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聪慧过人, 精算人心,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
昭昭记起,这番话, 当初太后问她错在哪儿的时候,说过相同的话。如今太后又教导一番,她心中浮起了些许惭愧。
这回,可不就是因为她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才会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昭昭谨遵外祖母教诲。”
太后点点头, 问起了别的事情,“郡主府那些人都收拾干净了?”
昭昭应道:“是,这几日我已经将府中背景有问题之人全都逐出了府。”
她原是还想拖上一些时日,突如其来病倒了一场,让她不想再等。
并州形势已经远比她和她舅父所想的那般更复杂。
朝堂人心也越来越浮动。
她入宫来,还要去给宣帝请安,太后没有多留她。
只是等昭昭离开了长寿宫,太后才同近旁人说起,“你说这孩子,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打击,才会短短几日转了性子?”
白女史斟酌了片刻,方道:“想来像郡主这般心智坚定之人,在这个年纪里,也只会被情所伤了。”
太后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样儿的男儿,能让昭昭受情伤。
她对外孙女逐渐上了心,难免就要替外孙女多想几分。
思来想去,心中浮起了一个人名来。
昭昭在长乐宫待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准备离开皇宫。
她如今清瘦了许多,年前刚量身裁剪的合身衣裳穿上去便大了许多,袖口空荡荡的,寒风不住朝里灌。她忍不住捂嘴咳嗽了起来。
子桑采忙将手炉递过去,“主子,你拿着手炉吧。”
“不用了,你拿着吧。”昭昭摆了摆手,只裹紧了披风。
长乐宫里地龙烧的太热,待了半个时辰她便头昏脑胀,此刻她想吹吹风,好叫自己能清醒些。
她低头想着方才同宣帝所议之事,没留神前方有谁走来。
岳长翎没想到入宫一趟,会遇见昭昭,昭昭似在想心事,没有看见他。
小半月不见,眼前人许是因为病过一场,清减了许多。
他说不出自己是何种滋味,自是在对方快要路过他身旁人,低头行礼道:“臣见过郡主。”
昭昭停下脚步,看向他,笑道:“岳大人,真巧。”
岳长翎微微颔首,“郡主身体可好?”
昭昭一愣,坦然道:“我如今已无大碍。”
她无话再说,正要开口道别。
又听岳长翎开口,“郡主可否移步,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同您说。“
子桑采皱着眉头,“主子,咱们还得去贵妃娘娘那儿呢。”
这些日子,谁都不敢问昭昭那日为何会突然病倒,可左思右想,都觉着是因为岳千户和蓝家姑娘的缘故。
子桑采此刻见岳长翎尤为不顺眼。
昭昭叫住了她,“阿采,你们稍远些候着,我同岳千户聊几句。”
子桑采这才气呼呼的带着人走远了几步。
四下无人了,昭昭看向眼前人,“岳大人想说什么?”
“臣一直视阿禾为亲妹妹,臣希望郡主别误会。”
昭昭抿了抿唇,她此刻心中内疚却又迷茫,还有一丝期待。
这些情感,她从前从不曾体会。
片刻之后,她终于小声开口,“岳大人其实不必同我解释的。”越解释,她便越心虚。
“蓝姑娘是位好姑娘,她心思单纯,天真可爱,我也挺喜欢她的。”
她看着岳长翎的眼睛,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岳大人如今应该也已经明白,长安城里忌惮我者众多,蓝指挥使算作一位,日后岳大人与我还是各走各路,装作不认识,免得岳大人被人猜忌。”
她这段话说完,岳长翎也陷入了沉默里。
她望了望天,忽而开口,“岳大人,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郡主请讲。”
“若是有朝一日,我与你朝堂争锋相对,你会怎么做?”
岳长翎似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冷峻的一张脸上满是迷茫,像是不懂她为何会如此发问。
昭昭叹了口气,认错了人,就是认错了人。
哪怕她心中尚且还留有一丝侥幸,都得接受这个事实。
她略带歉意道:“之前种种,岳大人就当作忘了吧。”
现在想想,其实他们两个从来没有互表过心意。
昭昭说不出来是庆幸,还是后怕多一些。
庆幸她在发觉自己找错了人前,制止了一切。
后怕她若是再继续与岳长翎加深来往,她就伤了岳长翎的心。
她微微颔首就要走,岳长翎开口喊住了她,“郡主。”
她没有停下。
不给自己留希望,也不要给别人留希望。
“主子,你同岳千户说了些什么?”子桑采仔细观察昭昭,见她神色自若,像是半点儿都没有因为见着岳长翎心情有所变化。
“没说什么,就是同他说说郡主府不会有贼人潜进,让他不必担心。”
“以后咱们也不必麻烦北镇抚司再来咱们府上抓贼了。”
子桑采没有听明白,这抓贼一事,难道还要特意同岳千户说上一声吗?
她有心想要问问,她们却已经走到了顾贵妃所居住的玉兰宫。
昭昭不禁慎重的整理了一回衣着,方才叩响了玉兰宫宫门。
贵妃正在批改宣帝让人送来的奏折,见着她来,也并未多言,只道:“皇上命你日后来给本宫写批复,你可觉着委屈?”
昭昭垂下眼眸,规规矩矩地同贵妃行了跪礼,“自是不会,能得娘娘指点,是昭昭之幸。”
她其实并不明白宣帝为何让顾贵妃教导她。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以为宣帝同顾贵妃之前,早就因朝堂之争而没什么感情。
可在她出长乐宫之前,宣帝告诉她,“有贵妃辅朝,实乃朕之幸事,你得她教导,将受益匪浅。”
昭昭不免想,原来她真的并不能事事都猜中长辈们的想法。
许是大病一场,她接受这样的事实时,心情竟没有太过难受。
贵妃打量了她片刻,方才道:“打今日起,每隔一日,你便入宫来。”
“是。”
今日还是大年初五,就算是神仙也得先过年,贵妃没有久留她,昭昭便打算自行告退。
她是刚打算走,却听外头传话,说顾世子求见。
贵妃似乎连心情都好了不少,“快让他进来。“
顾淮走进殿中,见昭昭也在,有片刻的意外。
“臣见过贵妃娘娘,郡主。”
也不知贵妃到底是有意还是无薏,也没让昭昭先离开,叫人上了茶点同顾淮说话,“今日怎么想起来给本宫请安了。”
顾淮温声道:“年前不曾向您请安,今日特进宫告罪。”
说过了一回话,顾贵妃便将二人一起给打发了。
昭昭病害未曾痊愈,从温暖的地方,突然走向寒风里,总是忍不住咳嗽,她捂嘴轻咳了片刻,眼前就多了一只手炉,“郡主若不嫌弃,可用此炉暖手。”
“不嫌弃,不嫌弃。“昭昭顺手就接过,手炉里是刚在玉兰宫添的木炭,甚是暖和。
昭昭开口道:“多谢你前些日子帮忙。“
顾淮弯了弯嘴角,“郡主前些日子已经送过三回谢礼,不必再记挂心上。”
“难得碰见你,自是要当面道回谢了。“
子桑羽自打从并州回来,将他不在长安的这一个月里,郡主府发生的事情都给了解了一遍,大年初一当日,便语重心长的同府中每一个近身伺候的人都给教训了一顿。更别提当知道贺岚竟与隔壁邻居约战了好几回,还都没站到上风后,以切磋的名义将贺岚给揍了一顿。
便是昭昭,昨日心情缓解后,子桑羽劝了她整整一个时辰,颇有唐僧念经的架势。
她同顾淮如今也算是朋友了,至少某些想法上,二人的思考是相通的。
“对了,顾世子,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顾淮偏过头温柔的看向她,“郡主请讲。”
“若是我有朝一日入朝堂,你会如何作想?”
这问题,半日前,她刚刚问过岳长翎。
顾淮笑了笑,倒也没有犹豫回答道:“郡主若有此志向,又有何不可。”
昭昭原是随意一问,此刻不免也认真起来,她看着顾淮的眼睛,狐疑问道:“真的?”
“嗯。”
昭昭又问,“那若是有朝一日,你与我在朝堂政见相左,你是会让我,还是与我争个高低?”
“我想,若是我们想法不同,那当然是谋求一致了。”
昭昭心中残留的那些不甘,仿佛也随着这话一散而去。
她看着顾淮恬静的侧脸,不免想,若是这人心生活下去的意志就好了。
顾淮见她不说话了,便问,“郡主?”
昭昭笑着摇了摇头,她心中是有遗憾,此刻却也只能说上一句,“没什么。“
初七这日,昭昭入了宫。
宫人搬来椅子,放在贵妃座侧,昭昭坐过去,贵妃便递了道折子给她。
“你瞧瞧,这本折子该如何批复?”
昭昭接过,仔细看这折子上的内容,是内廷递上来的折子。折子上写,去年宫内所用生丝价六钱,而今岁生丝价五钱,可用否?”
生丝乃织布所需,一丈布用生丝约三斤称,一匹布约十八斤称,内宫一年供给布匹需上千匹,每斤生丝少一钱,这剩下来的银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昭昭想了一回,方道:“既是省钱的买卖,自是应该准许。”
顾贵妃轻轻一笑,昭昭方知自己错了,“请娘娘赐教。”
“省钱自是不错,可你曾想过降价则表示去年剩下蚕农所产生丝过多,宫中若低价收购,别处将会将生丝价格压得更低,蚕农兴许会赔的血本无归……”
昭昭愣了神,她原没有想到降价还关系到蚕农的生计。
贵妃朝她点点头,语气平和道:“写批复吧。”
……
大年初七,解印,放了十五日年假,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伴随着东方缓缓升起的太阳开始了。
新年伊始,朝臣们就已经为了并州流匪一事,吵闹的不可开交。
年前特使去了一趟并州,将整个并州的情况一五一十详细记载的摆在了御案上。
这个年,对某些昨日就被抄了家下狱的朝臣来说如同噩梦,而那些同宋怀一案有些关系的朝臣,此刻两股战战,头都抬不起来。
宣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听着底下大臣们为如何解决并州流民,唇枪舌战,各抒己见。
到了最后,暂时拟定了一个方案。
宣布散朝前,宣帝颁了一道诏书。
“镇北王阿罗怙之女,阿罗昭昭,德行兼备,才学甚佳,留御前听笔当差。”
皇子步入朝堂之时,颁布的诏书也不过如此了。
昭昭从玉兰宫中出来时,天色将晚,她忍不住扭着有些酸涩的手腕,她算是明白为何她舅父年岁还算不上大,白发却一日比一日多。就连顾贵妃,那般美丽的女子,眼角也生了浅浅的皱纹。
批复折子可不止是要思考,它更是个体力活呀。
焦急等在外头的子桑采见着她,忙迎上去,“主子,今日朝堂上都已经为你吵翻了天。”
昭昭点头,“猜到了。”
“那些大臣,骂的可难听了,说主子你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何德何能御前听差。”
“还说是咱们阿罗部包藏祸心,要扰乱朝纲。”
子桑采气得要死。
看来她的名声算是在长安彻底响亮了,日后人人都会将她视如洪水猛兽了。
昭昭忍不住想。
抬眼看过去,赶巧四皇子来给顾贵妃请安,四皇子素来是个高傲的性子,从前见她也总会放缓了语气同她说话,今日竟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过。
看来,她这几位表哥,是开始不会再打她婚事的主义了。
昭昭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走,回家。”
第26章 无言默契 在各自的计划之外,留下的那……
昭昭去了三回玉兰宫, 就体会出了顾贵妃为人的妙处来。
她从前以为顾贵妃全然是因为野心才会插手朝事,擅权干政。
她跟着顾贵妃学了三日,却发现顾贵妃所做之事, 落点却实在。
她低头看着顾贵妃给她布置的功课,思索着该如何写这道批复。
有人轻叩了房门,她头也未抬,“进来。”
青眉端着汤进来, 小心翼翼地呈上一碗放在书桌上,温声道:“郡主,您用些汤吧, 这是厨房刚做的猪肺雪梨汤,最是润肺明目。”
昭昭应道:“好,你放那儿,我等会儿就用。”
若是平日里,她说完这句话,青眉便会悄悄地退出书房,不再打扰她。
今日青眉却在书桌前站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没有离开。
昭昭余光瞥见她的人影,也没恼, 抬起头看向她, “你还有别的事?”
青眉其实甚少会过问她的私事,她当初将整个郡主府交给青眉打理,青眉便一心一意的只专注着郡主府的日常大小事宜, 像是她私下里去见了谁,又同人说了什么,发生了事,青眉从不会像子桑采那般在她面前毫不保留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青眉手指纠结的快要将袖口揉皱了,方道:“婢子想告假两日出城一趟。”
昭昭看着她, “出了什么事?”
青眉抿着唇沉默着,昭昭便道:“无妨的,你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