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元乐呵呵地伸手一指笑道:“还能怎么办?俞先生和陶山长就不说了,你没看到这些学生都喜欢她这个先生喜欢得不得了吗?上回那道试的王提学可不是对她赞不绝口?”
这一年相处下来,对于张幼双的教学方式,他们是无可奈何,只能干瞪眼。渐渐地,态度也都松动软化了,甚至是服了。
因为这姑娘说得的确不无道理,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反驳。而这童子试三场下来,赵敏博、王提学对这位姑娘的推崇也是有目共睹。
那位王提学临走之前,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颔首夸张幼双是英思健笔,女子中的进士,越县屈指可数的俊才。
这句点评可谓是荣耀至极,只这一句点评,张幼双在越县周边等地区士林,可谓是踏上了青云路,地位扶摇直上。
听到杨开元这话,众人忍不住相视哈哈一笑。
“《孟子》中,则梁惠王上、万章下、尽心上、滕文公上和下,出题频率较高。”
“《中庸》集中在首章,以及‘修身’、‘九经’、论诚、论至诚之圣人与天地同体这几章。”
“《大学》则集中在了‘治国平天下’传十章,‘止于至善’传三章。”
神情复杂的非止这些夫子们,还有敬义斋其他斋的学生们。
沈溪越张张嘴,又默默合上了,言语已经无法形容他内心的震惊。
要不是他们夫子喊他们过来听课,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平日里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对手。
难怪这一年下来,明道斋的成绩已然是远远地甩开了敬义斋,在诸斋中傲立群雄。
“至于具体到那几篇单篇,接下来,我们来作具体的分析。不过在此之前……”张幼双翘起唇角,狡黠地笑了笑,“我来划一下不考的内容。”
这也就是所谓的划重点!
大学常见的划重点,复习有侧重,可谓是减轻了无数大学生们的复习压力。
这话一出,台下众人都茫然地抬起了脸。还有不考的内容?
张幼双:“《大学》传一、二、四、五、七、八,从来没出过题,出题频率是0。”
“而《中庸》的二三四五、七、九、十四十五十六、二十二、二十四,也都没有出过题。”
“……至于《论语》,阳货、乡党、微子基本上也是没出过的。《孟子》除却公孙丑下,几乎全篇出题。”
“说到这儿,我相信你们已经都明白了侧重点在哪里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投机取巧,而是希望你们能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花在更重要的地方。”
“………………”
…………
这节课持续的时间很长,与其说是上课,还不如说是面向全体九皋书院学生老师的一场讲座。
这场讲座带来的影响显而易见,这几乎是奠定了她在九皋书院的地位。
等张幼双结束了这场讲座,嗓子几乎干得都要冒烟。面对接连不断上来请教的学生老师们,也只能压下嗓子眼的不适,微笑着努力作答。
下了课,孟敬仲一如往常那般,并未留校,而是徒步回到了家中。
当初那个破旧局促的茅屋泥墙,依然换成了三间新砌的青石大房子,冬暖夏凉。
屋里拾掇得干干净净。
孟屏儿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刚从井口提起一个桶,此刻抱着桶,冲他眉眼弯弯地笑道,“大哥!你回来了?!”
孟母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闻言抬起眼,喜不自胜道,“仲儿,回来了?”
孟敬仲脸上不禁露出个发自内心的,温和的笑,“回来了,娘怎么出来了?”
孟母笑道,“总是闷在屋里,都快闷出病来了,活动活动身子。”
自从孟屏儿在伊洛书坊有了稳定的工作,又随着阳春班等人到处参演之后,孟家的家境就有了显而易见的改善,孟母的气色也好了不少。
孟敬仲莞尔,捋起袖子,正要接过孟母手中的活,孟屏儿却忽然拦住了他。
“大哥,先别急,吃点儿西瓜吧。”
原来,女孩儿抱在怀里的桶,其实是个“冰箱”。夏天的时候将西瓜放到井里冰着,拿出来的时候冰冰凉凉的,格外消夏。
望着孟敬仲的神情,孟屏儿眼珠子一转,笑道,“总觉大哥你今天心情不错。”
孟母仔细端详:“好像是……书院里有什么喜事吗?”
是吗?
孟敬仲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脸。
眼前猝不及防地掠过了张幼双的模样,回想今天这一番所得所获,不由微微一笑,斟酌着说,“娘,儿有预感,这回,儿说不定真能考上。”
“啊?啊?”孟母愣住了,欢喜得竟有些手忙脚乱了,“真的?那太好了。”
张幼双出现得太过突然。
回想当初,女郎站在树荫下,落落大方地望着曲水流觞的他们,嘴角微微上扬道,“请赐教。”
谁也未曾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论是于他,还是张衍、祝保才、王希礼……
于明道斋的众人,甚至于……于俞先生。
孟敬仲莞尔。
张先生或许都是上苍降下来的一个惊喜吧。
第75章
七月,大梁发生了一件足以令天下所撼动的大事。
京城里那位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那是多年前,约莫是永庆十四年的事儿了,万岁爷没听从以户部尚书俞峻、兵部尚书吕淳、工部尚书孙绍为首的百官的意见,决意北伐。
也就在这一年,万岁爷北伐无功而返,还落下了病根,自此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
一直到七月,梁武帝陈渊驾崩,全天下为之震动。
其实早在一年前,私下里就有消息里传称万岁爷身子状况每况日下,也就这两年的功夫,但梁武帝崩逝的消息传到越县的时候,还是猝不及防地令人惊了那么一下。
于是,全国大丧,禁了一切娱乐活动。
今上崩了?
和往常一样,张幼双刚走出家门打算11路去上班,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个消息,张幼双一愣,虽然惊愕但是并无多震动。
她记得俞峻和当今圣上之间那复杂的关系。
来不及多想,得了这个消息她一口气没停,飞也般地跑进了春晖阁,目光搜寻了一圈儿,果然看到了静静坐在窗边的俞峻,如泥胎木偶一般。
青色的直裰垂落在身前,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五指成拳合拢了。
霞光晚照,夕阳都透着些清艳。
他侧脸轮廓冷峻,目光很平静,像是透过越县的天看向了上京,容色并无异样,只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这一瞬间,张幼双忽然觉得俞峻离自己很远。
她忐忑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听到动静,抬起眼看了她半晌,并没有出言制止她的靠近,但也没有主动说些什么。
张幼双她其实并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说得越多反倒会越聒噪吧。
她只能选择静静地陪伴,等着俞峻想开口的时候。
俞峻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有转过了视线,久久不言。
张幼双斟酌着问:“俞先生?”
好在俞峻并没有不搭理她,竟然垂眸主动承认:“我是俞峻。”
……
张幼双愣了一下,道,“……抱、抱歉,我知道先生是俞峻,之前唐舜梅告诉我了。”
俞峻容色未变:“是么。”
张幼双心里突了一下,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说:“先生节哀。”
俞峻目光从她脸上、眉角掠过,嗓音很沉静,目色也是她意料之外的冷静,“人总有一死,不过寿命长短之分别,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脆弱。”
张幼双突然泄气,又点儿为自己这冒失的行为有点儿羞愧。
是啊,毕竟俞峻他年少的时候就经历过可谓残酷的生离死别。始作俑者还就是梁武帝,她为什么会觉得他看不开呢?
只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
她未曾经历过他人生这四十一年,错失了很多东西,他的喜怒哀乐,他人生的浓墨重彩都与她无关。
这都是她无法靠近的东西。
她自以为体贴地待在这儿,是不是也是一种打扰,如果是她自己碰上这种事儿的话,张幼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她应该更想一个人待着。
一想到这儿,张幼双就坐立不安了,站起身准备就走,可下一秒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紧接着她坠入了个微凉的怀抱。
俞峻忽地拥住了她,张幼双睁大了眼,手有些无措地伸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哪怕是炎炎夏日,俞峻身上也是微冷的。
张幼双心跳都快停滞了。
俞峻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将她抱得很紧,将下颔埋在了她脖颈间,低垂的眼帘搔得她肌肤微痒。
俞峻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渊渟岳峙,謇謇正直之辈,风骨鲠正,有狷介之操。
可是现在的俞峻,乌发散乱,白皙的脖颈好像不堪一折,好像一手就能把握,竟流露出了些许的脆弱美感。
独独在她面前流露出的脆弱感。
他好像一直在失去,这一次因为张幼双的存在却又有了细微的不同。
和他不一样,张幼双的体温似乎一直很高,夏天又爱出汗。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
张幼双张张嘴,心里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反手抱住了他。
……如果说拥抱真的能起作用的话,那就让她提供这个错失了这么多年的拥抱吧。
“先生,可以试着把我当成家人。”张幼双斟酌着,一字一顿地说,“虽然这话有点儿大言不惭了。”
俞峻沉默了一阵,嗓音显得灼人又温和,像是冰层下暗藏的火焰,“不,多谢你。”
……
非止张幼双,张衍也听到了这来自京城的传闻,
娘好像说过,俞先生其实就是那位曾经的俞尚书。
张衍不由默想,俞先生如今会想些什么呢?
等张衍来到春晖阁的时候,只看到俞先生正垂眸批阅着书院里的公文。
乌发搭在肩膀上,发丝和衣摆难得一见的,都有些凌乱。
张衍心头飞快地掠过了稍许困惑之意。先生向来一丝不苟,今天怎么看上去有些衣衫不整?
“俞先生?”张衍踟蹰着,在春晖阁前行了一礼。
俞峻沉声说:“进来。”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安慰俞先生。
张衍心中苦笑,就这么冒失地来了。
攥紧了手上拿着的东西,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轻轻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俞峻沉黑的眸子看了过来。
张衍放在他桌子上的是个护身符。
“这是……县试前,我与祝保才去庙里求来的,当时也替先生求了一份,却一直没能送出去。”
少年白皙的面色微微泛红,略显赧然,“今天想到了,特地过来拿给先生。”
俞先生实在是太像他心目中那个父亲的模样。张衍不合时宜地想,令他又怕又敬。
说完,张衍就忐忑地看了过去,等着俞峻的反应。
俞峻的眉目渐渐舒缓了下来,在张衍错愕的目光下,竟露出了一丝微笑。
“多谢你。”竟然当真收下了那个护身符。
先生笑了??张衍目瞪口呆。
可那一笑好像只是他的错觉,俞峻立刻冷淡了下来,浑身不自在地蹙眉将他赶了出去,“你还有课吧?该回去上课了。”
等张衍走后,俞峻指腹轻轻摩挲着护身符上的纹路,侧目望向了窗外。
少年出了春晖阁,身姿挺拔得如同一竿青竹,这一幕竟也与幼时父兄临行前的背影重合了。
所谓学生,更如同老师意志的传承。
压下的眼睫,正如强压下来的心意。
……倘若张衍当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子那该有多好。
梁武帝去世带来的连锁效应是巨大的,就连之前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的江南文会都因此推迟。
之前停留在书院的徐廉静等人无奈之下,只好匆忙折返,临行前倒是叫来了张衍,好生鼓励了他一番。
不过好在乡试倒是没受影响,如期举行。
大梁乡试考三场,从八月初九一直考到十七日。
提前好几日张幼双就领着明道斋的学生们到了省城,乡试当天,马车才到贡院前,就堵得走不动道了。
这回无需避嫌,俞峻也来了,一看这情况,就沉声叫张衍他们几个下来。
张衍、祝保才等明道斋的少年倒也不啰嗦,纷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打算听俞峻的话徒步穿过人群去往考场。
而俞峻一路则护送他们。他曾是他那一年的解元,对乡试的情况自然比张幼双他们这些嫩生的小鸡仔熟悉。
“先生,我们走了啊!”
乡试可不同于县试了,饶是张幼双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不过当着学生面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努力摆出战斗的姿态,于胸前握紧了拳头,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地简单地鼓励了两句。
“加油!!”
“有俞先生在,张先生你放心吧哈哈哈。”
随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圆脸,嘴巴上方生了一颗小痣。
孟屏儿朝提着考箱的孟敬仲眨眨眼,“大哥,加油。”
孟敬仲莞尔,和张幼双待久了,他们一个个地也知道了加油是什么意思。
“好。别在这儿等着了,我们走后,屏儿你就与先生回去吧。”
虽然紧张,但众人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潇洒地挥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