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乱世,大多数人也不愿为奴,有些主家对买卖的奴隶十分严苛,基本上不把他们当人看。就算在乱世中,如果未到绝境一般这些农人是不会自卖为奴的,这相当于未来的数几十年自己的性命都拿捏在主家手中,而且奴隶一般是没有自己的私人财产的,这一条尤其严苛。
七娘子看不过那些哭哭啼啼的孩子,忍不住嘀咕几句:“哭些什么,我阿姐愿意买下你们是你们的幸事,再说我们府上待奴仆极好,又不会随意打杀。”
一旁的阿苓抿着嘴不说话。只是摸了摸那些孩子的脑袋,对着他们轻声道:“不用担心,我们女公子为人人善,对仆从都很好的。”她当时自愿卖身女公子时,心中不是没有害怕过,可是家中窘迫,阿翁出了意外,她必须撑起这个家,幸好女公子为人友善,从不苛责下人,而当时出城时十分慌乱,她根本不能回家看一趟,也不知现在家中弟妹如何。
七娘子恐怕是理会不了那种无助彷徨的。
这时有一位妇人被人扶着走了过来,两个人都很瘦,这位妇人的脸颊两侧几乎都凹陷了下去,扶着她的孩童大约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是一个男孩,长得像只老鼠,太瘦了。
听到七娘子的那句话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位小娘子,敢问你们府上买卖僮仆是去干什么的?”一些不过十岁左右的孩童,放在家中也干不了什么重活,有这些钱还不如买几个壮年男人,也好干活。她是担心这些贵人把这些孩童买下后有其他的用途。
七娘子被这句话问的一愣,半晌都没回答出来,她怎么知道郑文要这些孩童去干嘛,而且就算她问了她三姐也不一定会告诉她,她呆怔片刻后看见那位妇人的眼神都变得不对劲后,只能看向阿苓求救。要七娘子说,郑文最信任谁,一定是她从乡下带回来的阿苓,她有时候觉得郑文待阿苓格外的不同,不像是对待一般奴婢的态度,这种态度让她偶尔都会感觉到到嫉妒。
郑文正在与一位老翁讲话时,就看见阿苓突然带着一对母子走了过来,妇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看着尤其苍老,偶尔还咳嗽几次,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出了什么事?”郑文停下与老翁的话头,看向面色有些犹豫的阿苓,温声询问。
阿苓踟蹰了一下,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人正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其中那名沉默的少年突然跪在地上,向郑文祈求道:“求小娘子,我想带我阿母一同进府。”
郑文看向跪在地上的那名少年,并顺势向旁边移动了一步,侧过了对方的下跪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让一旁的阿苓把人扶起来。
其实,她有时候非常怕这样的事情,下跪在这里有时候显得很天经地义,特别是下层向权贵时下跪,也许他们有时候都不知道这样跪着是为了什么。人的脊骨在这个时代像是被敲碎了一部分,天生的自尊感被阶级压迫住,难以觉醒。无论她面临这样的场面多少次,她都适应不了。
可是,她依旧不能答应对方的请求,如果放松一人,那么原则也就无从存在。她看向阿苓,觉得对方带这对母子过来肯定有她的想法。
果然,阿苓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开了口:“女公子,这位少年可能是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之人。”其实她也不敢确定,郑文以前曾在识字阶段私底下数次小声埋怨自己记忆不好,如果能过目不忘就好了,阿苓虽惊讶世上还有这种人,但是女公子说的话她还是认真记下来了。
刚才与那位妇人谈话时,问及那名少年擅长什么,对方半晌才说了句凡阅之物,见之不忘。当时她就想到了女公子以前私底下说过的人。
郑文也有些惊讶,事实上她以前听说过世界上有过目成诵之人,可是一直未曾见过,倒觉得离自己遥远的很,而且她记得历史上不少名人都被记载过过目不忘,像是东汉时期的天文学家张衡,就非常厉害,不仅在天文学上取得重大成就,在机械学和地震方面都有研究。
这些记忆力极佳的人未伤仲永的话在某些方面很容易就会有些特殊的成就。
“你可识字?”郑文走向那名少年,轻声询问。
少年摇头,“小人家境贫寒,我阿翁是一名木匠,乃是野人,无从读书识字。”他看了妇人一眼,“现如今家中只有小人与小人阿母活了下来,还请小娘子让阿母随小人一同入府。”
郑文盯着这名少年看了一会儿,似乎实在斟酌什么,过了片刻她侧过头唤了一声阿苓,“你在地上写二十个字。”
阿苓瞬间便明白了郑文的意思,她取了剑持在手中,把地面抹平后在上面特意写了二十个复杂的字,这些字都为篆体,比后世的简体难很多,笔画甚多,郑文当时记起来也花了不少时间,现在还有一些字只能认识却不会写。
郑文对着那名少年道:“你需要多长时间能把这些字记下来?”
少年垂首认真地看了一遍,大约只有十秒不到的时间,“小人已经记住了。”
郑文点头说了句善,叫人把地面上的字迹抹平,然后让阿苓抽出一根箭矢递给对方,“你现在地上只把这些字写下来,我就可以让你母亲一起进府。”
对于一个从未识字的人来说,把这二十个字看一眼后就记下来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那位少年却点了点头后,接过阿苓递过去的箭矢握在手中,半蹲在地上就开始默写,速度并不快,写出的字甚至还有些不太端正,不过片刻少年就放下了沾染泥土的箭矢,擦拭干净后才重新还给阿苓。
郑文扫视了一下地上的那些字后,看向那名少年,脸上带了笑意,“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可以与你母亲一同进府。”
她对上少年带着喜悦的目光,说道:“不过,我府上不养闲人。”
少年点点头,“我阿母虽然身体不好,但精善缝纫制衣。”
这倒是好极了。郑文还有阿苓七娘子三个人都是手拙之人,拿不动针线干不了这个细致活,她们三人当中也就七娘子针线活还算看的过去,毕竟贵族家庭会请女师教导这些,而七娘子在此之前已经在卫夫人的教导下学习许久,但技艺不精,连门面都摆不出来。如果院子里多一位仆妇,倒也方便许多。
除了这名少年,之后郑文又买下了三十几名少年少女,不过男孩子多一些,女孩子可能在逃难的过程中就被人率先丢弃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工匠和农人,三十石粮食基本上耗去了大半,不过也还剩下一些,没有用完。
她买下的那些工匠都是这个时代的手艺人,在周朝工匠一般都是一代传一代,很少出现师生关系,因此他们的技术都是经过前一代的改革,学习这门技术的后代都把这看做是吃饭的手艺,基本上都有自己的窍门所在。
郑文之所以买下这些人,不是为了发展什么工业,比如去烧制玻璃,或者去发明一些远超这个时代的物件,那太消耗人力物力了,她现在连人都养不起,哪里来的闲钱去搞发明创造,不管在什么时候,涉及科技的项目都极其烧钱,算是风险性投资。 而且,在一个战乱年代,她生产出这些物件并就不是一种合理的做法,只有贵族才消费的起这些昂贵之物,最后剥削还是会聚集在底层人身上,不过是又加重了剥削和压迫而已。更为重要的是,不管生产出什么东西,她都保不住这门技术。
她买下这些人是为了她买下的那三十几名孩童。府上虽有一些方士,但那些方士擅长的都是天文、地理和医药这方面的知识,对于农学等方面就不太熟悉,而对于一位君主来说,要想治理一国,让民众安居乐业,农事乃是关键,而工匠可以改进农事中的农具,或者一些其他方面的发展都会造成一个时代的微弱进步。她需要这些人去做这三十几名孩童的老师。
等到天快要黑了,郑文才带着这些人进城,中间在城门时免不了要一番查验,还是甫出了面拿出一枚信物才让人把他们放进去。
一路上甫走在马车旁边还忍不住跟郑文劝说今日的事情,在这个年代,工匠的地位极其低下,身份不能自主,在甫看来,郑文买下这么多工匠和农人是一件很不讨好的事情,他心中以为小娘子是一时兴起,除了那些工匠和农人郑文还买下了那么多的孩童,光是吃饭就是一件麻烦事,孩童太小,也做不了什么力气活,实在是累赘。
他先前在对方行事前便未劝动郑文,现如今说起来,郑文也只当耳旁风,笑着听一听就罢了,可是后面跟着的几位孩童听到了心中未免不安起来。在这么一会儿,他们也察觉到了府上的这位女公子是位和善的人,要不然哪家仆人敢这么跟主子说话。
等带着人回到了宅院,郑文下了车才发觉有些不太对劲,门口处多了一辆马车,还站着一些兵士,看其模样并不是公子奭的人,他身边的所有兵士的脸在这段时间郑文基本都混了个脸熟。
她正想问一问甫,却发现对方也是一脸疑惑。
等进了院子,郑文一边走一边正吩咐让阿苓和七娘子把这些人带去后院好好收拾一下,就看见对面走过来了好几人,最前面的一个人很是眼熟,正是上次在城外见过的锦衣郎君。
那位锦衣郎君并未认出郑文,也许是因为她今日的模样与上次变化太大,或者把她当做了公子奭宅院中的人,对方目光在郑文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就快速地移开来,带着人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郑文行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突然询问身旁的人,“甫,你认识刚才那位锦衣郎君吗?”
甫在郑文的目光下点了点头,他常年跟在公子奭身旁,见过不少公子王孙,刚才那人便是一位王孙。
“他是惠侯嫡长子,公子丹。”
第53章 饿死与撑死
惠侯阳乃是宣王之子,骊山被杀天子的亲弟,一直居住在携地,惯常被人称为携王,公子丹正是他的嫡长子,自出身便是携地世子。
不过惠侯的儿子来虢城这边干什么?
郑文试探地问了一下一旁的甫,出乎他意料地是甫也不太清楚,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这位惠侯世子。
于是在郑文的目光下他摇了摇头。
郑文垂下眼帘,心想难道是周天子已死,前太子伊皁有勾结外敌杀父的嫌疑,这位周携王有了称王之心,派嫡长子出来搞援/交,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这就与她无关了,在未得到甫的回答后,郑文转眼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她对着一旁的霍仲们道:“你回院子叫上田几他们,把这三十多个孩子好好地清洗一下。阿苓和七娘子你们负责那六个女孩。”
七娘子不想,可碍于郑文的威严,也不敢多说,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这么多人洗澡,要耗费不少水,甫听见郑文的这句吩咐,唉唉叹了几声气,最后还得吩咐身边的人去后厨多烧一些热水,这估计又要浪费不少木柴,看来明日得再去买几车木柴了。
甫想着这些就和郑文说了一声准备离开,她看见对方远去的方向就知道是向公子奭禀告今日发生的事情。
阿苓和七娘子带着这些人往后院去,霍仲回了自己的院子,应该是去找田几他们。
烧水要花不少时间,郑文看那些人实在太脏,有的头发都是一块一块的,十分脏乱,也不好清理,干脆让阿苓他们拿了匕首出来,准备把这些人的头发先都给剃了再说,还请了一些兵士帮忙,这些人常年使剑用刀,手十分稳。
七娘子和郑文坐在一旁,看着阿苓他们下刀,那些小孩子虽害怕头上一把匕首晃来晃去,可还是强忍着害怕,哭也不敢哭出声生怕惹了主家的厌弃,毕竟也是十岁左右了,这个年纪是刚懂事的年纪,又是对一切懵懂且价值观正在塑造的时候。
大约半个时辰后,甫派人过来告诉院中的众人热水已经烧好,此时基本上所有的人头上都被剃了干净,仿佛是一院子头顶秃头的小和尚和老和尚们。
郑文让阿苓把几个女孩子带回一旁的侧屋内洗澡,其余的人都在院子里清洗就好。幸好她之前让甫在坊市买了许多粗布衣,虽买成衣是贵了些,可他们当时府上除了她阿苓和七娘子三个女孩也没别的妇人了,都不会制衣,于是只能买成衣,不过现在能派上用场也算没有白花钱。
这么一忙活很快夜色降临,郑文出乎寻常地让人点了油灯,院子里也点了庭燎,燃烧的整个院子都像白日一样,夜空中悬挂的月亮在今晚也惊人的明亮皎洁,把整个院子又照亮了几分。
不过这些孩子长时间饥饿,有的甚至好多天都没吃过东西,她白日里就发现城外的大部分草根都没了。
也是忙到了最后想到他们还没有用饭,郑文又让阿苓搬出来小半钧谷物,大约十斤左右,煮了粘稠的粥水,每人限制一碗,也不许他们多吃。毕竟长时间的饥饿后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他们没有这个概念,控制不住食物的摄入很可能会撑死。
郑文其实也没有用饭,自从身边没有了雎,她的生活作息多是不太规范的,阿苓又是个样样听从她吩咐的人,七娘子什么也不敢说,于是她有时候忙过了头等肚子发出咕噜的叫声,才发现自己一餐忘记吃了。
她也懒得把自己弄的特殊,就没再另外准备餐食,让阿苓给自己盛了一碗粟粥,十斤粟米煮粥也是较为粘稠,她之前未曾喝过,不过郑文喝了一口就不由皱了皱眉头,阿苓坐在她旁边当即就看见了,轻声道,“女公子,奴再为你炙一些肉去吧,今日甫说府上刚买了一些畜禽类肉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