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未走进去,公子奭站在门口不远处看着屋中的那顶巨大的青铜炉突然开了口:“郑小娘子,你觉得这世上有可以医治各种疾病的万全药吗?”
郑文想到以前和对方每次见面时这人身上的病弱气后就不知如何回答,对方却并未有让郑文回答的意思,接着开了口:“我觉得有。”他是一直抱着这样的期待才一次次活了下来。
“我自幼身体不好,先天不足,从一生下来就泡在药罐子里,我阿父为我找了很多医师,依旧没有让我恢复康健,甚至很多游医说我活不过外傅之岁,可我依旧在我那些庶弟的觊觎下活到了弱冠之年,这些年我的阿母为了让我活下去更是养了不少异士方士在宫中,里面不乏骗子,可我阿母为了一点希望也不肯去折罚那些人,让他们在行宫中白吃白喝,我后来也读了不少奇书,书上说有山外山水外水处有奇山,山上有不死仙人,通晓不死仙术,但凡这世上传说,总是要有些根据才会变成传说,所以我想既然凡世的人救不了我,我就去找世外之人。”
可他却没说那些在行宫中骗吃骗喝的那些骗子最后全都被他给在他成年那一年让人一剑斩杀了,一人不留,就连鲁国夫人也就是他的阿母都被他的雷霆手段所震慑住,其余的庶弟也都纷纷安静了下来,不再四处乱窜,惹人心烦。
郑文忍不住去看对方的神情,她知道她一向心软,这是在一个和平年代花了几十年才养出来的一颗善心,可到了这个年代,她却时常怕因为自己的一时善心惹下祸端。
公子奭面色平淡,目光落在他们前方那位看着丹炉火候的小童身上,看不出一些难过的情绪,可就是如此才越发让郑文心生同情,这也许是公子奭的苦肉计,她想,可就是想不出对方如此做的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元灯节初见场景不太美好,郑文和阿苓一样,她的心中其实一直有一道坎,始终没有放下对公子奭这个人的警戒,如果是公子晞对她说这话,说不定她早就忍不住开口安慰了。
第50章 文有救世心
自从那天公子奭突然对她谈起了过往不太愉快的童年生活后,两个人的关系就开始变得有点奇怪起来。
或许也称不上奇怪,只是双方依旧各干各的事情,可是却仿佛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互相不干涉,但是对方有时候需要帮助也会乐意之至地提供助力。
这里主要值得是公子奭对于郑文提供的帮助。
因为知道小西院那里住着很多方士,郑文特别喜欢过去和那些怪人们谈论,有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那些人摆弄手中的器械,她喜欢他们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感觉。
虽然这个方士含金量不高,在郑文看来那些人被称为工匠、发明家和数学家更适合,都是一群懂得冷门知识的狂人,他们也许更应该被称为这个时代的先驱者。
公子奭虽然也有些惊讶郑文对那些她收罗来的方士感兴趣,有时候还表现得特别尊敬,不过并未拦着郑文去那座偏僻的院子去找那些方士,有时候还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中年仆从从后院那边进了屋子,靠内侧的地方放着香炉,能闻见室内馥郁的芳香气,他看见公子奭跪坐在案桌前正在翻阅一卷案牍,旁边一位仆从正跪在旁边垂首磨墨。
那卷案牍应该是不久前才传过来的千里之外的急函,他知道前些日子公子刚与他联系上就派了一队人马去了宋晋两国,似乎是在打听些什么事情,看来今日是有了结果。
他垂首上前几步,并不敢多看低声回禀道:“公子,今日郑小娘子如往常一样又去了小西院,和院中的朴如是说了一些话,那些方士行事古怪,他们说的话奴们也听不懂,所以……”
公子奭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他拿起案桌上的其他案牍打开,一边阅览一边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她今日还干了些什么?”
中年仆从余光瞥了公子奭一眼,才接着道:“刚才郑小娘子来这边一趟,和奴说了几句话,说是想要公子派几个人陪她出城一趟。”
他实在是不懂这位贵女的想法,但凡是他以前遇见过的贵女,哪个不是端庄贤惠,行为举止风雅,有教养之人,偏偏这位备受公子喜爱的郑小娘子没有一点自觉性,整日里带着她那位奴婢到处乱跑,行为举止古怪,实在是比一些公孙还忙碌,偏偏自家公子还特意放纵,也不管一管。
他暗地里也暗示过几次,可这位郑小娘子就是不开窍。
公子奭放下了案卷,看向中年仆人,他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倦,“前几日不是才出城过一次?”他记得那次是为了去看城外的那些田地,因为外面不太安全,所以郑文向他要了二十位兵士陪同出去。
中年仆人垂首:“郑小娘子并未详说。”
公子奭把已经看过的案牍放在另一边,拿出封进青铜筒中的几卷递给中年仆人,“这些都要快马加鞭送回去,顺便让齐奚过来。”
齐奚就是之前跟在他身旁的少年仆从,对方乃是幼年就在公子奭身旁服侍,因此十分精通药理,曾师从一位医术精深的游医。
之前齐奚与公子奭分散后出了骊山,听到周王已亡的消息,想到公子奭之前吩咐过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或者陷入昏迷后,只要听到周王室出了大事,先不用管他,回国调兵遣将为先,他在深思之后便留了一批人继续守在骊山附近寻找公子奭,自己带着几人连夜赶回了鲁地寻求薄夫人也就是公子奭母亲的帮助。
中年仆人伸出手,小心接过,又听见上边的公子奭吩咐道:“还是把上次那二十个人派去陪着郑小娘子出城,该怎么做他们自有经验。”
中年仆从低声应喏。见没有了吩咐他拿着那些卷筒走了出去,递给外面的卫士中将,说道:“公子吩咐快马加鞭送回鲁地,顺便把齐奚叫回来。”
卫士点头,拿着封好的青铜筒疾步往外走,既然公子说要快马加鞭,那他们就必须在十天之内把这份案牍上的密令带回鲁地,保证得以下达。
中年仆从看着卫士离开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想到后院的那位小娘子还有些头疼,然后就朝旁边的侧间走去。
而郑文在回到后院不久,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阿苓跑了进来,对着正在检查账目的郑文道:“女公子,那边派过来的护卫在门外等着了。”
郑文抬头有些惊讶:“这么快?”她先前去找公子奭时对方正在忙碌,她就不太方便去打扰对方了就随口跟门口的那位中年仆人说了一句,想不到这么快就得到了回答,她还以为至少得明天才能出门呢。
阿苓摇摇头,她也不太清楚,刚才从前院突然来了一位仆人,她当时正在院子里练箭,对方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差点她就射中了对方的脑袋。
不过既然准备好了,郑文也不拖沓,回内室里拿出了自己随身用的那把青铜剑后就带着阿苓走了出去。
“七娘子呢?”她走了几步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
阿苓:“应该和霍仲他们在一起。”
郑文听到此皱了皱眉头,不是因为她觉得七娘子一个小姑娘和那些男人们厮混不好,而是自从田几他们几个伤稍微好了一点后每日都会去城中的客舍中坐上半日,企图打听到一些关于郑勷的消息,可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依旧没有任何关于郑勷的消息,而就在前不久听说周王的遗体已经被找到,被一队亲兵护送运回了王陵附近正准备下葬,但是身为周天子护卫亲兵的虎贲首领虎臣却像是从人间消失了,打听不到一点讯息。
自从那天后田几他们几人也就越发的低沉了,不过依旧每日去客舍坐上片刻,心中存着郑勷还活着的一丝念想。七娘子不方便出宅院,只能去找霍仲他们打听消息,这一来二去也就亲近了不少。
她想了想,向霍仲他们的院子走去,因为后宅住着郑文她们几个小娘子,所以田几他们直接就住在了前院两侧的屋子,这里一般是用来住着府上的护卫和食客,公子奭身边的好几位随身侍奉的疾医就住在这边。
她到的时候七娘子正拉着霍仲追问,急得人家汉子走也不是推也不是,生怕用了蛮劲把对方给伤着了,旁边还有几位兵士在大声嘲笑着看着被弄的窘迫的霍仲,七娘子也不以为意,一只手拽着霍仲不让他离开,竟让郑文看出一丝剽悍来,以前学习的礼法在这段时间被忘得一干二净,估计卫夫人看见了这一幕非得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不可,好好的一个世家贵女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在这个时代,郑文发现了大多数礼法只对贵族而言,下面的平民阶层饭都吃不饱,根本就没有许多顾忌,有些家庭估计只有一条裤子可以穿出去,男男女女睡在一张床榻上都不是奇事。
她心中想着这些还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并没有发现田几他们的身影,猜测他们应该还在客舍中并未回来。
有兵士率先看见了郑文,顿时噤了声,府中的人都知道,这位郑小娘子虽长得明丽,看起来就是位弱不禁风的贵女,可是他们不少人都听说了那日出城巡视田庄,有十几个山匪起了贼心半路拦了他们的路,还未等那二十名兵士出手,这位郑小娘子旁边的那位叫阿苓的婢女直接一箭封喉杀死了叫嚷的最凶的那个贼人,就连郑文都下车杀了好几人,手段狠厉出剑利落,弄地那二十名兵士谈起这位郑小娘子都不敢用轻佻的语气,看见对方后也忍不住绕道走路。
小娘子是美,可凶若鬼煞,轻易惹不得,再加上这位郑小娘子似乎得公子宠爱,这些兵士更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七娘子也被突然出现的郑文吓了一跳,赶紧松开了拉着霍仲的袖口,向旁边远离了几步,弄地霍仲的脸已经红的不成样子,她走过来小声地唤了一声三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长姐的威严,郑文心想。七娘子这些日子看见她就跟看见了郑勷一样,现在在她面前乖的跟个猫一样,完全没有了以前讨人厌的模样。
郑文没有训斥对方,只说了一句,“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出趟城。”
“出城?”七娘子抬头,一双眼睛看着郑文,“三姐,我们出城干什么?”
郑文:“不想去?”
七娘子赶紧提着裙摆走了几步,大声道:“想去,想去。”前一次出城她哀求了许久郑文也没带上她,这次对方主动提起她怎么也要抓住机会。 郑文道:“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带在身上吗?”
七娘子点点头,这些天除了训练跑步,锻炼身体,郑文还让人教她如何使用短兵器,她有些好奇地问:“三姐,这次出城很危险吗?”
她听上次出城的兵士讲过,郑文他们出城后不久就遇到了一行山匪,不过有惊无险,那些人并不厉害肯定只是流落的难民成了贼寇,除此之外她也听说了她三姐和阿苓杀了不少人。如果是以前还在郑府时,七娘子听见这些话可能会觉得郑文冷血狠厉,但现在不知怎的,好像观念全变了,听见那些兵士的话后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对郑文产生了一丝平日里对郑勷才有的崇拜。
“等你到了就知道了。”郑文回答完七娘子的话,就看向一侧有些不安的霍仲,因为霍仲是异族俘虏,周围的那些兵士对他的态度都称不上友善,平日里估计也怕郑文嫌弃,一般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只和田几他们一起出行,站在他们的后面当一个隐形人。
郑文并未对对方刚才的行为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神情平淡地说了一句,“你也一起跟着吧。”
然后就带着阿苓向大门走去。七娘子看了一眼呆愣愣的霍仲,皱了皱鼻子,赶紧小跑着跟上郑文的步伐。
马车已经备好停在门口,外面站了一些兵士,这次他们并没有穿着甲衣,而是身穿常服,一身褐色短打,如果不是那一身气势倒像普普通通的游侠儿。
她上了马车,七娘子也随后爬了上来跪坐在车中,阿苓坐在最外面,手里拿着一卷案牍在看,手中还拿着一把小锉刀,似乎在竹简上刻着什么。
而郑文的心情却并不平静,她半阖着眼靠在车厢中,没有一点淑女气度,坐姿松散,脑海中却在不停地复盘近些日她所做的一些事情。
房屋买卖,土地交易,大量屯粮,还有和小西院的那些方士们打交道,一件一件地在心中又重新过滤一遍,觉得没有错漏之处,心神才慢慢放了下来。
有一件事自从她入了城后便开始有了想法,后面一步步谋划,时至今日才算是开了一个头。既然她一人之力有限,难以救那落水万人,她便让那万人都知道落水时如何自救便可。但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知识在这个年代被贵族人为禁断,底层人民要跨越阶层何其困难,更不要接触这些只有贵族才拥有的权利。
往往只有战乱年代群雄逐鹿时,才会有人能打破阶层的禁锢,但这只是极少数人。
所以她要播下这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势把火把散布在这片大地上,她一个人无法打破禁锢,她就教出百人去打破,百人再教出千人,一代传一代,一把火也就变成了万千火星,既然已是战乱年代,已经性命朝夕不保,何不拼出个朗朗乾坤,只要心里没有遗憾和后悔就好,一月前在路途中被吃的那一位婴孩几乎已经要成了她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