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满意地点头:“哀家就知你是极周全的。”
皇后恭顺道:“这都是臣妾份内之责。”
太后赞许:“有心了。”
皇后垂首:“不敢。”
林婕妤望了皇后一眼,满目感激。
皇后又道:“母后还不知吧,陛下许是未来得及告知,冯妹妹也有了,已三月有余。”
太后大喜,冯宝林本就是康宁殿出来的人,自是心腹一般,入侍不过半年,仅侍寝一二次,对她道:“果然是有福气的孩子!”
冯宝林面上一红,旁边的慕容充仪斜眸剜了她一下。
前者宫女出身,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算不得极致出挑,只因宜男之相被太后天恩抬举了,绾着圆髻,簪着一套珠翠头面,穿着茶色窄袖襦裙,胭脂水粉滋养着,云锦绮罗上身一衬,倒也称得上丽色佳人,只是位阶最末,总端着卑微之态。
后者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脸若银盘,眼似秋水,美的直扎人眼,梳着高鬟髻,两边簪着金枝玉朵豆蔻步摇对钗,那豆蔻果俱用上等红宝石,缕缕金线流苏垂下,举动间簌簌漾动,着一件织金胭脂折枝海棠交领阔袖烟罗衫,下穿月白齐胸双绉真丝流仙裙,挽湖绿色烟罗锦披帛,颈项皓质如雪,呈露一半锁骨,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右边面颊上一个大酒窝时而隐现,唇角恍若总含着一抹嫣笑。
太后又问皇后:“即有喜为何不曾升了她的位阶?你没与皇帝禀明?”
皇后起身恭敬道:“臣妾想着她原是母后宫里出来的人,不好自专,该抬什么位份等母后回来商榷,臣妾去了昌明殿几次,陛下一直忙着,不是召见外臣就是议事会议,夜间批阅奏疏到戌时,用着膳都在看各州邸报,臣妾不敢拿后宫庶务搅扰。”
太后责备道:“这是你的不是了,你贵为皇后,统辖六宫,该拿出后宫之主的风范气魄,凡事战战兢兢缩手缩脚,一味揣摩上意,缺乏主断,未免有失威严。前朝国事繁杂,多如牛毛,皇帝日夜忧劳,辛苦非常,哀家昨日瞧他竟清减了些,这起內帷小事还巴巴去烦扰,不知道的还当天家多揽权独断呢。”
淑妃和德妃对视一眼,暗自幸灾乐祸,宸妃心中冷笑。
皇后面上一时挂不住,颔首一施:“臣妾知错,母后训斥的是。”
太后道:“宫中循例,自来宫女遇喜该如何当如何,晋一阶为才人便是,待皇儿诞下来,再作计较。”
皇后躬身:“遵懿旨。”
冯宝林起身施施然跪倒,磕拜隆恩。
太后挥手免礼,心知皇后脸皮薄,不免又怀柔一番:“哀家听闻安和前几日出疹了?安庆入了春也一直咳嗽着不见好?怎么回事?照理天暖和了不该如此啊。”
皇后道:“回母后话,御医说和儿是被春絮感染,婴儿肌肤娇嫩,一时禁不住,擦了药膏已好多了,以后少让她出门便是。庆儿的病系节气变换,去冬玩雪吸入肺腑寒气,攒成了症候,不爱饮水,又爱食枣子,身上带了火燥,开春被风一激,便全发作了出来,成了百日咳,得慢慢用药才能调养过来。”
太后嗔怪:“这孩子,就爱个雨啊雪的,怎么说都不肯听,回回下雪往雪地里跑,不玩个浑身汗不回来,可不招病么,她性子扭,也难为你了。”
皇后惶恐道:“都是臣妾管教无方。”
太后道:“也别太严厉了,让她起了逆反心,事与愿违,她得了教训也就记住了,大一些自然学得矜持庄重,女儿家洒脱些也无妨,将来下了降想自在也不能了。”
皇后点头:“臣妾谨记了。”
宸妃冷眼瞧着,猜想太后即当众伤了皇后颜面,未免舆论,接下来定会拿妃御开刀,平衡非议。
果然,太后问淑妃:“宗昱和宗晏近来功课如何?”
淑妃起身道:“回母后话,昱儿已能默诵《雍也》和《子罕》,司徒少师也说进益不少,晏儿熟记了十三个字,一个字教三遍就能记住,陛下那日还赞赏了呢,说晏儿天资伶俐。”
太后面色不豫:“六岁了还在读论语也值得你自豪,他父皇像他这般大时已可以默背半本孟子和整篇春秋公羊。”
淑妃脸上青白相接,起身跪倒,羞愧的抬不起头:“臣妾无能。”
太后拨弄佛珠,疾言厉色道:“宗昱是皇长子,理当为皇子们的表率,哀家观他是个天资钝拙的,你身为母亲不思鞭策激励,还安时处顺,自足自乐,如此愚蒙浑噩!璞玉不琢,不成美器,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①。
男儿身背家国社稷,经纬天下之大责,首要磨砺心志,锤炼其性,时常如临忧患,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朽木与栋梁只在一念之差,夯雀先飞,勤能补拙,皇帝为国为民忙不暇接,不能事无巨细让他操劳,你为母亲的任重而道远!”
淑妃淌泪涟涟,头越垂越低:“臣妾谨遵教诲。”
太后又道:“晏儿才将一岁半,能识得数个字确属难得,只是现下还小,心智未成,若果真灵心慧性,便是吾天家之福,能有一个如他父皇一般,哀家已心满意足。你要愈发仔细教养,莫入了别途,那玩艺耍乐之物一概不许让他触碰,切记玩物丧志。”
淑妃伏地叩首,步摇上的玉珠贴着地板:“臣妾谨遵懿旨。”
宸妃留心皇后的每个细微表情,只见低眸望地,目光失落,难言痛楚,腮边一片砂色,好似那些话一字字都是巴掌扇在面上,心下喝彩一声,一时好不痛快。
德妃瞧着皇后和淑妃接连挨训,心知接下来怕是轮到自己了,不由惴惴起来,心跳的怦怦怦,重重地擂撞着胸口。
果然太后让淑妃起来,眼光转到了她身上:“哀家出去时说了让宗显戒奶,如今怎样了?”德妃眼睑一阵急跳,慌忙起身一拜,嘴皮直打哆嗦:“回......回母后话......显儿太......太小......断了一次......哭的嗓子都......哑了......也不肯吃东西......臣妾......只好......把乳母叫了回来......”
太后讽了她一眼,蹙眉道:“妇人之念!一岁多的孩儿混沌初开,正值识物知理,深受身边诸人潜移默化,此时依恋乳母,以后记事认了人便要时时依恋乳母,心里头有了烙印,一辈子恋眷母性。
哀家早先就说过生于膏粱锦绣的孩子,翠绕珠围,不免耽与旖旎安适,沉浸纸醉金迷,少了攻伐求取之心,丧了锐气锋气。男孩家立身处世首要性子坚韧,养成吞吐天地的精神。爱之不以道,是所以害之也,你如今心软溺爱,实是害他将来!”
德妃眼睛也蒙了泪:“臣妾知错了。”
太后道:“今日回去就将那乳母挪走,以后不许他再见,凭他如何哭,动心忍性,时日长了自然就别扭过来了,你也要少亲近他,少抱他,少温柔待他,少让那些如花似玉的宫女到他眼前晃,一概伏侍都让内监做。”
德妃沉痛的垂着头,无奈地闭目顿首:“谨遵懿旨。”
太后目光又挪到了贤妃身上,贤妃后颈背打了个激灵,皇后估摸时辰太后该进餐后药茶,忙吩咐锦叶端了来,伏侍着喝了一勺,润润喉,才道:“贤妃,你伏侍皇帝也近七年了吧?”
贤妃强自镇定,落落起身,弯身施一施,答道:“回母后话,臣妾元和十三年与三位姐姐一起入的东宫,屈指算来确实七年有余了。”
太后问:“近来可着御医请脉否?”
贤妃胆战心惊:“请了,每......每三日请一次平安脉。”
太后又问:“皇帝没召你侍寝么?”贤妃脸上一热,只恨不得遁了地缝,语气竟有些哽咽:“召了。”
太后叹息几声:“许是机缘未至罢。”
贤妃闷头直欲钻进胸腔子里,眼泪已在打转:“臣妾福薄,不敢奢望。”
太后自来不甚喜欢她,不耐烦道:“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②,天家设立六宫,为的就是广充掖庭,绵延子嗣,你却好似也不急,你好武,爱操弄节鞭,从前做女儿哀家管不着,可入了宫便不好那般轻纵任性,身为一品妃,阖宫的典范,要学得秉礼自持,端稳庄重,万一有娠,伤了孩儿可怎么得了。”
贤妃双膝贴地:“臣妾知罪了。”
太后无奈地冷哼一声:“知罪你也改不了,桀骜不驯的,一出去就如同脱缰了的野马驹子。”
说罢,余光有意无意瞧了一眼慕容充仪,彼已吓得花容失色,太后却揉揉额角,疲累道:“路上颠簸了五天,也没怎么睡,哀家要去补个眠,你们跪安罢,晚夕来时记得带上皇儿们,哀家甚想念他们,给他们求了平安福,各自带回去罢。”
众妃起身,曲膝一福:“太后福寿康宁,臣妾告退。”
端端方方地依着尊卑退身出殿外,太后又加了一句:“瑜儿留下,哀家有几卷佛经要你帮着誊写。”
宸妃应声:“是。”
众妃意味深远地望了宸妃一眼,尽皆出去。
第12章 后妃众生相(2) 没有对……
出了垂花门,各自上步辇。
皇后关注着林婕妤,生怕她磕碰了,亲手扶肘上辇,柔声道:“太后即让你减了外出走动,你便不要出昕薇馆的门了,要什么东西只管让他们去内侍省吩咐,也莫要久坐久躺,适当活动些将来才好分娩,无事就在庭中漫漫步,想看什么书了,让宫人来霓凰殿取。”
林婕妤几乎热泪盈眶:“谢娘娘体恤,嫔妾的《白香词集》已看完了,正要还给娘娘呢。”
皇后也上了辇,蔼声说:“就在你那搁着吧,都一样。”
两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并辇离去。
淑妃对德妃道:“瞧她那副巴结奉承的样儿,真是窝囊,哪像个正妻皇后啊,活脱奴才样,你说她安得什么心?”
德妃不屑地道:“笼络人心呗,她就这么点子手段,自己生不出来嫡子,想拉拢新宠,没准还想去母留子呢。”
淑妃咬牙:“痴心妄想!陛下岂是任人所为的,一个下等世妇生的贱胚也堪肖想储位!她若敢,自有言官弹劾,走着瞧吧,有她受的。”
康宁西侧殿,博山炉袅袅吐着一缕薄烟。
太后坐在描金乌木椅上,宸妃屈膝依偎在怀,满面泪痕,泪水打湿那个衣袍,哭的声嘶力竭,太后抱着她的头,也哭的涕泪如雨。“儿啊,都怨母后,没有护好曜儿,你要怪要怨,都是理所应当,幸而你康复了,不然母后痛苦终生啊。”
宸妃哽噎道:“是曜儿命薄,臣妾明白,臣妾这残病身子原就不该逞强生他。”
太后抚摸她的发髻:“哀家这次出去礼佛就是为曜儿祈福,开水陆法会,梵诵往生大悲咒,每日连抄地藏经,七七四十九天,不仅如此,哀家许下心愿茹素十年,终身供养佛灯,祈愿我佛赐福于孩儿,让他重新投胎回来。”
宸妃愈发动容,埋脸进怀抱,喉咙哭的痉挛,削瘦的双肩一颤一颤的抖。“娘有心了......只是瑜儿怕不成了......这次打击之后,元气大伤,御医都说,即便坐上了胎......也会因为气血不支......我对不起表哥!”
她悔恨当年不该去激金贵妃,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何苦多此一举折辱她一番,为自己招来了诅咒,枉送了孩儿性命。
到底那时年纪小,心气盛,想着被折磨了一身伤不能白挨了疼,为着一时泄恨竟损了自己造化,非智者所为,悔之晚矣。
淑妃回到永庆殿见姆娘抱着胖嘟嘟的小儿子在蒲团上玩拨浪鼓,过去一把夺了过来,呵斥:“以后大凡玩意儿都不许给他,陀螺和九连环也不许,不能容他养成把玩东西的习惯,哭多狠都不成,谁胆敢,仔细本宫的板子!”
小儿呜呜哇哇哭了起来,乳母和宫人们喏一声,忙去围成堆哄拍,淑妃又呵斥一声,让宫女们退下,对两个内监说以后白日他们伏侍殿下,夜间再跟保姆。
小儿哭闹不止,两个内监只好抱出去。
用罢膳坐到大红金钱蟒倚枕的座榻上,面色冷峻,两个心腹嬷嬷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淑妃恨恨道:“曹细如这个蠢物,不会生儿子,没皮没脸忝居皇后之位,她一人触怒太后害得我们全遭了池鱼之殃!当年我就不服,我沈宛央家世容貌哪点比她差了,凭什么她做正宫,我就得屈尊妾妃,还想拉拢新宠,想过继庶子,做梦!
这储位只能是我儿的,宗昱不成就宗晏来,否则我誓不为人!”
嬷嬷道:“奴婢瞧太后很是重视二位殿下啊,立嫡立长,中宫空虚,咱们大殿下实打实的皇长子,长幼尊卑,那林婕妤即便生出皇子来,见到咱们殿下也要行礼的,一个小小婕妤,又是庶女出身,顶顶封个九嫔,陛下又不是太宠爱她,越不过娘娘您去的。”
淑妃道:“太后对每个皇子都好,一样的重视,今儿那话还听不出弦外之音吗,只需有一个肖似陛下的聪慧,这是何意,分明告诉我们,能者为先!
说起这个本宫就气,明明我先诞下的龙嗣,理应我为贵,那白握瑜仗着和陛下青梅竹马,仗着是太后亲侄女,爬上来生生压了我们一头,封了个劳什子宸妃?明明都是正一品妃,见到她还得行礼,憋屈死了!
子以母显,她那孩儿比我孩儿还尊贵了两分,幸好是个短命的,那几个月我恨的寝食难安,娘去寻了高士施了厌胜,到底灵验了。原本想着她禁不住,谁知竟挺过来了,命真大,不过瞧她那样子,生不出来了,陛下再宠爱也无用。”
另一嬷嬷道:“四妃已满,不会有人上位,只要宸妃生不出来,便只有德妃和贤妃了。”
淑妃切声冷笑:“傅家早就大厦倾颓,一个破落户怕作甚,朝上没了根基,谁会支持她,立太子是何等大事,再说了就她那寒碜的长相,陛下肯与她生一个已属难得,当初不过为了稳住傅正杰。”
德妃出了产褥还没侍过寝呢,年岁越来越大,脸又生了斑,每日脂粉像糊墙,愈发是不能看了,本宫都不愿瞧她,何况陛下。
我沈家正值如日中天,虽说哥哥不在了,可从武俨然成了顶梁柱,他是我的孪生弟弟,跟我最亲,不到而立就擢升了吏部左侍郎,深受陛下信任器重,前途自是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