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有家世,又有如此美貌,这凡夫俗子是肖想不起了,我方才还想着说亲给我那读秀才的外甥儿呢,我外甥儿也算长得清秀,家里有田有房,现在一看,实实高攀不起了。”
“你心思动的倒快,我知晓这孩子身世却还有个缘故,前些年初见这孩子时还小,不到十岁的样子,可已经出落的水灵剔透,我也只当是哪个姑子不小心生的。”
婆家侄儿在县衙供着份主簿的差事,吃着皇粮,家里有两处二进的宅子,还有骡车,也算阔绰富足,媳妇进门一年就难产去了,孩儿也没保住,侄儿难过的险些跟着寻了短,一蹶不振,还说要终身当鳏夫不娶,说了十几回媒都把人家撵走了。远亲近邻得罪了个干净,家里急等着传宗接代,火烧眉毛一般。
“我瞧见这姑娘第一眼便喜爱的紧,想着定亲给我侄儿,过几年及了笄迎娶为继妻,得这么个美人,不怕忘不了前面的,我侄儿耿直,一听这个还骂了我一通,说害他当禽兽,我再三描摹这姑娘的美貌,侄儿被缠的不耐烦了,只答应来祭祀悄悄看一眼,那姑娘那日在里院踢毽子,我侄儿一瞧见就没了魂儿了,被妙清那姑子看见误会了,当成登徒子扇了两下耳刮子,把后槽牙打掉两颗,吐出不少血,惊动了妙云师太,我这才知道那姑娘的出身。”
“妙......妙清这么厉害?”
“可不是厉害吗,厉害极了,这妙真观建在野地里,又都是女冠,十里八乡的痞子却无人敢来招惹,就是因为惧怕妙清。”
“那样干净利索的人,原该厉害些的,我一见她就怵得紧。”
“我听山下的前辈说,妙云、妙霜二人出身氏族,妙清家里也是经商的,妙云家中还有人在京州做着大官,不知何原因出了家,来到这野地。
妙真观初立世那年,镇子上的地头蛇看上了妙霜,要纳了做妾室,带了一大帮子来抢亲,妙清拿了把镰刀把那地头蛇的鼻子生生削下来了,当场喂了野狗。
那流氓那肯依啊,第二日带了更多的人来踏平道观,妙清更牛,打开大门,烧了三大锅滚油,和了盐巴和胡椒粉,守在门口,谁来泼谁,那手法又快又准,那伙子没有一个不挂彩的,丢盔弃甲,哭爹叫娘。
地头蛇怀恨在心,串通里长害人,两个地保来征税,被妙清操起扁担打了个鼻青脸肿,第二日又派了更多的来,妙清直接拿出了家传的大刀,磨得程光瓦亮的,竟像变戏法似的,把地保们的衣裳伐了个稀碎,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光着膀子跑了。”
“啊......妙清师太会法术?”
“我听妙霜说倒也不是道法禁术,只是精通打架的诀窍,且她俗家时是顶尖的绣娘,摩挲布料几十年,通经识纬,成了精,手又极其的利落,会掌握力道,才砍得那些人衣服碎成渣人没伤到分毫,可笑那伙子还真以为遇到个神仙,从此再没来生事,地头蛇也吓老实了。”
“真是巾帼英雄啊!”
“可怜我那侄儿,回去竟害了相思病,好一阵子茶饭不思,彻底不肯续娶了,说天下的女人都不是女人,啧啧,才那么点子的姑娘就能叫男人失魂落魄,如今见了我还问,那姑娘长多高了,是不是更美了,我都不知该怎说。”
“唉,这般仙人儿,只怕一般的男子消受不起。”
两人一路说着,沿着田埂渐行渐远了。
观里,妙清在厨房热火朝天忙着,炊烟袅袅。
少女也系着围裙,把火膛里未烧完的柴浇灭,盛出香浓奶白的鱼汤浇在面线上,洒上小葱花,伸鼻一嗅,只觉满足至极。
另几个菜一起放进一个卷草纹的方形托盘,盖上纱罩,端着走进里院,那儿有一棵百年的紫藤萝树,正值吐艳芳华,开着淡紫色的花蕾,葳蕤遮天蔽日,院落围搭着竹木花架,藤茎蔓绕遮蔽了大半个院子,花穗硕硕垂下,如流瀑如烟霞,甚是阴凉舒适,空气里满是那馥芳沁脾,树下安着青石桌和石墩。
摆好了饭菜,走进堂屋,静适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正堂梁下悬着一个“天人合一”的匾额,屋中摆设简单而庄重,八卦熏笼焚着百和香。
一个盘髻莲花冠的道姑坐在藤椅上读道经,约四五十岁的模样,肤白净洁,眉目秀雅从容,自有修行人的淡然超脱之气。
少女身轻,衣裳下摆婆娑着木制地板,含笑悄声走过去,捂住了道姑的双目,道姑嗔笑一声,温声道:“哪里来的促狭儿,快快现形。”
少女嘻哈一笑,拿开手,笑靥甜甜,米白的牙光洁如新。“师傅,用饭罢。”
道姑转头向她,眼神温蔼如水。“茜儿,为师正要与你说,你母亲来信了,问你近况,身体如何,看样子要接你回去了。”
少女面色立变,眸中甚至蒙上了惊恐,闷声好半天才嚅嗫道:“师傅,徒儿不想去那地方。”
道姑拉住她的小手,谆谆道:“不可任性,明年你便及笄了,当初衍行大师来信,也说了待及笄之年务必将你放回,说你生不为道家所依,有天降之责,自经历一番尘世爱恨嗔痴,不可强留。况你虽为修行弟子,亦不曾洗礼,仍是俗家之身,这人生之事,亦从父母之命为天,为师做不得主。”
修道以游逍遥之虚,凡正式受戒入虚者,须空腹戒食三日,以三清之水沐身,即无根未沾尘埃的雨水、雪水,与草木露水,汲日月星辰之气泽,草木之精华,洗去俗世铅华,而后身着崭新道服,祭叩太亘天尊、三清天尊、太乙天尊,以及先师一贞师太,此后万化归元,摒爱弃恨,终身保留纯璞之身。
少女十岁那年便央求师傅为她受戒沐洗,并立誓终身为妙真圣女,却被妙云断然拒绝。
少女咬唇噙了泪,妙清从外头进来,见到这番模样不由心疼的厉害:“师姐,那凡尘俗世的人一肚子腥臭,我们茜儿冰清玉洁,堪为我妙真圣物,岂容那起混账们糟践,要我说,您就与他们回信,说茜儿出方了,与世绝缘,诚然回不得那花柳繁华地。”
妙云眉心一蹙,对她责备道:“不可浑说!你我如此,乃命数造化,终不可逆,这孩儿还小,心念未成,自小关在乡间野地未领略大千,天地广阔,人生尚有旖旎韶华不可负,万不该将她拘于此,同吾等清心寡欲残生,实是误她。方才那话,以后不许再对她耳提面命。”
少女泪水打湿了绢子,妙清还想辩驳,又向来不敢违逆师姐,只好作罢,出去叫了妙霜和另几个散修的姑子用饭。
第15章 何如薄幸锦衣郎 女儿……
午后康宁殿,太后小憩醒来,一行人伏侍梳洗罢,用着下午茶,宫女锦纹急匆匆来报:“太后,林婕妤出事了!”
太后眼皮一突,强自镇定:“怎地了?”
锦纹愁云面目道:“用罢午膳在院子里散步,凭空忽坠下一只血淋淋将死的大雁,恰掷在她脚上,骇惊的大大摔了一跤,见红了,人也晕厥了过去。”
太后眼眸一沉,微不可闻地闪过寒芒:“有人不想她诞下这胎,无知蠢物!明明怀的公主,也值得这番下作!”
锦纹道:“那雁在地上扑棱了好一会子才断气,把昕薇馆的宫人们吓得不轻,这会子拿到了太医署查验,试了银针,无有毒,为箭矢所伤,不过检出喙中含着致幻致哑的药粉,想是不想大雁挣扎发声,外墙抛进可能较大,可叹当时值哨的内监都在耳房用饭,无人路过可见。”
太后冷笑:“既要行凶,自然布置的天衣无缝,林婕妤如何了?”
锦纹道:“已醒了,郑太医施了金针,又服了紧急保胎的丸药,出血不大,没伤了胎胞,幸而摔地时手臂吃力,垫在了身子底下,手腕错了位,人惊吓得狠了,一直淌泪,柔怯怯,怪可怜见的。”
太后长吁一口气:“胎儿无事便好,是个有急智的,也聪慧,不枉皇帝宠爱她。”
锦纹又道:“皇后娘娘一直守着,亲喂的药,也陪着流泪,奴婢回来时,陛下銮驾也到了。”
太后起身:“哀家也去瞧瞧。”
昕薇馆芳尘堂,西侧一个圆月形的落地隔窗扇,挂着水晶珠帘,直通后头的小院,院中百卉含英,锦花绣草簇簇,花卉局又挪来了许多新开的山茶和芍药,有风吹来,香气袭人,帘动叮咚。帘下置着一架凤首箜篌,旁边一个绣白玉兰的素织罗蒲团。
一身明黄龙衮的皇帝坐在琉璃榻边,女子面白如纸,额头挂着几滴冷汗珠,身躯半倚着皇帝臂膀瑟瑟发抖,如寒风中的小草,右臂缚着白纱吊在颈上,细细地啜泣着,梨花带雨打湿皇帝的袍角,虽服了药丸,疼痛止消了大半,可那灼辣辣的滋味依旧啃噬的痛苦难耐。皇帝静静抱着她,眼底隐隐淌着疼惜。
皇后在旁也不停用帕子拭泪,门外传唤太后圣驾至,皇帝连忙起身,林婕妤也挣扎着起被皇帝按住了肩,对她示以手势,太后忧心忡忡地进来,皇帝和皇后分别请了安,林婕妤强撑着要行礼,太后忙近前阻止:“我的儿,可莫动弹,仔细闪腰。”
林婕妤颔首应是,满目泪娟娟,我见犹怜,太后坐到塌边,瞧了瞧伤势,啧啧心疼道:“可受苦了,不知哪个混球猎伤了雁,恰就落在了你院中,疼煞了吧?”
林婕妤蜻蜓啄水般点点头,含着哽噎:“只要龙胎无恙,便是嫔妾断指残臂也值得。”
太后拍拍她的另一只手:“好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又有才华,这婕妤的位份委实屈就了你。”转头向皇后,语气立刻带了威严:“晋升她为充媛罢。”
皇后立刻愁云尽消,喜滋滋道:“臣妾这就让人去通知六尚局省准备。”
林婕妤低眸,恬淡宠辱不惊,皇帝忽然道:“不着急,待她好了再册封也不迟,或等孩儿诞下。”
皇后点头应是,心头掠过一阵寒意,直向四肢百骸漫去,依旧笑望着林婕妤,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太后也道:“是了,你现在不能走动,以后几月怕都要卧床,待孩儿出来再行册封礼,不过哀家即说了,今日以后你便是充媛了。”
林充媛又谢恩,太后转对皇帝,嗔怪道:“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该知道这关头谁轻谁重,瑜儿病后初愈,不好一直让她侍寝,她向来善解大义,不会计较这个,那慕容充仪生的妖精模样,哀家一见就不喜欢,你平时宠她也便罢了,此时皇嗣最重,近几日多多来陪陪纯涵,女人生育不易,好歹让她心情舒畅些,以保将来生产顺利。”
皇帝拱手:“儿子知道了。”
皇后翼翼期期道:“臣妾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太后道:“直说无妨,只要对龙胎有益,哀家无有不允的。”
皇后福一福:“林妹妹那日与臣妾说,自来了宫里近一年有余,未曾与母亲见得一面,母女情深,日夜思念的紧,臣妾感同身受,望请太后和陛下体恤,将林家姨娘接进宫里来,小住些时日,以慰藉妹妹思念之心,略当尽尽孝道。”
林充媛心跳加快,几乎要对皇后伏地膜拜,泪水猛然滚滚急流涌下,瞬间淋湿了下颔,紧紧咬唇,强忍着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自来有有品阶的外命妇才可奉诏入内廷,参加宫中节庆大典,俱是正室诰命,从正一品国夫人到九品孺人,本朝诰命皆为公卿士大夫官眷荫封,或妃御九嫔之上的母家敕封,授霞帔凤冠,册以诰书,钤以印鉴,享俸禄,二品郡夫人以上出行有仪仗,妾室无资格受封。林纯涵父亲正是林国公林鉴,母亲只是一个通房,且林国公内宠众多,女儿也多,从不受正眼相待,自幼在下房长大,当成半个奴婢,自偶然窥见天颜有幸入宫之后母亲才得了抬举,升了姨娘,脱了奴籍,但为妾仍是微贱之身,无踏入宫门的资格。
太后略一沉思,叹息道:“哪有女儿不惦记母亲的,人之常情,也罢,宫中就破一回例,就说是哀家的懿旨,让内侍省安排去林公府接人罢,产期将近,即来了也莫去,徒增离别伤感,索性待林充媛产娩完再归。”
林充媛感动至极,一时只觉做梦一般,竟不敢相信,动了动要起身给太后谢恩,又被劝住,久久热泪涕盈。
皇后看向皇帝,皇帝在看着林充媛,将她每个细微的表情纳入眼中,道:“朕同意,皇后尽去办吧。”
两日后,林周氏姨娘便进了宫,一顶软轿抬入了昕薇馆,一路掀帘张望,直感叹阆苑琼宇,果然神仙住的好地方,林充媛还不能下地,母女相见,相拥而泣,直如几世未见,一个哽着声问可去给太后和皇后叩首请安了,一个答去过了,赏赐了许多金玉绫罗。哭了会子,惦记龙胎便收住了。
屏退宫人,对着伤了的胳膊掉泪,又抚摸着女儿圆滚滚的肚皮,忆起前景,比作今时,诚然天上地下之别,不由叹:“我儿竟是这般有福气的!谁能想到那日襄王府大宴你能遇见皇上,那样多的女子,姹紫嫣红,偏就我儿入了圣眼,果然福泽深厚的,打小娘就明白,我儿这番美貌,定是贵人之身,果不其然,可笑你那几个姐妹恨得眼珠子都红了,大姑娘做了襄王妃又如何,再金贵也是外命妇,见了你得请安,见了我也客客气气的叫声姨娘,还有丁家,是如何刁难你,嫌你是通房出的,百般挑剔刻薄不肯允婚,如今怎样,傻眼了,真真扬眉吐气!”
林充媛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
林母冷哼一声,答:“哪个还敢?你做了娘娘那一天,她们全跑来奉承,送了一屋子好东西。吃饭也让我跟着上桌了,坐在你爹旁边,和太太并齐,享受着她们侍奉,娘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做了主子,你爹说若你诞下的是皇子,便抬我做如夫人。”
林充媛欣慰地垂泪:“女儿发誓,拼尽这身肉也要娘终身安荣!”
林母拍拍她的手:“你爹隔三差五便来我房里宿着,还常常对我说,以后这阖家子便要仰仗你的肚子了,临来前再三要我告诫你,深宫不易,务必小心固宠。”
林充媛淡然道:“女儿醒的。”
林母扶着心口:“那天听说你摔了可把娘吓煞了,你爹脸色也变了,后来又说龙胎保住了,这才把心放下来。”
林充媛道:“女儿这几天夜夜梦魇,幸好皇上在,他抱着我,哄着我,便觉着什么都不怕了。”
林母欣喜:“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
林充媛黯然道:“他是对女儿很好,从进宫那天就很好,可我总觉着他太难捉摸了,丝毫猜不透他的喜怒爱好。”
林母望着女儿沉默半晌,道:“你爹说的我也懂,这宫里比我们国公府复杂的多,美人车载斗量,花多迷眼,后妃哪个不是有家世的,都说六宫最得宠的是宸妃,慕容充仪次之,你排了第三,其他只能沾些零碎雨露,那宸妃咱们比不得,人家是皇上的青梅竹马,慕容充仪那儿你倒是可以争一争,都是庶女,无需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