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峻不置可否,平静地垂下了眼帘:“不妨说来听听。”
张幼双迟疑着说:“我怀疑是薛鼎在暗中捣鬼,我在贡院前曾经看到过有道身影像他。”
祝保才几人齐齐一怔。
薛鼎?
身为外人,范立新心里疑惑,这薛鼎是何人?
得了这个消息,他自然也是震惊的,却不大相信这消息是真的,毕竟从这几日的接触来看,这几个少年谈吐见识都不凡,明显是有真材实料。
只是……这舞弊非同一般。
范立新此刻也纠结了。
方才在酒楼得了消息他就跟过来了,如今不知是该继续待下去,还是敢撇清关系以求自保。
若这消息是假,他就是共患难。
若是真……他还是收拾包袱赶紧跑路吧,免得被牵连其中。
俞峻听了,倒也没继续问下去,若有所思,不作言语。
曲蜷的指节紧了紧,随之在众人错愕的视线中站起身,走出旅店唤来了店内的伙计,给了些碎银子。
嗓音冷彻:“帮我备一匹快马,切记要快。”
这才看向张幼双道:“我回越县一趟,至多半个时辰后赶回来了。”
张幼双又是一愣,却什么也没问,双目平视,点点头道:“好。”这是信任。
她双眼清明,什么也没问。即将说出口的解释,在这毫无犹疑之色的信任下,反倒失去了意义。
俞峻倒也没想到她会答得如此干净利落,愕然之后,缓缓颔首,旋即撩起青色的下摆,步入了这绵绵秋雨之中。
望着俞峻离去的背影,范立新心头疑惑更深。
看这位俞先生不慌不忙的模样,难不成他真有解决的办法?可这是舞弊大案,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第76章
秋雨如注。
马蹄踏破长街淤积的雨水,水花飞溅。
街上的百姓们面露诧异之色,目光纷纷跟随着这几匹远去的快马。
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据说今年这乡试出了舞弊大案。”
“……今科解元之名名不副实,实乃暗通关节谋来的!”
“杨大人震怒呢!”
几匹快马声势赫赫地赶到了考生们下榻的旅店。
马上大大小小的官员,并未下马,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傲然高喊道:“己卯科乡试解元,越县张衍可在?”
旅店里几扇窗子纷纷打开。众人或站在窗边,或拥在门口看。
不下马,这已然是傲慢至极!
明道斋众少年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之,咬牙切齿,紧紧攥住了拳。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异的目光,面露愤恨之色。
这意味深长的、复杂的目光,让明道斋众人犹如受辱,明明是他们自己实打实考的!怎和作弊扯上了关系?
听到动静,张幼双蹭地一声站了起来。
这当中,当属孟敬仲最为煎熬,他多年落榜,一朝好不容易高中经魁,却又闹出舞弊这种事,寻常人怕是早已昏厥了。
但孟敬仲除却面色苍白了些,表现得却依然镇静,有条不紊地拱手与那几个官员相谈,间或安慰身边的师弟们。
张衍闻言快步走了过去,不卑不亢道:“张衍在此。”
为首的那人未停,只扫了他一眼,继续对着名录唱道:“己卯科乡试第四名亚元,王希礼可在?”
“己卯科乡试第四十一名,祝保才可在?”
对着名录,一一唱下来。
那官员又道:“越县张氏张幼双可在?”
深知这回是避不开了,知道即将面对什么侯,张幼双神思十分清醒,冷静地一步站在了众人面前,迎着对方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民女在此。”
王希礼浑身发冷,面色发青,他性子最傲,这些官员番作态无疑是奇耻大辱。此时,一只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王希礼回头一望见是祝保才,一时怔忪。
饶是张幼双做好了准备,在衙门里看到薛鼎的时候,还是不由一怔。
“是你?!”
竟然真的是薛鼎!
那光鲜亮丽,眉目还算硬朗的男人不是薛鼎又是谁?
而看到她,薛鼎面上竟然没有露出任何诧异之色,反倒是拱拱手对坐在首位的杨逅道:“大人,人都来齐了,不如开始吧。”
其游刃有余的态度,倒是掌握了主动权。看向张幼双等人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简直像是把“我捣鬼”这三个大字写在了脑门上!
张幼双心里一沉。
除却薛鼎之外,她还看到了另一个熟人,却是越县的知县赵敏博。
张幼双:“赵大人?”
赵敏博很轻地笑了一下,神色有点儿苦。
至于坐在那首位的,年约五十上下的男人,就是这次乡试的主考官杨逅了。
他生得瘦削,嘴角法令纹偏深,双眼却有神,似乎有看透人心的威严。
“怎么?”杨逅略感意外的问,“你们认识?”
张幼双当然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空口无凭的事最好不要立刻就说。免得被人反咬了一口。
张幼双冷静了下来,先是行了一礼,审慎地说:“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表现倒是引得杨逅多看了一眼。
当然也只是一眼,随即就将目光投向了张衍和一个陌生的,神色灰败的中年男人身上。
问那中年男人,“他,你可认得?”
那中年男人面色灰白,神情颓然,看了一眼张衍,就迅速避开了视线。
“认得,这是张衍,”闭闭眼,复又加上了一句,“曾向我贿买过考题。”
祝保才,王希礼几人差点儿没冲上去。
祝保才怒道:“你说什么?!”
杨逅不悦地加重了语气:“肃静!!”
接着又问:“那其他人呢。”
中年男人:“都、都曾向我买过!”
王希礼差点儿就给气笑了,“我未曾见过你,又如何买通你?”
张幼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问:“说买过你可有证据?”
此时她也已经推测出来了,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那个被查出舞弊的李房考李贤。
张幼双要证据,李贤眼里露出了抹微不可察的慌乱:“……证据、证据。”
张幼双看在眼底,继续追击:“签字呢?文书呢?”
中年男人拔高了嗓音:“舞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留下文书!”
王希礼:“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张幼双依然沉静:“是受了别人支使对吗?”
话音刚落,大堂里忽然响起两道嗓音。
这个李贤浑身一僵,“你说什么?!”
“张娘子这是何意?”薛鼎忽然问。
张幼双瞥了薛鼎一眼:“是受了他支使对吗?”
她这话就差明示了,果不其然,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地,薛鼎果然恼怒了,振振有词道:“张娘子何故攀咬于我!”
还攀咬?!张幼双差点儿也给气笑了,脑瓜子一阵突突的。
好在杨逅并没有阻拦她,反倒还鼓励她继续说。
“你继续说。”
张幼双努力冷静下来,“我与这薛鼎曾有一面之缘……”
她属于越生气就越冷静的体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脑子十分清醒,倒了核桃车子般地啪啪回怼。
便将上回相亲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与那薛郎君因为此事生了嫌隙,当时越县花椒楼的诸位食客都可于我作证。”
杨逅问薛鼎:“她说的可是真的。”
薛鼎冷笑道:“确有此事,不过这事又能证明什么?”
“不过一面之缘,素日里无冤无仇的,即便闹得不欢而散,我何至于费心劳力做到这一步!”
“还望大人明察!”
张幼双紧追不放,希望尽量能打乱对方的步调:“当时考第二场的时候,我曾见过你的身影。”
可她还是低估了这位的无耻程度!薛鼎大言不惭:“或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
张幼双静静地看着他:“郎君不是考生,家中也并无亲眷应举吧。”
薛鼎的家庭情况,在此之前媒婆就跟她介绍过了。
薛鼎显然是早有准备:“自然是来走亲访友的。”
“那贡院呢?”
薛鼎断然道:“难得盛景!来看看又有何妨?!”
“可郎君方才却说是认错人了!”
薛鼎霎时间变了脸色!
张幼双转过身,面向了杨逅:“大人,民女以为有没有认错,找来当时的考生认认便知。不过在此之前,民女还有个提议。”
杨逅道:“你说。”
张幼双吐出一口气:“还请大人重新出题让我这些学生们再考一次!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法子!”
“我相信,我门下的学生们哪怕再考一次,也依然能中!”
杨逅闻言点了点头:“我确有此意。”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她虽然很想让薛鼎付出代价,但在这种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她就算嘴炮也没有任何用处,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先洗刷冤屈。
明道斋的少年们俱都沉默了下来,纵有不满,到底也明白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便都行了一礼谢过了杨逅。
只是这回若考得不好呢?若发挥失常呢?难不成还真坐实了舞弊的说法?
还有这好不容易考来的名次难道就这样作罢了吗?
既定了下来,杨逅便吩咐考官再去拿卷子。
他转向张幼双道是:“既如此,娘子先回吧,等考完了,本官看过了,再另行通知。”
张幼双这个时候也是心烦意乱的,她很想要再申辩几句,可对上杨逅的视线,张张嘴,又闭上了。
深刻地察觉到了一股无力感。
这种地方,嘴炮是不管用的,哪怕她在越县扬名了也还不够,没有实权,哪怕知道这是薛鼎在暗中捣鬼,她也只能疲于应对。
朝张衍他们露出了个鼓励的笑,张幼双脑子一团浆糊地退了下去。
她想,她这个时候笑得肯定很难看。真是的,还不如不笑呢。
衙门的门槛很高,她刚跨过一只脚,再往前却没能走动。
因为有一双手在门前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风雪气息,张幼双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看清来人,眼睛里忽然就热了。
这熟悉的气息非但不显得冷冽,但是令人倍感温暖与安心。
一道冷淡的嗓音,在大堂内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响起。
“杨期生,这么多年不见,你恁的威风。”
俞峻终于去而复返。
俞峻他来得匆忙。
屋外秋雨不绝,马上这一路奔波,他未曾打伞,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半垂着的眼睫,有晶莹的雨滴滚落,顺着高挺的鼻梁,一直落入衣襟前。
乌发散乱,如玉的肌肤上都好似朦胧着些淡淡的水汽。
青色的衣摆一路上飞溅了不少泥点子。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和泥里捞出来的。
但哪怕狼狈如此,双眸也依然清冽如刃,两泓如镜般明而冷的秋水,此时宛如氤氲着寒重的夜雾。
依然是凛凛敛敛,如琨玉秋霜!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男人手上提着的那一把剑!
这是一把足有一米高的,形貌古朴的汉剑!
此时此刻剑身也正往下滴落着雨珠,水汽浸润了剑鞘,剑身两面分别饰以蛟龙与凤凰纹,剑柄饰以北斗七星。
在这道人影闯入大堂时,大堂内众多官员面上纷纷露出惊愕、不悦之色。
“何人在此?!”
“他怎么进来的?!”
在俞峻踏入衙门的那一瞬,杨逅却是如遭雷击,他目光里盈满了这一道峻拔的身影。
这道身影他曾在朝堂上见过无数次。
沉静的,有古拙之风。
而此时,他提着古剑,一袭青衫伟岸,冷峻的轮廓上秋雨纵横,目色平静以至于漠然。
“俞、俞危甫?!”杨逅终于无法自制,扶着椅把手站起身,失声低呼了一句!
大堂内,这不懂的,不认的,自然是一脸茫然。
而张衍等人却是眼睛一亮,却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样,齐齐喊道:“俞先生!!”
俞、俞危甫??
“是你?”杨逅错愕地往前快走了几步,“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你、你……”
俞峻嗓音平静:“自是为我的学生和妻子而来。”
“什、什么?”满座皆惊。
杨逅愕然:“学生?他们是你的学生?”
明道斋的学生们也都怔住了,张衍、王希礼等人也目露茫然之色。
学生他们懂,但是妻子又是什么?俞先生什么时候有妻子了?先生不是万年旷男吗?还有这杨主考竟和俞先生是认识的吗?为什么一看到先生竟变了脸色?
眼下的俞峻与他们印象之中的全然不同。他们印象中的俞先生虽冷峻,却处事沉稳淡然,低调。如今的俞先生,眼风竟直直地扫过了杨逅,似是并未将这乡试的主考官视作什么要紧人物。
在看到俞峻的那一瞬间,张幼双脑子里一片空白,难得有点儿茫然有点儿傻傻地盯着俞峻看。
在众人目光之下,俞峻静静走到了李贤面前,淋了雨的眼神清冽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