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阿文,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鲁地?
在一个朝阳温暖的秋日,一位郎君骑马而来,一双雪狐似的眼眸也被映入了橘黄色的朝阳日光,青年面上神色被阳光模糊了,可她却觉得对方面上应该很期待,或许还有些紧张。
郑文恍惚了一下,过了好久思绪才从记忆中被拉扯回来,面前的青年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袖,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似乎带着执念一样,给人的感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凸起的手指骨节已经泛白。
郑文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描绘着对方的眉眼,心中却是难得的平静,心想。
原来记忆中马上的那位青年长这副模样啊,没有她记忆中的那般意气风发,百年过去,眉宇间反倒是多了一份阴郁。
怪不得第一次看见这位白衣郎君时,她便觉得好看,事实上,一个人的审美真的很难改变,可是就算再过心动,也已经是过去,她的一颗心早已经在几百年的沉睡中停止了跳动,现下见到公子奭,更多地也只是单纯的感叹,原来不止她活了这么多年,那位当年身体孱弱的鲁侯王孙也实现了长生,可能是因为当年在山中她用血喂了对方那么多时日。
其余地,无能为力。
她的心中再难起一丝波澜了,记忆中的那些事真的已经变成了过去,她现下再回忆起来也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时间真的能磨损一切,包括情感。
相反,她还因为对方的存在感觉到了威胁,原本她特殊的身体已经成为了秘密,而如今这个知道她秘密的公子奭对于郑文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不确定因素。
她不信任公子奭。
六百年前如此,现如今她的态度更不可能有所变化。
“阿文。”
面前的青年人在郑文平静又冷淡的神下又忍不住唤了一声,他竭力地想要看清面前女人眼中的情绪,却被一片白纱挡住了所有,最终什么也没看见,只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和脸上的那股冷淡,像是对陌生人的冷淡。
郑文的目光下落到自己的袖口上,那里已经被拽出了一道印子。
她沉默地把自己的袖子从公子奭的手上扯了出来,静了一会儿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公子奭想要上前一步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公子奭的脸色彻底地暗沉下来,他一双黑沉的眼眸看着郑文,嘴角的血映着苍白透明的肤色就像一个生活在地底的生物一样。
身后传来动静,郑文回过头,就看见郑林和惠小郎君来到了她的身后,应该是在院子里呆太久了,见她许久未归所以出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郑林从郑文身后探出头,瞥了一眼站在郑文对面的那位白衣郎君,才唤了郑文一声,“先生,我和阿惠看你许久未归,出来看一看。”
郑文拍了拍郑林的头,对着两人说,“我马上就回去,你们先回门口处等着,我再与这位郎君说几句话。”
郑林点了点头,和惠小郎君一起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就看见那位白衣郎君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他,眼中似乎带着杀意,可是等郑文转过了头,对方眼中的杀意顿时消失殆尽,脸上只剩下了脆弱和苍白的病色。
少年身体僵直了一瞬,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先生,在郑文转过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时,郑林的目光却穿过郑文落在公子奭那边时,公子奭此时脸上好像带了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好像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在那种轻视的目光下,郑林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摇了摇头,带着惠小郎君一起站到了侧门口,情绪却明显低沉了下来。
惠小郎君看着郑林,有些疑惑,“阿林,你不高兴?”
郑林目光落在郑文那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对方对面站着的那位白衣郎君,忽然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那个人。”
很不喜欢。
郑文等郑林和惠小郎君离开以后,脸上才浮现出一层轻而疏离的笑容,慢慢地对着面前的青年说了一句话,“郎君,你认错人了。”
她说完这句话,公子奭没有反应,只看着她,那双雪狐似的眼睛都莹润了一些,郑文分不清那是太阳光还是被困在方寸之地的水光,她看了一眼对方身边的那位少年,面容很陌生,不是熟人,并没有放在心上,转过身就准备离开,就听着身后的那位少年大声叫了一声公子。
似乎在她转身那一刹那,什么东西破碎了,有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郑文听见了,不过她的视线一直看着前方,步伐不紧不慢地向门外的郑林和惠小郎君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她的心其实很硬,就像石头一样,可能捂很久也只染上了那些捂石头人的温度,不过过了太久,她早已经不记得那个人是谁。只记得那时她似乎不太认同那人的话,现如今她感受着自己毫无波动的心,觉得可能真是如此,她天生生了一颗石头心。
她可能猜到了她为何会出现在秦岭山中,为何躺在一具石椁中,为何能安稳地在沉睡中度过六百年的乱世,可是那又如何,她依旧不信任那个男人,在百年前会答应与他国联姻的人。 倒在地上的公子奭看着逐渐远去的郑文,觉得自己的心口又开始疼了起来,忍不住地开始咳血。
一旁的齐奚完全被吓住了,小跑到公子奭的旁边,想要把人搀扶起来,不停地叫着公子。
公子奭却是忍不住心生了恨意,他等了她六百年,整整六百年,不是求一个这样的结果,再次相见,对方却那样平淡地询问他是谁。
郑氏阿文。
郑氏阿文。他不由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可那道声音也轻的只有身侧的齐奚听得见,那个名字的主人早就已经进了府门。
“齐奚,把那些土耗子全都给我杀了,挫骨扬灰。”
他抓紧了齐奚的手,心中的那股杀意无处发泄,他看见了对方能如此温和的对待那个少年,对他却如此狠心,一句不相识像是能抹去他所有的等待。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
不过六百年终究是让他多了一个优点,惯于等待,他比之其他人,永远不缺时间。当年去晋地一次,七娘子的话对他不是没有影响力,她说郑文不信任他,只是这句话几乎成了公子奭心底的那个最大的心魔。
于是公子奭开始学会在郑文面前示弱,再次相遇,他在郑文身边收敛了所有的算计和高高在上,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可是,所有的准备都被郑文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击溃。
齐奚半跪在公子奭身旁一只手按住了青年的手腕处把脉,等感受到公子奭的身体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差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夫人只不过现在还未记起来,以后会想起公子的。”
事实上,齐奚他也不知道公子奭和郑文两个人的关系,自从他被选为齐家的新一代齐奚后,他就听见了阿翁对他说过,公子很爱夫人,可是,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夫人是什么人,就连他们齐家过去的每一代齐奚都不知道夫人的身份,从未见过夫人的容貌,比之公子,郑文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更加神秘。
他唯一知道地就是夫人在秦岭的山中睡了很多年,公子一直在等候对方醒过来。
第103章 书楼里重逢
郑文回到了院子,郑林和惠小郎君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对视几眼,都不太敢出声说话,他们感觉到了前方先生周围不同寻常的氛围和情绪。
接下来的几天内,公子奭也并未再来找她,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郑文并未再出去,大多时间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给两位少年授课,其余的时间则都消耗在了书楼中。
六百年的时间足以让这个世间多了许多新奇之物,有一辈又一辈的俊杰出现,创造出历史,衍生出新的知识。
很多书,她以前都未读过,说实话,倒也新奇,她丢失了很多记忆,可脑海中她曾经读过的一些书简,只要她想起一丝,总能很快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真是应了一句话,唯有学到的知识是自己的,永远不会失去。
郑林和惠小郎君拿了一本书简跪坐在郑文面前,正在仔细研读。
郑教书的方法真的很粗糙、随意,就像当年郑山他们也差不多是被她放养的,她只教会了那些孩子们基础知识,主要培养一些意识,要想学习更多,自己去藏书室里翻阅,有不懂之处可以院中的那些少年们一起讨论,最后可以来问她或者向小西院的那些术士请教。
不过她那时来到那个时代也不过才几年而已,虽读了一些书,可终究比不上小西院的有些老头子,于是当郑山询问那些晦涩难懂的奇门遁甲、星象术法时的问题时她有好几次都回答不上来。
她想到此处,不由愣了一下,好像自从见过公子奭后,她遗忘的那些过去也渐渐涌现出来,越来越清晰,就像开启了一个开关一样。
郑文目光虚虚地落在手上的书简上,然后她摸了摸眼上覆着的白纱上,想起了下山后见到的那位神秘的老者。
对方劝她莫要执着。
可是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一个念头、一个方向,要不然会比没有执着的活着更痛苦。
阿苓和那四百虎贲因护她和郑家人而死,郑山继承了她的意志而活,小七一个十多岁出头的小姑娘顶替她入了晋地,承下了郑骧留给她的遗志,虽说有自己的意愿,可未必没有为她解忧的意思,小七知道她不想入晋,她知道她和那些郑家人可能都是她的负担,只要郑吉和那些郑家人没有被妥善安置好,郑文就不可能离开做自己想要的事。
如今,过了百年,大梦一场,郑文突然觉得自己当年的想法出其的幼稚和纯真。在乱世中,谁也不肯能安稳地活着,上层为权利而倾轧,下层也因为上层的争斗而流离失所,如果天下不安,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宿。
乱世中,如何能谈自由二字。 所以,一条河流她绝对不会再踏入第二次。这不仅是指她的选择,也是指与公子奭之间的关系。
那时在虢城,或许是因为朝升日光过于耀眼,那个向她骑马而来的青年太过俊美,让她卸下了心防,应下了春日的邀约,有过那么半年的心动。
可是那股心动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
当年的她知道那个时代男人对于女人的轻视,对于男女关系的随便,他们会三妻四妾,公子奭如果不是身体不好说不定也娶了夫人声色犬马。
可是她的心底未尝没有一丝的心存侥幸,觉得公子奭不会是那般人,或者那时的她觉得可以等到春日的再相见,她可以和公子奭公开说白自己对于男女关系之间的要求,可是那个春日终究没有来到,她心中的那丝侥幸也在听到那个消息时消失殆尽。
她现在已经不太记得那位贵女是哪位诸侯国的王姬,只是当初的短暂心动让她在听到那个消息时依旧感觉到了一丝狼狈。
那股狼狈也足以让人铭记在心。
或许是因为如此,她的心才在面对公子奭时如此平静,时间终究磨灭了许多的东西,她想,如果是在六百年前,和公子奭再相遇,她一定会感觉到狼狈,和自作多情的自尊受损。
她笑了笑。
郑林这时抬起了头,看见郑文面上的神情,突然说了一句,“先生,我不喜欢那位郎君。”
惠小郎君看了郑林一眼。
郑文笑着问:“哪位郎君?”
郑林神情却带着一股倔强:“那位白衣郎君。”他潜意识觉得那个白衣郎君给人的感觉很不好,而且先生这几日情绪都有些奇怪,所以他很不喜欢那个人,单纯的不喜欢,就像自己的领地被人侵入了一样。
郑文愣了一下。
这一瞬间,在她的眼中,郑林的神情突然让她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熟悉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阿苓也在她面前说过这样的话,就连小七对公子奭感官也不是很好,这样一想,这位鲁侯王孙做人是有些失败的。
郑文看向一旁的惠小郎君,面上带了浅笑:“阿惠也不喜欢?”
惠小郎君却看着郑林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那位郎君,也未相处过,不知道那位郎君的品行,不敢随意揣测,只不过……”惠小郎君说到这句话停顿了一下,“我看那位郎君,应该不是寻常人,腰间佩戴着白玉上乘,一身白衣虽是素淡,可是有金丝银线纹路,可能是大族的嫡亲子弟。”而且还是很受看重,倾全族之力培养的那种子弟。
他阿翁虽如今贵为汉王,可是手下养着数万军队,需要不少钱粮,于是府中用度并不奢华,阿母也很是注重这方面,平时衣裳和用食非常简朴,但却很疼爱他,库中那些唯剩不多的上好白玉基本上都给了他,却还比不上那位郎君腰间佩戴的那块白玉。
这句话落下,郑林有些生气地主撞了惠小郎君一下,郑文看见了便卷起书简轻轻敲了一下郑林的额头。
“又欺负阿惠。”
郑林垂头。
惠小郎君却柔和的笑了一下,并不在意郑林的行为。他以前小伙伴就很少,现在有一位同龄的小伙伴每日一起上学,他很是高兴。
郑文这才说:“阿惠,你说的很好。”能从细微之处猜测一个人的来历,也算识人之术,君王要为明君,首先就要会识人善用。
惠小郎君脾气虽过于温和,但心思缜密,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倒不会显得软弱,刘夫人或许是怕惠小郎君以后会太软弱才会想要惠小郎君跟随她练剑,这种软弱的性格很可能会让汉王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