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奭听闻这番话,端着杯盏的手抖了一下,他这一瞬间说不清自己的内心是如何的,只是不平静,他知道很不平静,就如同这杯盏之中泛起涟漪的浆水。
他看向郑文,却发现对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并未看着他,那句话也不是担心之语,只是一句很随意的问句。
他的回答仿佛可有可无一样。
尽管再不甘心,可他也知道这还是这半年自己努力的结果,他通过暗示让惠小郎君下意识地在郑文面前提及他,让齐奚去送一些信件,可是他的人从来不会在郑文面前出现,他怕出现在郑文面前时得来的是半年前一样的结果,他怕惹了她的厌弃。
无疑,他忍得很幸苦。
几百年来,他对于一些事情的控制欲达到了极点,不允许有失控之处,可唯独对于郑文,他无法真正地做到如此,这可能是他潜意识就知道郑文绝非是他能掌控的人,或者说,他有时候是真的会怕失去他。
六百年前的痛苦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承受的住。
公子奭垂下眼帘,端着杯盏的手恢复如常,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半年前出现在郑文面前的那股压抑的偏执:“多年前冬天大病了一场,睡了很长时间之后便这样了。”
郑文看向公子奭,目光落在青年的面容上,好似在细细端量一样,她的眼从公子奭的微微下垂的眼睫毛上平移,落在对方浅淡的眉眼上,然后慢慢下滑,便是公子奭并不太健康的唇色上。
她突然有些好奇:“这样活着,快乐吗?”这样不健康,拖着一副残缺的身体走过百年时光,郑文想一想就觉得是一种折磨。 公子奭抬起眼帘,对上郑文的视线,浅浅地笑了一笑:“阿文,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人非鱼,也不知鱼之乐,你非我,怎知我活着不快乐。”
郑文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如今坐在她面前的公子奭曾经看着她在沉睡中十年如一日的容颜时那股心中的恐慌。
公子奭的心肠不好,绝非良善之人,手中也沾染过鲜血,杀过人,他的爱也并非是那种会为了你好而成全你牺牲自己的人,说不定等到一天,自己死了,也会要郑文陪葬的这种人。
可是他在那过去的六百年最开始的时候,依旧有十年都陷入了一种纠结中,自己衰老时,郑文该如何办。
你要他看着到时候年少如桃李的郑文嫁给旁人,可能真要等到他下辈子了,也许下辈子都不太可能。
他就是这样一种人。
哪怕就是拖着这样一副身躯,他也坚持了下来,从来未曾想过死,但是偶尔也会疯魔一阵,陪着郑文在石椁中躺上几天,觉得两人就这样躺在不见天日的地下也挺好,谁也无法打扰。
第107章 白日依窗谈
郑文是猜测不出,与公子奭相处大约一年的时间,那时她也只过觉得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善于心计,当时她性子比现在跳脱一些,和公子奭因为几次争锋相对后,私底下还不只一次地和阿苓吐槽说过对方身体那么差,估计就是因为想的太多。
毕竟历史上的天才幼儿早夭已经是一个惯例,智力超群,越是早熟,死的越早,凡是能活下来的莫不是俨然众人矣,就是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象征,名流千古,当然,这个名流千古是载于青石百世流芳还是臭名远扬名传千古就不好说了。
她只知道公子奭耐心惊人,且为了治好自己的病寻找术士数年,可绝对想象不到公子奭竟然会等她六百年。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个时间啊。这时候的人六十多岁已经算是长寿,这意味着公子奭独自一个人走过了十个人生。
可公子奭的笑容很浅淡,像是在说着极其轻描淡写的话。他真觉得如此活着还不算辛苦。
郑文也笑了一下,说实话她也分不清自己为何而笑,覆在白纱后的眼微垂,片刻后端起了齐奚摆放在她面前的杯盏,看着其中冒着热气的浆酪,抿了一小口,然后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出乎她意料的,有些甜。 公子奭的目光落在郑文眼上覆着的那一层白纱上,不经意地瞥过,看见郑文微微蹙眉,才轻声笑着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会爱喝。”
郑文抬眼。
公子奭却是也垂眸饮了一口热浆,眉眼都被一层浅淡的白气笼罩住,青年氤氲在热气的眉眼中似乎带了笑意,他出了声:“以前,你时常和阿苓她们一起饮这些甜浆。”
不过那还是在虢城中的时候,他这几百年过去,现下突然发觉他的时光仿佛停留在了过去,一切记忆碎片大多都凝聚在了镐京和过程中,这百年好似真是白活了一场。
他以前也不爱饮甜浆,觉得太腻了,恐怕也只有小娘子才会喜欢。多年前,不知怎么起了兴致饮了一口,或许是因为脑海中闪现的一副画面,画中女子坐在一处案桌前垂眸认真地抿着杯盏之物,神情愉悦,他感觉到了好奇,品尝了一口,竟然觉得味道还很不错,于是渐渐也习惯了这股味道。
郑文这下是真的有些惊奇了,她以前会喜欢这么甜腻的浆水,她又饮了一口,还是不能适应,于是搁置杯盏放在了桌面上。
可是却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传说女孩子们喜欢吃甜食是因为这辈子生活多为挫折,活的太苦了,于是喜欢甜食因为可以得到短暂的愉悦。
而现下,她好像不喜欢喝了,是不是那些苦难离她而去了?
郑文看向对面已经饮完一杯甜浆的公子奭,笑了一笑,突然有些好奇公子奭为何会喜欢这种甜腻的浆饮,实在是与气质不太相配。
时间真的可以拉进人的距离,孤独也会。如果是半年前,郑文绝对不可能与公子奭坐在一起相谈闲聊,但她此时想了解一些过去的事情,接触过去的人,让她觉得过去那些模糊不清的岁月并非一场梦境,她如今的坚持也并非一个笑话。
公子奭看见了郑文面上松懈的神情,这才仿若随意地道:“眼上为何覆一层白纱?”
郑文听到这话摸了摸眼部。其实很多人都好奇,刘夫人问过,郑林和惠小郎君却不敢放肆,心中好奇也不敢询问,生怕触及了她的伤痛,只是有时候目光也会下意识地落在她面上。
他们大多数可能以为郑文有眼疾,认为她对于他们的目光不太敏感,可其实郑文眼中的画面比其他人的清楚多了,这条并不宽只能遮住眼部的白纱应该是特殊材质所织,夏日冰凉,冬日温润,不知是何材料,并不阻碍她的视线影响平日视物,反而不至于让她老是看见一些不想看见的东西。
那位赠予她此物的老翁身份神秘,郑文想起之前看到的一些画面,才知道这世间太大了,人类也太渺小了,渺小的毫不自知于是坐井观天,以为自己便是宇宙天地中心,可其实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在公子奭面前,郑文并没有再扯什么幼时眼部受伤的鬼话,只是说:“眼不能阅人。”
公子奭听到后,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看出了郑文不想多谈。
郑文却仿佛想到什么一样,突然看向公子奭,目光注视着他许久,公子奭视线对上她的视线,很平静,并没有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到,郑文心头那股涌起来的好奇一下子就没有了。
在刚才一瞬,她有些想要摘下白纱看一下公子奭的未来,可最终却还是没有如此做,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对上公子奭看向她的目光,太过平静,甚至还含着一种包容,她觉得这并不是一种错觉,有时候郑文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缓下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看向公子奭,“百年前,是你从曹地带走了我?”这是郑文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问,她其实一直都知道除了清陵山丘,还有一处她可以知道当年的事,阿苓和那虎贲四百军士的骸骨在何地,是否还在荒野,被丛生杂草裹住,公子奭一定知道。
公子奭没有回话却是看向一旁的少年,齐奚立马垂头站了起来走到不远处的楼道处候着,以防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等人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公子奭转过了头,却并没有看着郑文,而是看向窗外的白雪,依稀记得那年的雪仿佛也是这般厚,他在冬天一向不好熬,很少出门,那年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身体中的寒气还未消散时,一位老翁的到来让他骨子里的寒气也加重了一些,于是百年间都未散去。
他说:“当年有一老翁来到故城,说知道你的下落。”
郑文看着公子奭。
“等我赶到曹国时,那里已经尸横遍野,我在一处……尸堆上发现了你。”公子奭目光移了回来,看向郑文的眼很黑也很静。
平静深邃得像一汪滩水。
那时候的郑文胸口上插着一把青铜剑,看制式只是一把很平常的剑,所属主人应该不过一小兵,女人除了脸上稍微干净一些,身上都是血,衣裳残破不堪,能看见下面裸露的皮肤。
让公子奭手下人感觉到不安地不仅是尸堆上面容鲜活的奇怪女人,还有女人身下那个尸堆的奇怪之处。
除了郑文,她身下离她最近的几具尸体也都还很鲜活,比起其他的那些已经腐烂的士兵来说,郑文身下的那几句具尸体的人仿佛才死去一样,或者说,就像是活人一样。
除了公子奭,周围的那些兵士都很不安,包括齐奚,自从在故城见到过那位突然化作枯枝的老翁后,齐奚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变得比公子奭还信奉鬼神存在,因此看见这一幕后很是不安,生怕有妖邪之辈。
他们拿着火把站在周围不敢动弹,看着雎抱着郑文坐在那个尸堆上哀泣不止,夜风仿佛带着女人的哭声渐渐远去,让整个夜幕更加暗沉了一些。
公子奭当时只感觉自己心头有些针扎一样的疼痛,可依旧坚持走上前去,几乎半摔倒在郑文的身旁,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却是不敢下手。
女人沉睡的模样就像永远不会醒来。
齐奚连忙过来搀扶公子奭,却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向尸堆中的那几具奇怪的尸体,几乎霎那间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七娘子曾经为了逗他而讲过的鬼故事,本来性格就有些胆小,这一下立刻就被吓了不清,可还是努力撑起胆子,手指腹放在那些人鼻前感受了一下,几乎瞬间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战栗起来。
少年咽了咽口水,心头跳的很快。他看向被雎抱在怀中的郑文,手慢慢地伸了出去,在郑文的鼻前放置了一会儿,这时他其实也不清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他几乎压抑着语气对一旁的公子奭道,“殿下,郑小娘子好像还活着。”
雎的哭声停止,有些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泪眼婆娑,面色彷徨无措。
一侧的公子奭却是听见了,他能感觉到少年身上传来的不安和恐惧感,虽是相处甚久的熟人,可在发现奇异之处时,那些熟悉感几乎立刻会消退,心中首先出现地就是退缩和害怕,齐奚在经历过短暂的不安后迅速反应过来就有些开心起来,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又把手放在了郑文鼻前,感受了一些,不是冷风的感觉,郑小娘子真还有气,于是他又对着公子奭说了一句话。
“殿下,郑小娘子真的还活着。”
公子奭对上齐奚的目光,许久之后心跳好像回到了熟悉的频率,喉咙间涌上来的那股腥味也没有那么的来势汹汹,压抑不住。
他伸出了手慢慢地放在了郑文的面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后,好像一瞬间的山崩地陷回归了平静,所有的理智回归脑海,他的目光停顿在郑文身上许久。
一侧的齐奚也眼睛盯着那几具尸体,斟酌片刻后,还是附耳在公子奭耳侧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也是怕被人听见,“殿下,那些尸体有些不太对劲,像是还有气。”或者说是像是要有气了,马上就要活过来一样。
公子奭垂着眼帘看着面前的郑文很随意地嗯了一声,可齐奚知道公子奭应该是记在了心里,于是不再多说,听从公子奭接下来发布的命令,把郑文抬了出去,郑文胸口上的那把剑他们也不敢随意妄动,怕拔剑姿势不对,伤了别的地方。
郑文被送走以后,齐奚回去时就发现那几具奇异的尸体颈项皆断,然后那夜那片荒野就燃烧起了一片冲天大火,还是几日后下了一场小雨才把那场大火熄灭了,同时也有两具尸体消失在了那处荒野。
因为这个奇怪的大火,后面有行商的人走到此发现一些焦尸和人骨,地面上还有很多的箭矢和剑,听当地人说那天夜里此地人影憧憧,还有女人的哀鸣声,似是百鬼夜行,天降大火,此处阴气很重不宜久留,于是久而久之这天道路就荒废了下来,还衍生出许多的鬼神传说。
公子奭选择性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了郑文,至于其中他扭断了那几具奇异尸体火烧那片尸堆的事,他当然掩盖了过去,并没有讲出来。之后他们离开曹地,他带出来的那堆人马大多死在了他国,他也没有讲出来,他这个人很难相信别人,他带出来的那队兵士虽是他的手下,可天底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秘密最好越少人知道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