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就等着我们给你考个举人回来吧!”
“不止考举人。”王希礼显得有点儿激动,少年面色微红,傲然道,“还要那五经魁!”
他嗓音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多看了面前这瘦削病弱的士子一眼。
说是病弱瘦削其实也已经不大妥帖。在张幼双的魔鬼训练下,王希礼身子也好转了不少,面色红润了许多,只是他凤目薄唇,高颧骨,面相本来就稍显刻薄。
祝保才愣了一愣,勾住张衍脖子,大笑道:“好好!五经魁!”
附近的考生们听了,心中暗暗撇嘴不喜。
还没考就放出这等大话,未免太过猖狂。
乡试按照《五经》分房阅卷,每一房每一经都要择一个第一,即所谓的“五经魁”
“五经魁”中的第二名为亚元,这第一名就是大名鼎鼎的解元了。
正当众考生心中冷笑的时候,忽有人看到了那黑皮肤的少年身旁站着的郎君。
乌黑柔软的发,一双琉璃猫眼,如洞彻的水精琉璃,温文尔雅。
一位越县的考生嘴巴张了张,眉心一跳,惊愕地问:“郎君可是越县那位榜首,张郎君?”
那小郎君微微一愣,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正是在下。”
观其模样,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
既如此,那他身边的儿就都是越县明道斋,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娘子门下的学生了??
自从县试那一榜放出来,那位张娘子和其门下的明道斋俨然已在周边地区出了名。
众考生错愕之余,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方才心底那抹轻蔑之意,争先攀起交情来。
“在下是吴县的刘榕。”
“在下是越县的范立新。”
“……”
“这位是?”就在这时,范立新终于留意到了这些少年身旁的男人。
男人,或者说俞峻穿得很是朴素,方便易行,甚至有些灰扑扑的模样。
他提着盏牛皮灯笼,微微拢着眉头,除却容貌之肤白貌美,这打扮竟完全看不出来是昔日的解元。
范立新和刘榕等人第一眼甚至还以为这是前来应举的考生,可是他看上去却又隐隐有些不同,这股如秋霜玉刃,冷冽贞劲的气致,却是这一身打扮所难掩去的,认作考生竟隐隐觉得有些冒犯。
王希礼不悦道:“这位是我们先生,俞先生。”
范立新等人吓了一跳,忙弯腰行礼,“原来是先生!失礼失礼。”
这位俞先生点头会意了,便不再多言。
一番闲谈过后,时间已经不早,考场门开。
在这朦胧的天色下,少年们个个如临大敌,绷紧了身子,纷纷奔赴向了考场。
乡试、会试属国家的抡才大典,为防作弊管理及其严格。
不过在此情况下作弊的手法也五花八门,光是外帘作弊就分了“活切头”、“蜂采蜜”、“蛇脱壳”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的名目。
和上回县试一样,明道斋的众人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不过在此之前有张幼双帮着猜题、拟题,有针对有侧重的复习,想想又纷纷觉得踏实、安心。
目送着猫猫等人进了考场,张幼双请车夫帮忙调转了马车,却隐约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打扮得很是光鲜亮丽,眉目还算硬朗。
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皱起了眉。
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好像看到了她上回那个相亲对象薛鼎?
自从上回相亲闹出了那个乌龙之后,张幼双就再也没问过对方的消息,毕竟她和薛鼎别说结缘了,不结仇就算是好了!
薛鼎怎么会在这儿?还是说她看错了?
不、不可能。
张幼双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很有信心,再说了那位普信男之前给她留下了很是深刻的印象。
浑身一凛,张幼双稍微留了个心眼,提前离开了贡院,打算回去之后打探打探薛鼎来这儿究竟是干嘛的。
考试的过程不消细说,三场考试下来,众人神态都不错,神采飞扬的模样。
第三场一考完,少年们就迫不及待地来报喜。
“考的这三场都是先生之前画过的内容!”
“先生所说的那几篇单篇也都考了!”
“先生帮我们猜的题果然又中了!”
孟屏儿惊喜地睁大了眼,“大哥,真的吗?!!”
就连孟敬仲脸上也含了点儿淡淡的笑意,轻声说:“这回怕是真能够考上了。”
他行事稳重,没把握的事一向都不会说。
孟屏儿捂住了嘴,眼里溢出了喜悦的光芒。
既然这么说,那十有八九的确是稳了!
乡试发榜多用寅、辰日支,取龙虎榜之意,故名龙虎榜,又因为是在秋天桂花开放之际,故又名桂榜。
范立新等人早已不是第一次考了,早已将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摸得清清楚楚,笑道:“倒不必与他们去挤!未免失之稳重,倒不如等报子自己过来。”
王希礼无不认同。
张衍无可无不可,祝保才倒也是无所谓。
这回明道斋的少年们都自觉考得不错,便也听从了范立新等人的意思,兴致勃勃地在酒楼叫了一方酒席,等着报子来通知。
五更时分,布政司衙门便开始张榜了。
这回张幼双也没跟过去,她第六感一向很准,特别是在坏的方面,既然起了疑,就要追查到底。
酒楼里,范立新饶有兴趣地和张衍他们八卦:“你们可知晓这回的主考官是谁?”
自问自答说:“这回主考官乃是杨逅,杨期生,杨大人!”
大梁乡试主考官两人,同考四人,主考多从翰林院选派,而同考却没那么讲究了,所选的多为地方上的教官。
而这位杨逅为礼部侍郎,是服阙(守丧期满除服
)后来主江南省乡试的。在士林中很有声望,是个清贵的大儒,范立新提起都是一脸崇敬之意。
众人正说说笑笑地讲着话,又等了片刻,报子果然来报喜了!
只听到酒楼外面一片喧闹之声,几个报子骑着马飞奔而来。
酒楼内除却张衍他们这一桌,还坐了不少故作姿态,忐忑地等着报喜的学生。听到这动静,都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奔了过去。
那几人栓了马,一片声叫。
“快出来!中了!”
“都中了!”
一片拥拥挤挤,敲锣打鼓之中,为首的报子到了张衍面前,喜不自胜地笑道:“恭喜张小郎——张老爷,高中江南乡试己卯科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解元!
众人一片哗然。
张衍微露讶异之色。
他知道他这回考得不错,可是解元这个名次还是超出了他意外许多。
范立新几乎目瞪口呆。
解元!
这张衍竟又中了解元?他这岂不是要中连中六元的意思?
这还没完,那报子又笑着朝王希礼行了一礼。
“这位是王老爷吧,恭喜王老爷高中了江南乡试己卯科第五名亚元!”
竟真的是五经魁!
非止酒楼内的考生们一片骚动,窃窃私语。
王希礼故作淡然地点了点头。
而祝保才竟也是中了,难以自抑地紧紧抱住了张衍!
“中了!!我娘知道肯定要疯了!!”
最令人诧异的却不是张衍、王希礼等人,而是孟敬仲。
那报子唱道:“恭喜孟老爷,高中江南乡试己卯科第三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那一瞬间,孟敬仲险些失手打翻了茶盏。
不禁失声问:“谁??”
那报子笑道:“是孟老爷!恭喜孟老爷你高中啦!”
……
起先是茫然,将这“我中了?”在心底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念过了三四回,渐渐地,孟敬仲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
那报子又继续往下接着念。
明道斋竟是整整中了六个!
范立新慢慢合拢了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间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都考了几回了也早就习惯了。这回虽又未能中,到哪能攀上这交情倒也不错。
李郸没中,虽然失落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正当众人击掌相庆,拥抱在一起大笑大叫之时。
那守在衙门前,候着放榜的考生们,听闻这唱名,纷纷骚动不安起来。
明道斋的学生竟足足中了六个。
这怎有可能?!都出自一位夫子门下,这其中定然有黑幕。据说那夫子还是个女人!
还未等省城的老百姓们谈论今年这场乡榜,流言便悄然在考生中传播开来。
据说放榜当日,听闻那位张娘子门下竟连中六人,考生们群情激奋,大呼这断无可能。
“断无这可能!”
“这其中定然有黑幕!”
说是这明道斋六人事先买通了考官,考官贿买考题,双方暗中勾结。
更有甚者嚎啕大哭,大骂这乡试不公,甚至冲上前去将榜纸撕了个粉碎。
情急之下,乡试的主考官杨逅只得站出来,表示会进行调查,以示安抚。
八月的江南省省城,本是桂花怒放的时间,此刻却弥漫着一阵肃杀之意,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从昨夜下到了今日。
府衙内,两位主考官和四位同考,并大大小小的官员,正彼此交谈着。
杨逅作为主考,官职又高,自然是全权主持调查。
大堂中,杨逅皱眉问:“可查出来了这流言的来源?”
下首的官员顿了顿,面露迟疑之色。
杨逅察觉出不对,登时冷了脸,“你大胆说就是了!怕什么?!”
那官员面露为难之色:“这……的确是查出来本科有舞弊之嫌,据李房考交代,他确是收了几位举子的银钱,合起来足有百两之多。”
李房考!
众人脸色不由一肃。
可知,张衍这卷子正是出自李房考房内的。
需知这乡试的卷子,是由各房抽签统一分配的,房官若看到了合心意的卷子,便会加圈加点,作评定,再送到副主考处,这叫做“荐卷”。
而副主考阅后,则加之以“取”字送至主考。主考看了若也觉得写得好,则再加之以一个“中”字。
张衍的卷子,既从李房考房里出来,这就十分微妙了。
“至于流言……查出来是个叫薛鼎的人先放出去的……”
话音未落间,这顺宁府的知府已遽然变了脸色。
杨逅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沉声道,“如此,把那叫薛鼎的人给带上来。”
顺宁知府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座位上奔出,请求道:“这当中定然是有误会的!”
杨逅淡淡道:“胡知县,若我未记错,这薛鼎是你妻族的小辈吧?”
顺宁胡知县一时语塞:“这……”
杨逅便不再看他,只对下首的官员道:“还有那张衍,和那张氏,明道斋六人,也一并叫来问话!”
这卷子是他批的。
以为理法精妙,清气盘旋,绝无疵累,是具才情气魄之绝大者。
能写出这般文章的人,杨逅并不以为此人会作弊,更何况九皋书院声名在外,此人之前就被点为了案首,又连中了小三元。
但如今流言甚嚣尘上,李房考查出受贿舞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江南省向来富庶,又是这文气所在,若闹上去,圣上震怒降下旨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仕途着想,他都得把这张衍叫过来问话,哪怕不叫上张衍,明道斋的人也都得查上一遍。
下首的赵敏博面色登时也变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杨逅一个眼神扫了过来,又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从乡试高中的欢欣雀跃,到被打入地狱,只在这一瞬之间。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幼双正在查薛鼎的动向。
一离开贡院,她就留了个心眼,甚至连发榜都没去。
听闻这个消息,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冒出了“果然”这两个大字。
薛鼎……
她有预感,这次舞弊案绝对与她脱不了干系。
人的第六感有时候是很准确的,哪怕她现在找不到证据,但她不惮于从最坏的方向来作打算。
等她急急忙忙赶回旅店的时候,明道斋众人正团团围坐在桌前。
俞峻坐在正中,一只手搭在膝上,眉眼如柳叶薄刃,凝了些秋雨寒意。
一见到张幼双,学生们纷纷站起了身,叫道:“先生!!”
张幼双心里虽然也着急,但没表现出来,而是先安慰他们,示意他们先坐下。
“别着急,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王希礼尤为激动,这位敢爱敢恨,脾气不怎么好的少年,气得面色泛着病态的潮红。面色扭曲,咬牙切齿:“考不过便恶意中伤,将恶水浇在人身上!”
处于风暴中心的张衍倒是表现出了与年纪并不相称的冷静,他想的是,目前的问题在于,究竟是谁恶意中伤?买通了考官陷害于他们?
张幼双愣了愣,老怀欣慰。她真是失态,还不如猫猫冷静。
张衍竟然还反过来安慰她道:“儿行的端做得正,再考一次也无妨的。”
张幼双看向俞峻,征求对方的意见,“俞先生。”
乌黑的瞳仁映着窗外疏疏的秋雨,在此刻仿佛具有看透人心般的力量。俞峻问:“你有想法?”
这清冽的嗓音仿佛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张幼双一颗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斟酌着说:“有,但我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