅,另一方格漆盒装着沉香瑞脑等,手下熟练地转动碾,磨起香料来。
海嬷嬷端了夜宵进来,搁在一旁,德妃拿起用了些,又开始弄香。
海嬷嬷瞧着她直皱眉,忍了半天才道:“娘娘成日顽这些东西,也不在陛下那儿花点心思,三殿下都一岁多了,你还没再次侍寝,也不着急,还大吃大喝,瞧你腰上又肥了一圈,也不紧着保养。
人家淑妃每日要吃二两珍珠粉,日常驻颜的药汤当作饭食一般,听闻每夜用牛乳沐身,那脸蛋果然嫩的跟小姑娘似的,您就比她大一岁,可看着像大了五六岁,若哪天陛下想起您了,瞧见您这样岂不扫兴,以后可怎办?”
德妃头也没抬,懒懒道:“我生平只两样爱好,美食和调香,他扫不扫兴的我也顾不得了,我就这么个人,改不了,爱宠幸不宠幸,再保养也不是人家如花似玉的,他来了我跪迎,不来我安之若素,我长得不美他不爱看我醒的,何必巴巴去招他碍眼。”
海嬷嬷道:“浑说!我们娘娘花容月貌!”
德妃噗呲一笑:“这话也就小孩子信,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
当初四个人一起进的东宫,淑妃最美,贤妃最小,我是年龄最大,比他大了三岁,容貌也最不令他满意的,从前我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不过敷衍罢了。
这两年我也想开了,好也是一辈子,歹也是一辈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再失宠也是生过皇子的正一品妃,宫里无人敢怠慢,只要护好了显儿,护好了这妃位,别叫人害了我们母子,有我和显儿在一天,傅家就不算没落到底,我娘走出去应酬无人敢轻慢,几个舅舅在地方做官也无人敢欺,我就由着吃喝玩乐了此残生。
海嬷嬷重重叹气:“我家姑娘自小诙谐,何时竟变得这样消沉了。”
德妃道:“不过是看透了皇上,看透了男人,看透了这宫里的人情世故,有什么争的,争来争去,终逃不过日薄西山,想明白了,也就能活下去了。”
海嬷嬷满眼热泪,心疼地道:“可怜的姑娘,自小被老爷夫人如珠如宝的供着,要月亮给月亮,沦落到这宫里来受尽炎凉,不到三十岁,心境如耄耋老人一般。老奴心疼死了!这么些年,老奴也看明白了,没一个好东西,面上跟你笑着,心里却是九曲十八绕。
那淑妃,在闺阁时多好的交情,自小契合金兰,亲姐妹一般,夫人拿她当干女儿,原想着一起嫁给皇上,同侍一夫多美的佳话,彼此扶持照应。
谁知,一入宫门全变了。
老爷刚没了那会子,您在月中,明明知你心里难过还天天来招你,分明添堵的,假惺惺的抹着泪,故意说些伤心触动的话,害的你是天天痛哭几场,不思饮食,瘦的脱了相,这月子病早早坐下了。您命硬活下来了,没遂了她的意,当谁看不出那点子心思,就盼着您夭折呢,咱们三殿下也就没了指望。”
德妃低落道:“什么金兰姐妹,到了后宫这地界只看利益。”
海嬷嬷道:“若说起来,到是皇后这人还算和善,没见她为难过你,当年只有她来嘘寒问暖,产褥的一应事物也是她在照料,吃的用的周到仔细,说的话也是体贴入微,真真的在劝解您,到底是言情书网出来的,有大家风范。”
德妃轻笑:“她对人人都好,这好便落了刻意,怕是心中另有乾坤吧,我现在谁都不敢信了,只信我自己。”
海嬷嬷又道:“皇上这个人顶顶的教人看不懂,说他凉薄吧,那时候不知哪个黑心肠的诬赖奴婢盗卖宫中财物,被陷害进了宫正司,还风言要抄检丽正殿,明摆着让您月子受创,奴婢正要被施刑的时候,小柱子来了,也不知对他们说了什么,奴婢就被放回来了,此后再没人来聒噪,定是皇上下了口谕,在袒护着姑娘。
可他又是那么狠心无情,三殿下出生那么久都没来瞧过,老爷大丧姑娘无法送殡,不能戴孝,跪磕在塌上哭的肝肠寸断,这般打击他做夫君的,半点温情关怀也无,哪怕差个人来问候两声也成啊,不闻不问。
三殿下得了胎疹,成宿哭闹,姑娘心力交瘁,连带着也发起了高烧,派人去昌明殿再三的求,便是一副铁铸的心肠也软了,他的心竟比铁还硬。
满月宴阖宫都来了,也没露面,派人来推说忙,百日的时候,出去巡行春耕了,临走怎就不能来看一眼,孩儿长到半岁才见着亲爹,还是在太后宫里撞上的,不抱也不亲,就摸了两下脸,送了个玉璜。”
德妃心酸哽哽,泪如线流,大滴大滴落在香粉里。“人家是君子,君子抱孙不抱子。”
海嬷嬷哀叹一声:“话虽这么说,可也得顾念些人情味啊,这天家,说法多,规矩如山,原是个表外锦绣,内里乌糟。”
德妃苦笑:“那时娘并不同意我入宫庭,说是个以色事人的地方,怕我过不来这日子,爹却打定了主意,说只要我能生下子嗣,他自让我做凤凰,让孩儿做最尊贵的人,爹一生没有半点子息,日盼夜盼等着我怀上孩儿。
刚大婚那阵子在东宫,两个人虽在一起寝着,可我的身子他就是不碰,我知道他嫌弃我的模样,淑妃那么快就有了,一索得男,爹爹急的火烧火燎,找了无数医者给我配药,我是打碎牙咽肚里,不敢说。
后来先皇龙驭宾天,国丧三年,期满除孝不久淑妃竟又有了,到底是个极品宜男的,那天突然让我去昌明殿侍寝,我终于做了女人......”
望着窗纱的花影,丽正殿在东六宫最南,出去三道垂花门,一道华清门,便是昌明殿,思绪暇飞,回到了那段外表裹着蜜糖内里却是黄连的日子......
男人话很少,做什么都温文尔雅,温雅的让她着迷,长的那样好看,坐着好看,走路好看,看书的侧影也好看,写字的姿态更好看,还特别爱整齐,昌明殿的书架御案摆的跟刀切了似的。
她定亲过舅父家的表哥,因为跟丫鬟有了私生子被爹爹退婚了,她的岁龄也耽搁了下来,不想赢得了入东宫的机会,表哥是读书人,也有功名,却没有他那般品格,终于明白何谓谦谦君子,原来书上说的那些都不是夸大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