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拂多聪明一个人,若论在剑道上的造诣和天赋,天无疾都不一定能比得上她。
当初限于修为让她改造的剑术始终不得其法,而今寒江给了她一点灵光,一通百通之下,断渊剑带着她走过五招之后,其余的剑招在秦拂脑海中逐渐清晰,又被打乱重现。
第六招,她没有顺从断渊剑,而是按照她脑海中那逐渐清晰的剑招用了出来。
然后和断渊剑不谋而合。
接下来,她几乎已经完完全全不记得这是一场战斗,而是彻底沉浸于那玄之又玄的剑招之中。
第二十三招,她一剑挑出了噬心魔的魔丹,这才惊觉自己仍然在战斗之中。
然而当她从那玄奥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抬起眼看时,却发现噬心魔已然死在了她的剑下,火浔胸口处被她戳处了几个血洞,正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而在他们周围,整个魔宫都被打成了一片废墟,火浔带来的那些魔修四散奔逃,来不及逃跑的被战斗的余威波及,惨叫着倒在地上。
他们站着的地方,平白比周围的土地凹下去五尺多深。
这整个魔宫惨烈的,说上一句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可虽然都惨烈成了这样,闭目站在她身后的天无疾却毫发无损,甚至于,他身上的衣服都不曾沾染半分灰尘。
她有一瞬间的恍然。
然而只是一瞬间,她耳边的声音又道:“继续。”
语气轻描淡写,但不容置疑。
秦拂回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了,可她体内的煞气却依旧沸腾,她心中更是有一种冲动,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完整的剑招使出来。
于是她在火浔冰冷的视线中,重新抬起了断渊剑。
第五十八招,火浔被她削去了发冠。
第九十二招,火浔被她砍去了左臂。
第一百四十一招,她一剑洞穿了火浔腹部。
……
第三百二十五招,也是秦拂脑海中这套剑法的最后一招。
断渊剑刺破了火浔最后的防御,径直刺入了火浔的丹田之中,剑尖一转,搅碎了整个丹田。
而与此同时,火浔手中的剑刺入了她右肩之中。
秦拂眼睛也没眨,径直抽出了剑。
剑被抽出的那一刻,火浔浑身魔气逸散,像是一个漏了水的木桶,无论再怎么修补也恢复不了,只能看着那水迅速渗漏,然后空空如也。
秦拂就这么眼睛也不眨的看着火浔浑身修为迅速散去,看着他徒劳无功的试图弥补,却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最后,火浔一顿,突然抬头看她。
那眼神中有愤怒有迷茫有恍然。
最后那种种情绪连成一片无人看清的浓雾,火浔突然又平静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弥补那破碎的丹田,也不再仇恨又愤怒的看着秦拂。
他四下看了看废墟一般的魔宫,再看向秦拂时,眸色突然有几分复杂。
然后他平静的说:“秦拂,你杀了我吧,看在我毕竟没来得及对你做什么的份上,给我和痛快,别折辱我,也别让别人折辱我。”
秦拂看着火浔的表情,识海深处那星星点点的话本碎片突然翻涌了出来。
她的神情出现了几分恍然。
那碎片在她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最后又沉入识海之中,可秦拂再睁眼时,看向火浔的目光却变得有些复杂。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在那个话本之中是谁废了她的修为了。
正是火浔。
在那话本里,即将掀起的正魔之战中,火浔也是带着那个曾在天衍宗出现过的魔器出现在了战场上,他想用那个魔器带走苏晴月,但魔器发动的时候,秦拂不知道被谁从身后推了一把,那魔器带走了她。
魔宫之中,火浔毫无缘由不由分说的废了她的丹田。
就像刚刚秦拂做的那样。
剑尖搅碎丹田,浑身修为不可抑制的消散。
然后成为一个废人。
在那个话本中,秦拂也这么求过火浔。
——你杀了我。
然而火浔把她扔出了魔渊,扔回了天衍宗中。
话本里的秦拂一度以为火浔之所以要废她是因为要给苏晴月出气报仇,或者说没带回苏晴月之后的恼羞成怒。
可现在秦拂明白了。
若是没有人动手废了秦拂,她如何被磋磨掉尊严和理智又是如何被杀后入魔。
可是如今,秦拂是那个执剑人,火浔却变成了那个一心求死的人。
在秦拂一丝一毫都没想起话本内容的情况下,两个人的处境完完全全的颠倒了过来。
巧合到让人心惊。
话本中的秦拂求死的时候,火浔把她留了下来,而现在……
秦拂看了一眼一脸平静一心求死的火浔,轻描淡写的挥出了剑。
火浔顿时生机全无。
她给他一个痛快。
在看透了天道的所作所为之后,那话本中的种种已经再难撬动她的心神,她最多只会为这种巧合感叹一下。
她也没有留下火浔慢慢折辱他的心思。
一切都越早结束越好,这荒诞至极的世界。
秦拂闭了闭眼睛,提着断渊剑转头看向天无疾。
与此同时,天无疾浑身气势乍起,手中的“咔嚓”声越来越响。
他快成功了。
寒江的声音在她耳边越发的兴奋:“秦拂丫头!青厌快成功了!怎么样?你还好吗?”
秦拂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突然开口道:“不太好。”
寒江一惊。
下一刻,他就听这丫头语气平静的说:“前辈,请您控制断渊剑护卫阿青,我感觉我要撑不住了。”
话音落下,秦拂轰然倒地。
寒江一惊,正准备惊叫,天无疾却突然睁开了眼,手上一个用力,那头骨彻底粉碎。
那一刻,天地都黑暗了片刻。
而在这黑暗之中,天无疾径直出现在了秦拂身后,在她倒地之前把她接到了自己怀里。
黑暗之中,废土之上,天无疾微微垂下头,低声道:“阿拂。”
第133章
“阿拂。”
怀中少女皮肤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紧闭着,眉头微蹙,似乎在烦恼着什么。
她没有意识,不能动弹,自然也不会给天无疾回应。
她安安静静的躺在天无疾怀里,像是一个过于脆弱的瓷娃娃。
但天无疾知道这个此刻苍白脆弱的少女有多么坚韧。
她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以一己之力击败了魔尊火浔和十大魔将,护卫在他的身前,没有让任何人碰到他的一丝衣角,确认了他是安全的、确认了他们是安全的,这才放心倒下。
她既不苍白,也不脆弱。
她鲜活的像一团永不停息的火焰,是天无疾此生见过的最坚强最勇敢也最有天赋的女孩。
她不是他的弱点、也不是他的软肋,相反,她是天无疾在这世上唯一能全心信任的人、是他能毫不犹豫的交托信任的人。
而且他知道,她有这样的能力能担得起这样的信任。
天无疾微微低下头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低声道:“干得漂亮,好姑娘。”
“咳咳!”
一旁装死的寒江有些看不过眼,从断渊剑中飘了出来,用力的咳了两声。
天无疾充耳不闻,双手托在秦拂背后,精纯又雄厚的灵力源源不断的输入秦拂体内。
寒江见状也顾不得调侃自己这老友老牛吃嫩草了,赶紧问:“青厌,这丫头怎么样了?明明刚刚对上火浔和那十大魔将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怎么突然就昏了过去?”
天无疾轻柔的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力竭昏迷。”
寒江闻言却皱了皱眉头:“力竭昏迷也不该这样,如果是力竭昏迷的话,你给她输送灵力的时候,这丫头就该醒了啊。”
天无疾平静道:“那是因为阿拂正在过自己的心魔劫。”
寒江顿时一惊,失声道:“心魔劫!”
他的表情顿时就严肃了下来。
修士过心魔劫,不比飞升时过雷劫轻松。
雷劫是锻体,心魔劫却是在问心。
凡世间修士,只要没有做到真正的心如琉璃纯净无暇,只要心中一二执念、三两不甘,日积月累到了一定阶段之时,这些就都会变成问心的劫难。
但心魔劫虽然沾上了“心魔”二字,可是真正的心魔还是不同的。
心魔劫是在问心,在历劫,所问的不过是心中杂念,若是历劫失败,最多也只是境界跌落。
但心魔确实真正的魔,动辄万劫不复。
可这也并不代表心魔劫就轻松。
这世间有多少修士是困于心魔劫后此生不得寸进,以至于斩断飞升之路的。
毕竟,这世间少有人会真正的一辈子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寒江先是紧张,然后又逐渐放松下来,松了口气。
别人他不信,但他信这丫头。
因为这丫头绝对是这世间最坦荡最问心无愧的人。
放松下来后,他忍不住问道:“虽然是心魔劫,但这才刚刚元婴期就渡心魔劫,未免也太早了些吧?”
大多数人渡心魔劫时都已经在化神之上了,寒江这辈子也没见过元婴期就渡心魔劫的。
天无疾没说话,低头为秦拂整理了一下因为刚刚的战斗凌乱的散在脸颊上的头发。
他大概明白阿拂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渡心魔劫。
阿拂这个人,无论是在籍籍无名时还是在满身荣光时、无论是在被人背叛前还是在被人背叛后,都没有愧对过任何人,没有做过任何违心之事。
她从不负别人,只有别人负她。
所以她这辈子值得她耿耿于怀的事,一是亲友的背叛,二是那附骨之疽般的天道。
亲友的背叛她自己已然消解,唯一让她耿耿于怀的就是天道。
被天道算计一生,她这辈子恐难消解。
如今天道已死,自然到了她渡心魔劫的时候。
天无疾紧紧抿了抿唇,从来带着笑意的眼神冷厉了下来。
寒江没发觉天无疾的不对劲,抱怨完了之后下意识的就开始往好的一方面想,若有所思道:“虽然说确实是早了些不假,但仔细想来也不全是坏处,这丫头若是这次能顺利度过心魔劫,对修为着实大有益处,说不定能直接让她的修为跨上一个小境界。”
天无疾没有说话,为秦拂输送灵力的手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寒江看了看,说:“你这样这丫头也是醒不过来的啊。”
天无疾:“但能让她不那么疼。”
寒江一时无言。
元婴期的身体硬生生承受了大乘期的修为,怎么可能不疼。
她自从昏迷过去之后眉头始终不曾松开,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她的心魔劫。
寒江叹了口气,突然有些感叹。
他说:“这丫头……她可比我想的要强的多了,我还以为打到最后要我彻底控制断渊剑才能撑下去呢,谁知道这丫头居然真的能承受住这第二层的封印,而且自己就把火浔那小畜生杀了!啧啧,她可比你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强得多了。”
天无疾的唇角勾起了一个笑,淡淡道:“她若是不能的话,我也不会让她为我护卫。”
那语气中带着莫名的骄傲。
寒江一时之间几乎想笑话他。
秦拂丫头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天赋卓绝,那也是人家的成就,你一个连正儿八经的名分都没有的人跟着瞎骄傲什么?
他“啧”了一声,终于问到了正事。
“青厌,天道怎么样了?”那声音难得的沉了下来,不再跳脱。
天无疾抱起秦拂,回过身来,看向那废墟之上被他捏的粉碎的头骨。
漆黑不详的头骨只剩一抹灰,散落在断壁残垣之上,毫不起眼,也没有了刚刚那只是看到就忍不住让人心生不适的气息。
更没有了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天道法则。
天无疾眼神中闪过一抹嘲讽般的冷意,淡淡道:“没有了大道的庇护,它也不过是一个窃取了天道位置的小丑罢了,算什么天道。”
寒江追问:“真死了?”
天无疾:“死了。”
寒江打破砂锅问到底:“死透了?”
天无疾淡淡道:“哪怕我不彻底杀死它,大道也不会饶了它。”
寒江闻言,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空。
方才天道陨落之时,这天地之间曾有一瞬间的至深至暗。
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快到这世间最敏锐的修士都不一定能有所察觉。
那异象昭示着天道的陨落。
而异象能被这么快控制住,这背后没有大道出手,寒江自己都不信。
就像刚刚天无疾所说的,哪怕他杀不死天道,大道也不会饶了它。
天道……是真真正正的彻底陨落了。
寒江神情之中流露出一丝恍然。
他这一生被天道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一辈子无力反抗,死尽亲友,就像是一枚被人随意挪动的棋子,一步步被执棋手推着走向他既定的命运。
他这辈子所做的最痛快的事就是将自己这枚棋子放在了青厌的手上,作为另一方的棋子,临死之前也坑了天道一把。
可他却没想到真的有那么一天,他能亲眼看到天道的陨落。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出来。
能亲眼看到一个结果,那么其中的种种对他来说就都是值得的。
而一旁,眼见着寒江这么畅快的笑出来,天无疾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
然而开口时,他却淡淡的说:“你笑得太大声了,别打扰阿拂渡劫。”
寒江笑到一半戛然而止,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反驳道:“这丫头渡的是心魔劫,又听不见,我怎么可能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