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在客舍中定了三间屋子,她虽装扮为男,可现在有了条件,也不必再和霍仲住在一间屋子中,吩咐客舍中的仆人弄来一些热汤,她洗了一个澡都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之后对着铜镜又重新把面上做了简单的易容。
不过嗓子却好像因为之前的用药不再清亮,像是变成了烟嗓,有些喑哑起来,低沉说话时就像一个变声期的少年。
她出了屋子,看见阿苓和七娘子还没出来,于是下了楼,就看见在堂中和人交谈的霍仲,他们面前摆着一些餐食和热饮,有肉还有大豆饭,肉应该就是平常的狗肉或者豕肉。
郑文走过去时就听见霍仲和那位商人在讨论如今秦晋和宋楚之间的战事,霍仲也偶尔说一两句以前他所在部落的事情,在成为虎贲之前,霍仲之前就是一个异族部族的兵士,后来被俘虏才成为了郑勷的手下。
两人聊地很是投机。
霍仲看见了郑文后准备站起来同时唤了一声小郎君,郑文手放在霍仲的肩膀上让他不用起身,随意洒脱地坐在了那位商人的对面,笑着让客舍中的人又上了一些肉食和热饮。
“这位大哥是从卫地来的行商?”郑文让客舍中的人把新上来的炙肉放在商人面前让对方享用,自然随意地询问道。
她刚才听见这位商人中所说的一些比如濮阳所在地理位置还有一路来的见闻,也只有亲临者说起来才会如此详细。
商人点了点头,他看向郑文,目光不经意地从郑文的眼睛和皮肤上划过,大口饮了一碗浊酒,才道:“小兄弟是从宗周而来?”
霍仲与他的谈话并未泄露太多有关郑文身份的信息,可是郑文说话明显带着一些口音,很容易认出来。
郑文并不迟疑,这并没有什么不可以说出来的,她点了点头说:“前不久镐京被犬戎人烧毁,我家中宅院也被毁了大半,如今想要去卫地寻找族人投靠。”
商人用手拿了一块炙肉扔进口中,笑着说道:“那卫地现在可没有多少人敢去。在去年宋晋就不停地发生摩擦,来来往往大小战役也是不计其数,楚国和鲁国还有一些小国也掺和在其中,听说去年秋末时分,宋地联楚想要借道卫地去攻打晋地,结果卫侯没答应,这让别国的兵士从自己地界过去,谁知道自己会不会遭殃?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郑文端着一杯热饮,喝了一口点了点头笑着称是。
商人这才笑着接着说道:“那卫侯拒绝了之后,宋国公一生气之下就派了军队过去,然后卫侯就向晋文公求救,晋文公也派了一部分援兵过去驻扎在了河冲平原的城濮上,这两国在去年冬天就已经打了一两个月了,等今年天气再一暖和,估计卫地那边肯定战事要再起,卫地是过不去了。”
郑文也正是因为怕天气再暖和一点,他们就过不去了,所以才想要趁着天气温暖前能赶过去,她自从在虢城见到郑泽听到他那些话后就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郑勷骊山之后一定派人去过卫地,或者说不定郑勷根本未死,他因为某些原因待在卫地,当然后面只是郑文心中的一种猜测,这种猜测里有她的主观成分,实际上,郑文心底也清楚郑勷还在人世的可能性很小。
这时候商人地位虽然低下,可走南闯北,能把生意做大的都是有胆量有想法的人。
郑文虽然只能算个半吊子贵族,但她十分好学,在这三年间,看了不少书,郑勷书房中的大半部分书只要她感兴趣地,郑文都读了一遍,可以说所读书目十分繁杂,更别提之后跟着公子奭也读了不少稀奇的书,还有很多山海志之类的河川地理书籍,各种名家残卷,在学识方面,她完全可以称得上贵族。
她和那位商人交谈数语,对方就不由得刮目相看,在这个时代基本上有学识之人都是贵族出身,近些年来兵祸四起也造成不少贵族落难到处流浪,因为商人认为郑文可能就是受到兵祸之后的落难贵族,言语间不由得带了丝敬意。
郑文却是神色如常与这位来往诸国的商人交谈,不动声色地打探出了去卫地濮阳的路线,顺便还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竟然还从这位商人的口中打听出了一些关于卫地郑氏的消息。
不出郑文预料,卫地郑氏虽然只是镐京郑氏的旁支一脉,但是在卫地却算一个还比较庞大的贵族家族,一些去卫地的商人有不少都很卫地郑氏做过买卖,这位商人告诉郑文在三年前左右,卫地来了一大队兵士,听说是护卫着什么人,不过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好像是前往了晋地,不过还是有一部分护卫留在了郑家。
商人对上郑文有些好奇的目光又喝了一口浊酒,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看的多了,一些人是什么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些护卫明显不是平常的游侠儿之类的人,他们身上有血气,应该是上过战场的兵士,我们都怀疑那些壮士是前周天子的护卫,而他们护送地是一位王孙公子。”
郑文眼睫毛颤动几下,她听出了这位商人的话外之意。
三年前,骊山天子被害,太子伯吉和虢媤妃子却不知去向,这个商人的意思是,他怀疑那些护卫是拱卫天子的虎贲军,他们护送的人是太子伯吉和虢媤。
第88章 郑氏族人吉
在客舍中歇了一天,郑文让霍仲和阿苓两个人把路上赶路要用的一些用具都采办了一些,特别是吃食和衣物,他们多准备了一些,以防万一。
而郑文在屋中记录先前那位商人说的去卫地的路线,还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七娘子坐在一旁,在擦拭自己的那把匕首,这是郑文送给对方的,七娘子自从拿到后就一直携带在身上。
她看着郑文在一张布帛上画着简易的图,还在上面标注有住宿的客舍地方。
然后有些不安地询问道:“阿姊,我们到了卫地发现郑家的那些叔伯不想留我们怎么办?”或者说看她们为贵女就把她们许给其他的贵族。
郑文听到这话并未抬头,而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叫阿兄。”
七娘子瘪了瘪嘴:“阿兄,你不担心吗?”
郑文淡淡地笑了笑:“担心什么?”她抬起头,把布帛收了起来,看着七娘子,一双眼睛对上七娘子的眼睛,“我们经历过生死,再也不会有更糟糕的境地。”
“如果到时候卫地没有阿翁的消息,我们就去其他地方,听说秦地的人为人粗犷,齐地学子众多,为人谦和守信,楚地虽被称为南蛮之地,可神秘诡测,楚风横行,有婀娜女子,这些地方我们都可以去走一走。”
七娘子趴在一张桌子上,双臂交合,下巴搁置在上面,一双眼睛看着郑文。
郑文笑着说:“雱雱,这天地比我们想象的更大。”
七娘子却无法理解郑文说起这些事情的向往,她其实更喜欢富贵生活,锦衣玉食。
对于她来说走南闯北太劳累了,在这段时间中不过几天她的脚底已经生了水泡,有了一层厚厚的茧,看起来有些粗鲁,不再如同以前那样白皙娇嫩,晚上睡觉时也疼得厉害,特别是前些日子,因为天气太冷,她的手和脚都生了冻疮,碰不得冷水,现如今虽好了,可也留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但说实话虢城的生活她其实挺喜欢的,偶尔跟着阿姊去一趟乡下,大多时候她都待在宅院中,穿着美丽的罗裙,佩戴精美的首饰,做她喜欢的事。
她有时候无法理解阿姊的想法,仿佛世间万物,很多让人感觉到粗俗的事,粗俗的人,阿姊都觉得有意思,就比如种田,阿姊会去研究田地所需的粪肥,会去研究如何更好地灌溉,甚至还会下地观察田中作物生长情况,阿姊能把一件让人觉得看不起的事情做的非常认真。
如今到了陌生的地方,阿姊甚至可以装作一个小郎君,与何地行商在客舍大堂中饮酒交谈,不时放声大笑,言语十分不雅。
她见过如此多阿姊的不同一面,也越发觉得她和阿姊是不同的人。
她爱华衣,爱美食,喜居华室,要过最为富贵的生活。而阿姊却是不管富贵与否,都是能找到乐趣的人,有一番逍遥自在。
郑文看见七娘子的神情就知道了小姑娘的想法,不过这也是各人的志远,她表示尊重,并不发表看法,只笑着说,“到时候你不喜那些人,再离开便可,现如今还没有相见,何必庸人自扰。”
七娘子听到这番话歪了歪头。
第三天一早,郑文收拾好了行囊,在客舍中用了朝食后就准备出发。
霍仲买下了一辆马车,耗费了不少钱,郑文身上携带的金器在这几天耗去了一小半,不过应该能支撑到几人到达卫地,说不定还有富裕。
马车赶路快了不少,不过他们四人,只有霍仲善驾车之术,其余三人,都只会骑射,不会驾驶马车。郑文起初还跃跃欲试了片刻,不过在试了一下后看着毫不动弹的马匹表示,她可能还需要学习一段时间。
因为怕战事再起,几个人一路未停,晚上休息也是在马车上勉强睡上片刻,白日里接着赶路,直到进了卫地,快要靠近濮阳时,他们才时常遇见一些车队,大多数都是向晋地而去的贵族。应该是怕春日战事再起,不小心波及到附近的城郭,这些贵族就率先搬离了。
这些人看见郑文四个人无不惊讶,毕竟这时候还往这里走的人,太少了,除了一些想发战争财的亡命之徒,就是一些漂泊不定的游侠儿。
郑文几人明显不是这两种人。
看见了这些贵族,说明他们走的路并没有错,郑文的心放松了片刻后又立即紧绷了起来,因为大规模的人口迁移也说明此地战事十分紧张。
于是接下来,郑文吩咐霍仲加快速度,他们坐在马车中几乎就像坐在碰碰车中一样在两天后赶到了濮阳。 郑文和七娘子看见近处的黄墙时还有些恍惚,这一路赶路赶得太急,后面几日他们基本上都吃不进去东西,只每日补充一些水分,按压着自己吃了一些肉干,才挺了过来。
不过几日,四人都消瘦了一圈,在晋地城郭中采办的一些衣裳穿在身上都像是阔在身上,大了一圈不止。
七娘子掀开车帘子,看着大开的城门,感觉空气都清新了不少,“阿兄,我们终于赶到了。”
郑文嗯了一声,对着霍仲道:“先进城再说。”
霍仲点头。
郑文让七娘子把车帘子放了下来。
进了城,郑文没有直接去郑氏族人的居住宅院,而是先去了城中的客舍,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卫地起了战事的缘故,城中的客舍很安静,几乎没有人,郑文进入的时候看见大堂是空着的。
她在客舍中定了三间屋子,先住了下来。
几个人风尘仆仆而来,浑身狼狈,这样突然上门太过唐突,不太好,她在客舍中向仆人打清楚城中的姓郑的贵族居住在何方,在客舍中沐浴一遍换上在之前城郭置办好的衣裙才准备带着七娘子她们上门拜访。
拜贴郑文也已经写好,后面还盖了她的私印,这块私印还是郑勷亲自用玉石刻出来的,算是她某一年的生辰礼,当然这还是她从雎那里打听到的,毕竟在这个时代,未嫁娶的贵女有私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起先郑文听到还很是惊讶,心中觉得郑勷对于原身是真的宠爱。
郑氏族人居住在濮阳城的东面,这里基本上都是城中的一些贵族居所,上门的时候郑文依旧是作男儿身装扮,身后跟着七娘子,阿苓和霍仲三人。
七娘子头顶着一顶帷帽,有些紧张地跟在郑文身后。
阿苓和霍仲两个人也有些警戒,特别是看见守门的门隶时,霍仲的身体有瞬间的紧绷。
“小郎君,这个门隶身上有血气。”霍仲低声在郑文耳旁说了这句话,压地很低。
郑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看着那位拿着她拜贴走远的门隶身影。
她其实也察觉了那位门隶身上一股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她在郑泽和霍仲他们身上也感觉到过。
郑文看了一旁的另一位年老的门隶,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头,让霍仲不要再说话,同时使了一个眼色,让两个人等下注意情况。
郑氏族人她毕竟也是第一次见面,还不清楚这些人的性情,她在后世时可见过不少奇葩人,就怕这郑氏族人把她和七娘子当成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并不想承认两个人的嫡支身份,直接让人把他们打出去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