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沈白上了马车,等马车驶出巷子,孟昙没忍住笑出声:“公子果然厉害!那些人摸爬滚打,都是老兵痞子了,连宋守备都镇不住。”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嗤,继而,冷冷的声音便传出来:“去清寒寺。”
“是。”
京郊外,清寒寺。
“铛——”
陆沈白单手撩起车帘。
孤山之上,南屏晚钟响彻云霄,惊起的丛丛黑鸟飞掠炸开,似火星迸溅,点燃满山簇簇红梅花。
山路蜿蜒,高高石阶直通高大碑文后。
陆沈白下了马车,和孟昙一起上山。
两人行过半炷香,绕过重重石碑,终于看见寺门。
孟昙扫眼陆沈白的衣摆:“公子,衣裳湿了,如此见那位,怕是不合时宜吧?不若我去通知师傅,给公子换身衣裳?”
“事出从急,一切从简。”陆沈白道:“更何况,这位并非他父亲,不必在此处下功夫。”
孟昙点点头,随手将陆沈白肩膀上的落雪掸了掸。
“妄议孤,当是死罪。”
不远处飘飞的五彩经幡后,突然传出一道碎玉寒冰般的男声,其音清雅带笑,却似雷如电,字与字间旖旎,却在‘死’字浓墨一点,倏忽令人胆寒。
孟昙脸唰——就白了。
这人话说到此,却蓦地轻笑一声,极爽朗地道:“不过陆翰林,是特例。”
“殿下说的是。”
另一个同他一起的苍老声音笑着回道。
而后,在孟昙偷偷打量间,便见一只枯瘦的手恭敬撩起经幡,僧衣拂地一晃,从老僧身后走出一个少年公子。
这公子气质极其温雅,其眼瞳静若秋水,修长双眉则舒展如远山重叠,鼻梁挺扩,水红唇线微微上挑似衔花之态。他正修雅地将花束拢好,红梅落了两三朵,掉在他层叠暗纹的宝蓝衣衫上。他倏忽蹙眉,一刹那间,笑意褪散。
老僧赶紧用佛珠拂了拂。
他不甚满意地黛眉微皱,抬头间笑意收敛了个干净,似鸦羽的黑睫一划睁开,双目不怒自威,恍惚身后似乎有流光照过他的下颌。
孟昙赶紧低下头。
这人不饰珠玉,但仅仅一眼,便已经是贵不可言。
良久,孟昙听到陆沈白平稳而淡淡的嗓音响起:“殿下,好巧。”
“不巧,是孤在等你。”晏清说完,又散漫地对老僧道:“劳烦法师陪孤论佛经这半晌了,孤等的人来了,你且先退下吧。”
“是,贫僧告退。”
老僧恭敬走了。
等老僧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晏清再次开口:“陆探花,你实在叫孤失望,竟然为了个女人。”
他觉得好笑般摇摇头,又似头疼,闭了眼睛,用手里梅花枝轻轻敲敲额角:“此事与孤要你交换的,可并非能同日而语。”
“臣知道。”
陆沈白从袖中拿出昨夜那枚玉佩。
晏清睁眼,轻笑一声,流光水泻的目光自玉佩溜至陆沈白脸上,见他不卑不亢一脸云淡风轻,晏清收了笑,将手里红梅递给他:“你的事,孤应了。孤的事,你也休要做砸了,不然——”
陆沈白去接花,他朝前迈了一步。
“吱——”
一声突兀的响。
等他接了花再退回来,晏清目光落在地上粉碎的花苞上,再移到陆沈白的脸上,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第5章 送花 他怎么做到的?
夜色深重浓稠,如一方瑰艳的墨被翻手泼开。
三两星光明灭不定,厄长红廊上鹅黄蜀锦灯波颤,星点光晕聚拢又被风拍散,光晕尽头,传来街上热闹的欢笑声。
曲家花厅内,一架博山炉吞云吐雾,小几上红艳山茶上挂着点点水珠。
“那金家实在是坏透了!”平叔愤愤不平:“小姐,他们趁火打劫,肯定会遭报应的。”
金家遭报应与否,曲瓷不关心,她只想赶紧凑够银子。
“不用与他们纠缠,做两手准备。”曲瓷单手撑头,细白手指点着太阳穴:“你先去找钱庄支借一部分,至于金家压价这事,我来……”
“就知道借!是我这个二叔不中用了吗?”一声怒喝在院子里响起,随后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乱七八糟的人跟着进来。
“哎呀,二老爷,您慢点。”
“就是就是,地上滑。”
“滑什么滑?都什么时候了还附庸风雅,把这院子里的雪扫扫,别跟着我,少扶我,我还没老到走不动呢!”
曲瓷叹口气。
曲文煜还是知道了。
曲文煜冲进来,一巴掌掀开雕花门。
冷气骤然窜进来,曲瓷赶紧站起来:“二叔,不是我不想知会你,婶娘的病——”
“她的病反反复复。” 曲文煜嘟囔一下,旋即又续上方才的大怒:“我说你啊,变卖家产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叔吗?”
曲瓷不敢顶嘴。
曲文煜长叹口气,人在一堆吓得半死的小厮簇拥下,于椅子上落座,他一路走的匆忙,尤其曲文正的爱好:不让冬日扫雪。
让他一路差点摔几个大跟头。
“不够的,把这些卖了拿去填补。”
曲文煜将一直夹在腋下的黑匣子往茶花旁一放,‘咄’,震得花盆一颤,撒下斑点水珠落在上面,像极了眼泪。
“二叔——”
“不必多说。”
侄女卖家产这事,他这个当叔父的,竟然还是从同僚口中得知的,当时同僚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简直像在拿刀刮他的面皮。
越想越气,曲文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说你。”说到一半,见曲瓷低眉耷眼地站着,乖乖巧巧,周身疲倦的样子,他酸腐的心忽而一皱,伸出去要指着曲瓷的手,只好立时转了方向。
“姜平,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她年纪小胡闹,你也跟着她一块胡闹吗?那些可是祖业,怎能随意……”
“陆公子来了。”
随着小厮的喊声,陆沈白出现在院子里,院子里明灯火灿,侍女小厮立了一堆,他从人群中央缓步走进来。
曲文煜十分诧异:“这怎么都不通传?”
他视线和曲瓷对上,曲瓷一躲,曲文煜唉声叹气:“廉颇老矣,都怪我没用,要叫你抛头露面,他一个外男在宅子里来去都不通传。”
“是我的意思。”曲瓷脸红了又白:“爹和兄长的事等不起。”
这固然是原因,但细究起来,也是她的私心,为上次他说闺阁深深,他找不到她的事情赔罪。
两个人正说着话,陆沈白已经进来了。
“啊,陆贤侄来了,快坐,看茶看茶。”
平叔下去了。
陆沈白笑着谢过,在曲文煜下首位子上坐下,他视线扫过匣子,目光落在曲瓷脸上。
曲瓷不大自然地低头。
曲文煜:“陆贤侄这大晚上的来,不知可是我兄长的事情有着落了?”
“年前可以出来。”
“哦,那就好那就好。” 曲文煜松口气。
话没说两句,曲文煜的小厮火急火燎跑进来,说他夫人喝的药又吐了,曲文煜一慌赶紧就要回去。
他站起来又交代曲瓷几句话,临走的时候自觉孤男寡女不合适,便叫走了陆沈白。
“陆贤侄,咱们一道儿走吧。”
陆沈白没推辞。
他在长辈面前一贯尊敬守礼,看着格外熨烫心意。
曲瓷起身送他们,走到花厅外。
曲文煜拦住曲瓷:“别送了,大冷天儿的。”
院子里一堆小厮侍女正在忙着扫雪,七嘴八舌倒是热闹。
曲瓷执意要送,越过唠叨的曲文煜肩膀,她看见陆沈白悠哉地看着她,他眉眼带笑,一副抓住她小辫子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她在长辈面前也蛮乖巧的。
曲瓷不由得耳根红了,赶紧催促着曲文煜走。
一行人到了府门口,曲文煜上了陆沈白的马车,眼看已经要走了,孟昙突然从人堆里出来,将一方板正的盒子递给曲瓷。
“我们公子送小姐的。”
曲瓷接过盒子。
画眉八卦的想看,被曲瓷拍了下手,画眉悻悻站在一边瞪一眼孟昙。
孟昙笑了。
曲瓷犹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他怎么做到的?”
她担心他。
救曲文正不是小事,陆沈白做的干脆利索。但他如果不尚公主,不过就是个没实权的翰林而已。
他能做到,肯定是付出了别的代价。
那个代价是什么?她能不能还得起——
“小姐不必忧心,公子一切都好,至于其他的,可以改日同公子详谈,想必公子对于小姐的问话必定是知无不言。”
“还知无不言?就是个冷冰块!你是不知道盛京的小姐怎么说你们公子的……”
“画眉。”
画眉噤声,孟昙笑着行过一礼,转身快步走了。
地上白雪皑皑,踩出数行脚印,怪诞而绵长,莹润的雪色上,油棕马车中央掌了灯,显得香车宝马暖意融融。
恰好此时,陆沈白撩起车帘,远远看过来。
曲瓷仿佛被针扎到,十指扣住盒子。
陆沈白淡淡笑了笑。
他的笑意浅淡,却深情而柔和,让她不由得松口气。
小厮喊声:“驾——!”
马车驶动,陆沈白放下帘子。
“小姐,快看看啊。是什么?”画眉叽叽喳喳。
曲瓷打开,盒子里是一把艳艳红梅。
陆沈白从曲家出来,先送曲文煜回去,而后兀自回府。
马车转过一个弯儿,有人凑上来,蹲在马车外的车辕上,压低声音道:“我们的人抓到那两个混进牢里的人了,公子可要见他们?”
“先关着。”曲文正父子还没出狱,不宜节外生枝。
那人走了。
过了会,孟昙道:“公子,那金家压价这事,可要我们的人动手?”
“暂时不用,”马车里传来轻笑声,陆沈白语气里带了几分纵容,“先让她自行处理,若有问题,再暗中相助。”
“是。”
曲家典卖产业第二天,金家生意就出了问题,他们一时自顾不暇,也没空再来搅局,之后曲家庄宅铺子卖的很顺利,很快就凑够了赎罪银。
封玉玺的前一天,曲瓷刚起来,平叔就喜不胜收跑进来道:“小姐,陆公子派人送来消息,说老爷他们今天就能出狱了。”
曲瓷将笔撂下,迅速站起来:“快,让人带着赎罪银,跟我去趟刑部。”
平叔却没动,而是道:“这事小姐去怕是不方便,不如让二老爷出面?”
与官府打交道,她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确实不方便。
曲瓷:“那就让二叔带着银子去。”
平叔去找曲文煜了,府里的侍女小厮们,听说曲文正父子要回来了,便手脚麻利的开始洒扫庭院,布置府里。
曲瓷也坐不住了,索性便带着画眉,早早去府门口等。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稀薄日光里,一顶软轿朝曲家行来。
侍女婆子们呼啦跟了一堆,一个年长的婆子,扶着轿子,甩着帕子嚷嚷:“走稳些,别颠到夫人了!哎呀,慢点慢点!”
“我是泥捏的不成,一颠就碎了?”轿子里传来一声闷咳,继而响起冷冷的女声:“还是你觉得我药喝久了,骨头喝软了?”
那婆子顿时悻悻闭嘴了。
曲瓷愣了一下,急急迎上去。
轿子停下,未等侍女上前,里面的人一把掀开轿帘,弯腰下了轿子。
来人是个身形高挑的妇人,神色冷冷的,眉宇间有股英气,这样的人,本该窄袖轻罗英姿飒爽而活的,可这妇人却被埋在锦衣华服里,行走间,步履虚浮似有病态,一下轿便捂着帕子低咳。
曲瓷快步过去,握住来人细白枯瘦的手,“婶娘,你怎么来了?”
贺瑛身患顽疾,终年只在院中,甚少出门的。
“你二叔去接你爹他们了,我过来看看,咳咳咳咳咳——”
“来,先进府。”
“不必,”贺瑛摆手,“你爹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就站这儿等会吧。”
“哎呦,这怎么行?大夫说了,您不能——”有婆子想劝,贺瑛冷冷看过去,她立刻噤声了。
曲瓷自幼丧母,贺瑛算是她半个母亲,知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曲瓷便没再劝,拿了件厚狐裘替贺瑛披上:“婶娘可知,圣上怎么突然放了爹爹他们?”
平叔走的急,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听说是太子上奏,说你爹虽然失职,但罪不至死,再加上灾后,咱们家积极救安置灾民,圣上便从轻发落了。”
太子?!
难怪当时在天牢,孟昙接过玉佩,还十分诧异看了她一眼。所以那枚玉佩,其实是太子许给陆沈白条件的信物?陆沈白却用来救了她父兄?
若真是这样,那这个代价太大了,她——
“老爷他们回来了。”画眉的叫嚷声,打断了曲瓷的思绪。
第6章 提亲 陆家来下聘啦!
雪停风止,粼粼日光,撒金般落于青砖黛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