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乌黑鬓发撩起,金饰珑璁中,细白前额中央一点红花钿,而后是不安而惊喜的眼——
她一直以为,世事经年,她只会和陆沈白隔着很远的距离,不痛不痒说一些不逾越礼节的话,但在一刻,她看见了他眼里的自己。
她是倾慕他的 。
那种倾慕自水灵的皮相中透出来,仿若一抹娇笑的游魂,只待他一招手,她便能舍生取义般抛却所有奔向他。
“沈白——”曲瓷叫了一声。
她的声线有些发颤,她忽而觉得她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也告诉那个少年时总调皮闯祸的自己,但是话滚到唇齿间,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白——”
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周围的一切仿佛在瞬间消散而去,某个尘封已久的画面如同夏日的风,一瞬间扑面而来。
凉亭水榭,荷花朵朵。
“沈白?!”
妇人微微点头,露出雪白如缎的脖颈:“嗯。”
“沈字通沉,哈哈哈,嬷娘,你有沉冤未昭雪么?所以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我爹爹是大官!可以帮你的。”
那是炎炎夏日,还年幼的自己,口无遮拦和陆沈白娘亲说的话。
当时曲文正外调新任公务繁忙,曲砚也不得空,于是曲文正便请了擅长种花的陆嬷娘来陪着曲瓷种花下棋。
一则是为了教教曲瓷如何从皮小子做回姑娘。
二则打发时间排遣她的少年时光。
曲瓷当时羡慕极了那个有一位这样温柔娘亲的‘沉冤昭雪’,但是她还没见过陆沈白,陆嬷娘就生了病不再来府里。
随后几天里,陆嬷娘早先种的花,病的病,歪的歪,仿佛那个陆嬷娘是个仙子,她一走,花草都枯萎失去了想开的兴致。
直到有一天,她调皮玩秋千,一直闹着让侍女再推高一些。
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曲砚迂腐,从不许她出去玩。
侍女有的笑,有的不安地劝她赶紧下来,曲瓷坐在秋千上,哈哈大笑,就是不下来,最后如她所愿,秋千越推越高,在最顶端的时候,曲瓷闭上眼睛,微风吹拂,她绯红的裙子柔柔散开,像是水中的一滴墨。
而后,再落下去的时候,有一只手抓了下秋千的绳索,那只手碰到了曲瓷。
炎炎夏日,这手却微微有些凉意。
鬼使神差,曲瓷回头看了一眼,谁知道,太阳晃了眼睛,她一下子从秋千上摔了下去。
“啊——!”
侍女惊慌失措。
曲瓷摔在地上,她却不觉得疼,只是一瞬间鼻息之间闻到一阵好闻的香气,她觉得脸颊有些痒,一抬头,就撞在一个下巴上。
“吓!”
曲瓷吓了一跳。
身边的侍女赶紧扶起曲瓷,扑簌簌给她拍衣服,问长问短,看她有没有事情。
曲瓷不回答,只是看着地上的少年,他屈了腿直起身子坐起来,他年岁并不大,却眉宇之间显得古板而周正,但稚气未脱,于是就显得可爱有加,严肃顿消。
“看看他,”曲瓷说:“我没事的,快看看他。”
一个侍女赶紧要去看。
少年轻轻一挥手婉拒了。
他真是与众不同,即便是衣袖,在他手下也似乎变成了流水或行云。
“你叫什么啊?”
“沉冤昭雪。”少年淡淡道。
曲瓷:……感情是来替他娘亲找场子的!
曲瓷吐吐舌头,跑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我看看你胳膊。我哥说我吃得多,最近是个小胖墩,我摔下来你干嘛直接去接啊,你砸坏了怎么办,真傻!”
“难道要我看着你摔在地上?”陆沈白倒是有闲心,呛她一句:“女子无度,破了相,以后若是爱上一个看皮相的人,该当如何?”
那些话似乎是揭开了他的某些伤疤,他神色一暗,微微垂了眼睑,别开脸,撒下一片细碎的阴翳。
曲瓷看的有些呆。
陆沈白站起来,居高临下看她:“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你自己。”
曲瓷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憋着笑大幅度点头。
“你——”
后来陆沈白说了什么来着——
回忆一瞬间消散,曲瓷被花眉的叫声带回来。
“新人共饮合卺酒,恩爱相守到白头。小姐,快接啊!”
酒杯已经被递到了面前过来。
曲瓷睫毛扑簌一颤,她陡然清醒过来,周身一片冰凉。
她方才在妄想着些什么?
她与陆沈白如今,一个是罪臣之女,一个是无实权的翰林郎,这一桩婚事再热闹,也掩盖不了他与她之间的交易。
“交易。”
曲瓷眉尖一蹙,骤然意兴阑珊。
她接过酒杯,垂着睫毛,不再看陆沈白,只跟他手腕交握,缠绕着,而后一口饮尽杯中酒。
黄粱熟了,她的梦早该醒了。
第9章 送行 曲瓷眼睑扑闪,手碰到火燎到一样……
礼成后,陆沈白出去敬酒。
妇人们鱼贯退出喜房,喧闹声骤然消失在纱窗外,影绰之间,隐隐有花香浮动。
画眉从外面推门而入,进来,就看到曲瓷坐在铜镜前,已然是在卸妆了。
“小姐,这不妥吧!今天可是大婚,你……”
“打盆水来。”曲瓷语气不咸不淡。
画眉扁着嘴‘哦’一声垂头丧气去了,等再回来时,她满面笑容,手上没端铜盆,反而拎着一个朱漆八宝玲珑食盒。
“孟昙送来的,我刚出去,就撞上他了,他说姑爷今日开心,喝了不少酒呢。”
曲瓷斜睨她一眼:“要你多嘴?”
画眉讪讪笑笑。
用过饭后,曲瓷闲来无事,让画眉将嫁妆单子翻出来。
借着烛火细细一看,曲瓷不由蹙眉。
曲家在凑够赎罪银之后,家业已经所剩无几,而那所剩无几中的十之七/八,现在都在她的嫁妆单子上。
而且,不但如此,上面还添了许多旺铺好宅。
这些都是贺瑛的嫁妆啊。
“婶娘——”
曲瓷正出神时,画眉捧着一个漆红描金的盒子过来。
“这是二夫人让我今夜交给小姐的。”画眉叽叽喳喳好奇地探头:“二夫人说奴婢不能偷看,是什么呀?小姐你快看看给奴婢讲讲呗。”
“就你好奇心重。”曲瓷笑笑,方才由陆沈白带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她单手接过盒子,另一只手一翻撩开盒盖,但只扫了一眼,曲瓷立刻‘啪!’将盒子阖上。
“小姐?”
曲瓷眼睑扑闪,手碰到火燎到一样躲开。
画眉更好奇了:“什么啊?”
她低头想去取出来看,曲瓷立刻道:“不能动!”
画眉吓了一跳,“啊?”
曲瓷又羞又恼别过脸,烛火飘飞,从茜纱上惊掠而过落在她的双颊上,画眉恍惚之间似乎捕捉到一种别样的东西。
那种感觉细密而奇特,她懵懂地看着曲瓷,一时之间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那个念头引着她。
“小姐——”
“将它锁进箱子里。”
曲瓷吩咐。
画眉思绪一断,便再续不上,她‘哦’一声转身去放好盒子。
曲瓷身心俱疲,又自觉自己约莫是坐的离烛火近了,所以脸颊发烫,神思不定,不经意一瞥,见画眉正好奇地打量自己,曲瓷不自然地让画眉去歇息了。
关门声响起后,曲瓷起身熄了床边的灯笼。
她走到龙凤喜烛前,俯身正想去吹,但红烛融融,娇艳明亮,她一时不忍心,便放弃了,又转身躺回榻上。
凉风习习,曲瓷了无睡意,便望着头顶的红帐。
虽然她跟陆沈白成亲了。
但——
要更近一步,是绝对不可能的!
曲瓷立刻将头埋在锦被里,扭身去睡了。
陆沈白在喜宴散后才回来,已是深夜,喜房内静悄悄的。
他绕过屏风一路进来,喜床上没有按照惯例该坐的端正新娘子,反倒床边的灯笼都熄了。
纱帐低垂,隐约勾勒出一抹高卧的窈窕身影。
陆沈白走到床边,单手撩开纱幔,长眉一蹙。
够三人并排睡的喜床上,凌乱不堪,但再一细看,却发现其实是乱中有序——被子枕头的摆放看似凌乱不堪,但连在一起,却形成了一堵墙。
曲瓷贴着最里边睡,但却在外面造了一堵墙,她想表达什么,不言而喻。
“吧嗒吧嗒——”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风卷着红纱扑下来,扑簌簌要朝着曲瓷脸上飞去,陆沈白酒气未散,脚步虚浮,却下意识一把拦住了红纱。
红纱细腻,他握在手里,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低了头,转身在脚踏上坐下,脊背靠着床榻。
外面雨声淅沥,陆沈白安静坐着,坐了一会儿,他才惊觉手心还缠绕着红纱,于是轻手将红纱挽成一个结。
外面风潇雨晦,曲瓷在灯影绰约中枕光而眠。
雨下了整一夜,到天明时方歇,太阳穿过层叠云障,笼在花木上,像镀上了一层薄金。
“小姐!”
画眉一把推门跑进来,看见曲瓷还在睡,猛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地喊:“小姐啊,别睡了,赶紧起来了!要敬茶的,我的天,我昨晚为什么要喝孟昙的酒,真是倒霉催,小姐你也是喝多了吗?赶紧起了!”
“敬茶?”
曲瓷猛地睁开眼睛,睡意顿时全消。
是了,她今天一早是要给陆沈白的娘亲敬茶的。
那位陆嬷娘。
不,如今该喊娘了。
曲瓷一时心绪复杂,一群侍女呼啦围上来,有条不紊伺候曲瓷梳洗。
“嘭——”
有人将窗推开,冷意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院中有侍女在洒扫修剪花木,异常安静娴雅,与曲家截然不同。
曲瓷忽而觉得有些冷。
“是倒春寒?”曲瓷问。
“是,夫人。”一个侍女笑着回。
“夫人?”曲瓷在这个陌生的词汇里抬起头,目光触及铜镜,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
铜镜里的人发髻高绾,珠光宝气地点琳琅珠玉,眉心又点朱红花钿,细看之下虽娇俏可人,但——铜镜里突然多了一抹人影。
曲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就要去扯头上的发簪。
“哎,小姐——”画眉想去拦,但见陆沈白过来,又瞬间不敢动了。
“别动。”陆沈白摁住了曲瓷手。
自昨夜喝交杯酒后,这是她第一次看自己的丈夫。
曲瓷一时不该如何自处,目光无意掠过床榻,她又赶紧垂下头,她昨夜也是想等陆沈白回来的,但左右不见陆沈白回来,且风雨催人梦,她竟也就睡着了,早上起来就是一堆人忙里忙外,她也没空闲偷声问画眉昨晚陆沈白是怎么过的。
“走吧,别让母亲等急了。”
曲瓷回过神,她发髻上只剩了一只红珊瑚步摇。
“哦,好。”曲瓷赶紧点头。
曲瓷跟着陆沈白出了院子,两人径直朝陆沈白母亲的院子走去,走了不久,便到了,曲瓷一踏进院中,便闻到一股清幽的花香。
“好漂亮。”曲瓷喃喃。
她入目所见,整个院子里遍植花树,如今正是冬末初春,寒梅和迎春竞相开放,夜雨过后,地上残红一片,不见可怜,反而十分风雅。
院子里空空荡荡,走廊上连雨水脚印也无。
“来了。”
随着一道温雅而轻快的声音,一道身影撩开花枝从树下走来,她肤白貌美,一身罗裙脚着绣鞋,臂弯里轻纱上挎一只竹篮。
说话之间她眉眼一动,柔和文丽。
“嬷娘。”曲瓷小声喊。
陆沈白偏头问孟昙:“怎么没人跟着?!”
“夫人不许。你也知道的,夫人她时好时坏——”
时好时坏?
曲瓷微有讶异,看着陆蔓,陆蔓猛地笑起来,她双眼晶亮无暇,如孩童一样稚气地,抱着篮子扭身就朝着花木中央走了。
她转身太快,曲瓷只来得及看到她的眉眼,还尚未打量仔细,她人已经消失了。
“她——”曲瓷怔楞。
陆沈白没多说,只让人先带曲瓷进了廊下,而后他自己去找陆蔓。
曲瓷等了一会儿,陆蔓回来了。
陆蔓一路过来,都小心避开脚下的花,她步履十分轻快,眉眼含笑。
曲瓷心里顿时一阵酸涩,她强忍着,悄声叫了下:“嬷娘。”。
“是阿瓷?”陆蔓问。
其实,她们只是三年未见而已。
“是我,嬷娘。”
陆沈白偏头看了曲瓷一眼。
陆蔓笑了,走过来温柔地握住曲瓷的手:“阿瓷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也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
话说到一半,陆蔓突然顿了一下,‘哦’了一声,旋即又笑开:“原来到头,是沈白有福气。”
陆母早年受过刺激,记性一直时好时坏。
进屋后,便是敬婆媳茶。
陆蔓喝过茶后,亲自将曲瓷扶起来,给她塞了个红包,又扭头去看陆沈白:“以后好好对阿瓷,不许欺负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