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是么?”目色浑无波动。
“我这些学生到底作没作弊,你最好便当着这尚方宝剑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这个时候,终于有官员认了出来俞峻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竟是仓惶奔出了座位,跪倒在了地上。
“这、这是尚方宝剑……”
一时间,大堂内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张幼双更懵了,尚方宝剑?是她所想的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个尚方宝剑吗?
尚方宝剑,俞危甫。
两相结合,两者的信息就变得格外明确了。
地方官除却进京述职,鲜少见过俞峻真容,但此刻,众官员俱都认了出来,面前这男人就是从前的俞尚书。
王希礼愕然看了过去。
俞峻?不是那个户部尚书俞峻吗?
俞峻和俞先生是什么关系,先生不是名唤俞吉吗?
……
在得知这舞弊的流言之后,俞峻就已然下定了决心。
男人静静地伫立,好似经久不变的磐石。
俞峻知晓今日此举太过于高调,与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不符。
他为人向来低调,只求脚踏实地尽自己分内之事,绝不做那以权压人的勾当。
那是因为他从前不过孤家寡人,然而如今,却有了愿意守护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张幼双、张衍、王希礼等人身上一一掠过。
他注视着杨逅,以不轻不重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俞危甫的妻子与学生,还犯不着作那请托贿买,交通嘱托之事。”
曲蜷的指尖动了动,一滴冷雨渗入衣袍,凉意沁人。
高调吗?
在他爱慕张幼双,决心将张衍视作自己亲子那一日起,便早已做好了准备。
张衍他总有一日都要迈入官场,这也决定了他既为人父,不论如何都将避不开这些旧人旧事,不过早晚而已。
他虽不才,但尚遗留了许多政治财产。做父亲的理应为儿女奉献,做老师的,也理应为学生着想。
他会先替他扫平障碍,他的肩膀,供张衍来踩,好确保他能踩着他的累积,走得高,走得远。
俞峻面色冷沉,承认他与张衍的关系,承认他就是俞危甫,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正好择在了这一天!
他未尝不知梁武帝心意,褫夺了他的官职,却未收去那尚方宝剑。
他也未尝不知如今那位圣上的心意,他与这位陛下一同长大,视他为亲兄弟。
持剑的手分毫未动,深黑的眸子平静稳定如山。
……
今日他高调地站在这儿,就是为了向全天下宣告,向那位远在京城的圣上宣告。
张衍,是他俞危甫的儿子。
张幼双是他的妻。
……
俞峻的出现几乎是立刻就让局势扭转了过去。
张幼双懵逼地眨眨眼,喉口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从未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过,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真正的,正二品的朝廷命官,这身肃杀冷冽的气势,这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这时候,她甚至还有闲心去留意薛鼎,果不其然薛鼎也是懵了。
……这不是上次花椒楼那个?俞危甫又是什么?
“你、你怎会在此?”杨逅错愕道,“我不知这是你妻子,这当中定有误会。”
俞峻一出现,倒衬得这桩案子也成了不甚打紧的事儿了。
因为这是俞危甫,这天下谁都有可能舞弊贪污,但唯有俞危甫不会。
最重要的是——
杨逅定了定心神,叹了口气:“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你。”
“还有先皇……先皇临去之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压低了嗓音,“道是,危甫爱我……嘱了陛下,一定要将你召回宫来。”
“陛下若是知道了你今日在此,定然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俞峻婉言谢绝:“……你言重了,某不过一介罪臣。今日这番,不过是解我学生妻子之危。”
哦对,对。
学生妻子?
杨逅:“这是你的学生妻子?”
他皱起眉,长叹了一声,“既是你的学生妻子,我信他们绝无作弊的理由。陛下定然也是信的。”
俞峻眉梢很轻地皱了一下,望向那李贤说:“先皇赐我尚方宝剑,我今日在此地斩了你都不会有人过问。”
“既如此你还不愿说真话吗?”
俞峻的嗓音很是平静,但在这隐约流露的威压之下,李贤浑身一个哆嗦,双腿一软,却是瘫倒了在地上,吓得竟是一时间什么都招了。
薛鼎面色大变,吓得面色如土,想要过去拦,舌根却好像僵住了。
“我、我说,他们并未向我买过考题。”
“……只是,只是我贿卖考题的事,被那边那个姓薛的人发现了,他威逼利诱,叫我陷害张解元几人……”
秋雨淅淅沥沥,连绵未绝。
这件事竟就这么解决了。这次回到旅店,明道斋众人心里纵有疑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个个面面相觑,哑然不敢吭声。
众目睽睽之下,俞峻朝张幼双点头示意,又看向了如遭雷击的张衍。
“你随我出来一趟。”
张衍抬起头,茫然得像只无措的猫儿:“哦、哦好。”
张幼双脑子里也是嗡嗡嗡的,傻乎乎地就点头同意了,任由俞峻把猫猫给带了出去。
站在廊下,望着屋檐下的雨帘。
俞峻沉默了一瞬:“我与你母亲……”
“先生。”张衍悚然一惊,眼里流露出了几许惊恐之意,下意识地出言打断了。
俞峻皱起眉,阖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爱慕你母亲。”
张衍:“……”
秋雨不同于春雨夏雨,是柔和的,鲜少打雷的。
但这个时候张衍却觉得俞先生正在自己脑袋上打雷。
还是天雷滚滚。
爱慕我母亲……
先生爱慕我母亲……
哪怕他之前的确有意撮合过娘亲与俞先生,可那不是不了了之了吗?!
他也不是不明事理之辈,既然两方都没什么反应,便也默认是失败了,不再主动提起,那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俞峻此时也难得觉得尴尬,只好捺下心头的不自在,有些别扭地别开了视线,继续说道“从此之后,你便是我的亲子。”
张衍从最初的惊愕之中,慢慢回过神来。
所以说娘亲和俞先生他俩是一直在骗他不成?
哪怕他和俞先生没有血缘作为联系,作为俞先生的学生,他身上也打上了他的印记。
这是一种超越血缘之间的关系,他的思想,他的行为处事,将无不带有俞峻的影子,或许这将伴随他这一生。
俞峻轻轻蹙眉,又松开,深深地看了张衍一眼,“你可曾听过我的声名?”
张衍回神:“先生声名,天下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俞峻默了一瞬,“你祖父与你叔叔去得早,我俞家祖孙几代都是这个脾性,愿以身为剑,剑斩不公不正,澄清天下。”
“从前,我也想要做那把利剑,可惜未曾得偿所愿。”
张衍无比专注地听了,忽然就明白了俞峻此言何意。
这是“继承”。
听到这儿,已无需多余的言语,张衍慎重地弯腰躬身行了一礼,抬起眼道:“请先生……受学生一拜……”
“不,请爹爹,受孩儿一拜。”
俞峻立在那儿,与张衍对视,浑身不由微微一震。
第77章
大殿内。
“你说什么?”
如今的新帝,脸上露出了点儿笑,激动地站起身,“峻……俞危甫他当真出来了?!”
新帝正值壮年,比俞峻年长少许,却更显老成,一张与梁武帝相似的容长脸,不怒自威的凤眸里此时眉眼里盈满了欢喜。
一个“峻弟”便险些脱口而出了。但顾及到如今的身份,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与俞峻从小一同长大,又无利益冲突,自然情同手足。
“哈哈哈好!我还以为他就要缩那儿一辈子呢!”新帝拊掌大笑。
身边儿的太监们揣摩着圣意,也捡着些好听的话与新帝说。
新帝脸上笑意更浓了。
“既如此,陛下,那……那几个人该如何处置?”
“该如何处置?”新帝微微一愣,微露不悦,“这等小事还问我作什么?!这天下人人人都有可能徇私!唯独他俞危甫绝不会徇私!”
“那个叫李贤和薛鼎的是吗?”新帝沉吟道,“吩咐下去,彻查牵涉进此事的考官和考生们,若坐实了罪名,枷号他几个月,遣戍新疆充军,等到了配所,再杖他百棍就是了。”
这也是“薛鼎”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万岁爷口中念出,不过却不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儿,新帝面上又露出几许怅惘与怀念之色,转瞬即逝,又换了副笑颜。
“他这俞危甫,枉我念他得紧,他却自己默不作声地成了亲!”
新帝身边的心腹马太监呵呵笑道:“那可不是么?这做儿子的果然是肖小子的,老子当年是解元,这儿子也成了今年的解元。”
虽未谋面。“张衍”这个名字却在新帝这儿挂了个号。
新帝兴致更盛。
就是据说这张衍非他亲子,令他稍有些芥蒂。
但这少年能成解元,想来也是个青年才俊,爱才之心一起,这点儿不快也迅速压了下去。
“我若是此时下道旨意召他进京……”新帝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半,忽地不说了。
太监惊讶:“陛下?”
新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他那个刺头性格,想来也不会听我的,还是等他儿子春闱上京再说吧。我就不信俞危甫他不来。”
这回江南乡试的舞弊案,最后以一种众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收了尾,万岁爷亲自过问,还了今科解元他们一个清白。
陷害今科解元的李房考、薛鼎等人都被遣戍了新疆。
听孟屏儿将这来龙去脉细细道来的时候,孟母心都快揪起来了。
孟敬仲路过莞尔一笑问:“屏儿,你们说什么呢?”
孟屏儿眨眨眼,有些俏皮地答:“说今年乡试呢。”
孟母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喃喃:“幸好、幸好……”
孟敬仲走到孟母面前跪了下来,安慰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望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孟母眼眶微红,粗糙的大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儿子的发顶。
孰能想到面前这大儿子如今竟也成了举人老爷了!!
孟屏儿看得眼睛也是一热。
大哥和娘,还有她,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大哥取中举人之后,光是别人送的银子都有那百两之多。
孟母:“……你记得,千万要报答张先生与俞先生知道么?他们是我们孟家的恩人。”
孟敬仲低声说:“娘,儿晓得。”
俞先生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之后,虽然知晓俞先生和新帝关系匪浅,但得了新帝的照顾,张衍、王希礼等人还是深感……压力山大。
张衍的压力则更大了。距离乡试虽已经过去了快月余,但他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俞先生。
张幼双则和张衍半斤对八两,办公室恋情公之于众,尤其对象还是自己的“上司”,真的是一件特别恐怖的事。
直到现在还有同事饶有兴致地各种打趣和调侃她,毕竟没这胆量打趣俞峻,也只有打趣她了。
“既如此,小张你与俞先生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张幼双委婉地:“先不成亲,这不是先帝……”
梁武帝去世前下令勿惊扰百姓,民间也不禁嫁娶,但俞峻与梁武帝关系匪浅,情同父子,若是不守丧个一年半年的,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同事们纷纷表示理解。
这叫什么事儿啊。
张幼双面上有说有笑,实际上心中扶额呻-吟了一声,实在难以承受这汹涌的热情,打着哈哈笑了两声,借口尿遁。
结果刚踏出春晖阁,迎面就撞上了张衍。
“衍儿?”张幼双惊了一下。
少年轻声说:“娘,我来找俞先生。”
听到这话,张幼双脸腾得红了:“哦、哦……”
这种情况下,尴尬得非但有张衍和俞峻,还有她好吗?!
张衍和她打过招呼,就走到了俞峻身前,恭声说:“先生,这是今天的日课簿。”
在张衍走过去的那一瞬间,张幼双分明清楚地看到了俞峻的身子微微僵住了。远远看上去,简直就像只无措的大黑猫,明明紧张得几乎快要炸毛了,面对白猫上供的小鱼干,依然要保持自己的高冷。
大黑猫又舒缓了下来,像是有意不去看张衍,低垂着眼继续忙自己手上的活儿,只平静地说:“放那儿吧。”
小白猫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正要转身离开。
大黑猫看着张衍要走,反倒有些焦躁了起来,尾巴一甩一甩的,终于没忍住,别扭地开了口。
“张、衍儿?”
小白猫弓起腰,差点儿炸毛:“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