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奭收的方士涉及了天文、医学、占卜、相术、命相、遁甲、堪舆等各方面的人才,他们除非君子六艺外,擅长的这些百工技艺也被称为方术,前段时间郑文甚至发现里面还有一位擅长房中术的术士,只不过她听闻对方偶谈过几句,有些抱怨,似乎公子奭颇不喜他,可不知为何又并未赶他出府,于是他只能被迫待在府中,身上所学技艺毫无用武之地,被当成闲人一样养着,每日里和院中的方士下下棋陶冶情操,对方当时的这些话听的郑文讪讪一笑,只觉得古人比她想象中的可开放多了。
不过,这些方士脾性虽异,但学术是一等一的好,学识渊博,可以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比一般人有见识,要不然也不会在小西院留下来。这些人如果用来当那群少年的文化课老师就再好不过,这段时间郑文一直过来与这些人打交道为的就是这个目的,现在小半月过去,竟也有了好友情意。但这件事还是要去和公子奭说一道,毕竟这些方士是他手下的人,还得让他开了这口才行。
她把随身携带的那卷案牍暗地里交给了朴如是,等她再次回到宅院时,阿苓她们已经带着人回到了院子里,大部分坐在台阶下,脸色不太好,气喘吁吁,看样子阿苓并未手下留情。七娘子不见踪影,估计是回内室换衣裳了,小娘子总是爱干净一些。
她进了院子就被院中人察觉,顿时地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拍了拍短衣上的灰土,整个院落都变得拘束起来。
“女公子。”零零散散的声音响起。
郑文笑笑看向阿苓:“你们跑了多少圈?”
“十圈。”阿苓道,她考虑到这些人长时间没吃饱饭,身体可能还有些虚弱,特意减了一些圈数。本来前院就不是很大,十圈估计也才一千米左右,她和女公子每次都会跑二十圈以上。
郑文没有和那些人说话,本来她身为主家,有时候表现得太过仁善也不是好事,于是就故意忽视了那些人,一边和阿苓说话一边进了内室。
“还未用朝食?”
阿玲摇头:“卫媪和霍仲他们去准备了。”
郑文点点头表示知晓。
今日的阳光很好,明亮而又温暖,少见地不是烈阳天,天空中有云飘过,用了朝食后,阿苓带着众人在院子里练字,因为笔墨等东西实在是花钱,郑文并没有给他们准备,现在才开始认字,没必要用毛笔,阿苓也是这样一步步在沙土上用木棍子划过来的。
那位农户老翁也拿着一根棍子在地面上划来划去,一双枯黑的双手捏着一根细细的树枝,神色认真,褶皱的皱纹里都是努力。郑文从屋内搬了几张案桌,上面铺上了厚皮裘,借着这难得的清闲日子躺在院子里的树影下,看着不远处半蹲在地上,或者盘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的少年们。
也许是才识字,这些穷苦出身的孩子们还不太适应,特别是那几位年长的工匠和农户,手抓了好几下自己的光头,满是苦恼,盯着地面上的痕迹一副发愁的模样。
郑文看着眼中却多了一些笑意,这就是读书啊。知识的摄取不会是如同种田一样,它基本是纯脑力活动,但既然阿苓能做到,没道理这些少年做不好,刚脱离险境现在能吃饱饭,不用再受苦而且还能识字,就算是再笨的人也会知晓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聪明人自会竭尽全力去抓住。
七娘子坐在郑文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卷案牍,是郑文前段时间从公子奭那里拿来的《周官》中的冬官篇,冬官主要管营造这部分,她当时觉得有兴趣就从公子奭那里借了回来,一直就没有还回去。七娘子和阿苓都还在上学的年纪,之前是因为在逃难中,才暂且耽搁了两个人的学习,现在安定了下来,读书之事便率先要安排上。
郑文在昏昏欲睡之时拍了拍皮裘下的案桌,七娘子茫茫然抬头,郑文半阖着眼,一只手挡在眼皮上,遮住从树叶缝隙中穿透下来的阳光,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七妹,午食之前把这本书读完。”
等下去找公子奭总要说出个理由不是,她觉得还书这个借口再好不过了。
第55章 堪比唐僧肉
大约巳时三刻左右,郑文抬起了搭在面上的手,透过树影的光线婆娑斑驳陆离,映在她的脸上时让她禁不住眯了眯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放松地睡过一觉。
七娘子还在翻阅那卷竹简,应该已经读过一遍,冬官篇字数并不多,也就是阅读起来的时候颇为麻烦,每次郑文在读这些文章时就跟做阅读理解似的,说起来她现在的古文阅读说不定已经到达了六级。
“三姐,你醒了?”七娘子听到动静后把案卷合上,看了过来。
郑文从搭建好的案桌上坐了起来,现在太阳光逐渐灼热起来,院子里空了大半,阿苓带着一群人坐在院子的树影底下。他们这边空间不够,郑文也无意约束他们,让他们在院子里随意活动,而且现在春日温暖,屋外天光明亮,在外面习字也不会那么伤眼睛。
每天阿苓会教六十个字给他们,由简入难,从生活中常用的事务到一些不常用的字形,她之前便是如此教导阿苓识字的。等到翌日会再次检查,这相当于后来要记得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困难。
“什么时刻了?”她看着天空中的太阳,还有些不太确定时间,因为长久闭着眼睛,猛然睁开视线还有一瞬间的发黑。 七娘子看了眼天空中的太阳,大约估了一下时间:“大约巳时。”
“冬官篇读完了?”郑文从铺着皮裘的案桌上下来,站在地面上活动了一下身体,走到七娘子身旁,从她手中拿过那卷案牍。
七娘子点点头:“读完了。”
她其实对先前这卷书并不感兴趣,她更爱看《周官》之中的其他几卷,天官主要讲宫廷之事,因为天子宫中历来都有一些女官,这些女官通常为贵族妇人,要求甚高,不只德智有要求,家世也必须很好,宫中女官之位一向是宁缺毋滥,宁可没有也不要降低水准,卫夫人对她严格要求,将来也是有让她加入其他的大夫之家去宫中当女官的想法,所以她以前读天官一卷读的多一些。
春官则就是她自己较为喜爱读的一卷了,主要讲宗族之事,其中有一节便是讲述如何用土圭确定国都地点,说国都要位于地中位于四不方之地,也就是不东、不南、不西、不北之地,才方可吸收天地精华,因为地中乃是风雨、阴阳、四时交汇之处,国都在此,必然可保佑王室子孙绵延不绝,其中暗含一点方术堪舆的知识,她觉得十分有趣于是爱看,历来掺杂着神奇力量的书籍总是会让人格外的着迷一些。
而夏官主军事,其中有讲九畿之地,宗周王室所管辖的地带就像一圈圈的同心圆一样向外辐射开,诸侯拱卫中间的天子京畿之地。之前还在府上时,其他几位姐妹因为并未出过远门,对外方世界感觉好奇,于是看的较多。
像冬官这篇,主要讲得是木匠、玉工、陶工等工匠如何制作车舆、铸造青铜器皿、修建宫室的工艺手法,一些小娘子是不喜爱看的,像她这位三姐的喜好,实在是称得上稀奇古怪。
不过因为郑文喜欢冬官,她勉强看了一段,最开始感觉乏味,后来却也看出了点趣味,再加上郑文有时候会从小西院拿出一些巧工回来,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各种动物,活灵活现,一看便是小西院那些方士的手笔。她渐渐也觉得营造之事格外有趣了。
所以说人类最大的学习动力还是兴趣。
郑文翻了翻这卷案牍,固定竹简的绳索还算完好,没有重新绑的必要,这才道:“那走吧。”
“去哪儿?”七娘子有些茫然地站了起来,有些跟不上郑文的想法。
“去前院。”
公子奭白日一向在前院的堂中处理公务和接待宾客,这段时间郑文发现院外不时就有马车停靠,她不知道公子奭到底在忙些什么,只是肉眼可见地每日上门的宾客逐渐增多,无数的函书从千里之外快马送来,似乎还带着一些风尘仆仆的味道。昨日里那位锦衣郎君公子丹算是其中地位比较高的一位。
七娘子摸不着头脑:“要这么早去吗?”
郑文失笑:“要不然等公子奭用饭是再过去?”那样也太过失礼了。
七娘子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掸了掸衣裙上沾染的灰尘后跟在郑文的身后一起向前院那边走。
屋檐下的阿苓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郑文和七娘子去的方向是前院后又垂下了头,认真地翻阅手中的书卷。这是女公子给她布置的今日任务。
而郑文刚出了院子,就觉得氛围与以往的有些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宅院中似乎多了一些陌生面孔,院子里守卫的兵士明显多了一些。
七娘子也发觉了,于是看了郑文一眼,见对方神色不变才镇定下来。她最近只知道自家宅院的前边来了很多客人,大多都是一些贵族,于是她为了避嫌,基本上不会来这边,就算去找霍仲他们,也会下意识地避开。
到了堂处,郑文上了台阶,见两旁的兵士未阻拦她,她才径直向里面走去。一般如果有客人在的情况下,两旁的兵士会直接抽出刀剑横在她的面前。
七娘子赶紧跟上。她前几次过来面对公子奭时还感觉到拘束,后来来了几次反而找到了门道,就是只要跟在自己阿姐后来沉默寡言装作自己不存在就行了。
出乎郑文意料地是,堂内有客人,她进入的时候就看见一位老头就站在公子奭身旁,两鬓斑白,她看了几眼,觉得眼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她见过。
这是那位前段时间给公子奭看过病诊脉的疾医,怎么今日又来了?
她心中这般想着就听见那位老头对着公子奭问了一句话,神色还带着如同上次一样的不解:“公子,你前段时间有没有吃过一些异药?”
他们两人都未注意到门口的郑文和七娘子,郑文余光瞥见公子奭在听到这句话后垂下了眼帘,指骨慢慢摩挲着另一只手的虎口部分,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只有甫正站在公子奭旁边,等疾医走开时,他目光抬起刚好对上了门口郑文的视线,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迎了过来,“郑小娘子。”
郑文目光从那位疾医身上收回来,对着公子奭看过来的目光举了举手中的竹简淡淡笑了笑:“我是来还书。”她说着话把书卷递给走过来的甫。
那位疾医听见了甫的唤声后却是抬头看了郑文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番似乎在确定什么,郑文这下十分肯定对方不是小西院的人,而且并不住在这座宅院里,不过能给公子奭诊脉看病的人一定是对方的亲信,要不然以公子奭这多疑的毛病,她都怀疑摸过他手腕的陌生人能不能活过一个人。
这些疾医应该是住在他们宅院附近,不然以公子奭这脆皮身体,突然出了什么好歹就麻烦了。
郑文心中莫名觉得自己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她想了一下,正准备拉着七娘子告辞,却被那位疾医给叫住了。
“小娘子暂且等一下。”疾医看了一眼公子奭后才走向郑文,他鬓须花白,但却保养得佳,看着就是位康健之人。
郑文有点莫名,却还是停下了步伐。
疾医说:“听说之前是小娘子在山林中救了公子。”
郑文听到这句话眉头微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才慢慢点头:“然。”
“那小娘子可有喂公子吃过什么……异食。”他见郑文面有疑惑和些许莫名,又加了一句,“我曾听闻一位异士讲,过山林中有些草药,生长百千年,不见人气,于是有了灵性,可算精怪,这种草药人食之可解百毒,养人身,治百病,珍惜罕见,听说可堪比长生之术。”
这下郑文听懂了,面前这老头这话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公子奭的身体可能比以前好了许多,他觉得是自己在山林中逃亡之时无意之中采集了类似人参精这种十全大补药给公子奭吃下了,导致对方先天不足症状得到了调养。
怪不得她上次看见对方神色不解,嘴里念叨着古怪,而一旁的甫脸上却带着微笑,看来是自家公子多年治不好的先天不足之症给治好了能不高兴吗。
不过,郑文哪里找到了这种草药,她给公子奭吃的无非就是一些平常退烧的草药,在本草纲目里都有记载,再普通不过,更何况她在林子里面绕了十几天,连根灵芝都没有看见,更别提这种以天地灵气浇灌好几百年都不一定能长成的草药,唯一不同地一点是——
郑文垂下眼皮。唯一不同地一点是,她把自己的血喂给了公子奭。
她掩在自己袖口中的手兀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手心处猛然的疼痛来努力压住心中的各种想法。
当时严重缺水,公子奭又一直高烧不退,嘴唇都烧的发白,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情况十分紧急,她那时候根本没来得及多想,觉得自己痊愈迅速,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就把自己的血喂给了对方。
所以难道真的是她的血液调养好了公子奭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