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贯性子宽和,动怒片刻胸中已闷然作响,再被血色一刺激,脚步就有些踉跄。
身边的含舒嬷嬷察觉了不妙,倾身想去扶上一扶。
——却已然来不及了。
太后突然软软倒在含舒怀里,双眸紧闭,昏迷不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二连三的变故尚使众人来不及反应,就见玉阶上伏案而泣的皇次子妃倏然冲上前去。
她泪水止不住地掉,杏眸通红一片,与含舒嬷嬷一道背着太后昏迷的躯体快步出去。
临至同和大师那片,虞莞脚步有些踉跄,却未发一语,径直掠过他们朝殿外快步趋去。
太后受刺激后惊悸昏迷,这场景恍若上辈子再现。
但是这一次她恰在太后身边,就绝不会放任悲剧再次上演。
只有拾翠与薛晏清两人跟上了虞莞,一齐护送太后去太医署。
忽然,薛晏清行至半路,突然一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一张雪白宣纸,送入怀中。
几人走后,阁中之人面面相觑。
熙和帝顾不上颜面,猛地一拍桌:“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太后和大师去送医!”
乌泱泱的宫人霎时倾巢涌出。
百官们面色不安,皇帝也没了敲打他们的心情:“都散了,回去吧。”
百官忙不迭地鸟兽作散。临走时,他们只用眼神示意,不敢发出半声言语。
虞蔚兰恰与林又雨并行一处。
林又雨心思坦荡,话中没什么顾忌:“真希望太后贵体能平安无事。”
“是啊!”虞蔚兰挠了挠头,明明有诸多慨叹之语,见身侧女子袖袍被风吹起纷飞,他半晌只憋出一句:“只愿姐姐不要太伤心。”
虞莞毕竟是女子,太后与她体重相近,扛着本就有些吃力。
她与含舒一路急行,体力略有不支,额头渗出星星点点的汗意。
薛晏清三两步赶到,拾翠随后而来。四人同行,终于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太医署今日当值的恰是杜若女官,她听见署门前有凌乱脚步声,心头一跳。
打开门看去,那被几位贵人们平举着过来的病体,却是太后!
杜若吓了一大跳。
心中疑惑重重,她仍率先把太后安置在床上,细探她鼻息、又翻了下眼白查看。
“无碍,太后只是怒急攻心又受了刺激、惊怒交加之下才会昏迷,臣用针灸可解,明日之前定可醒来。”
虞莞一进门就用素手揪住罗裙,拧紧指节失了血色,闻言才微微松开。
太后的性命之忧度过之后,情绪仿佛被汗水与泪水蒸发殆尽,她有片刻的茫然虚脱之感。
这时,薛晏清稳稳扶住她肩头:“你先休息下。”
又吩咐身边的拾翠:“看着你们小姐,让她好睡一觉。”
虞莞感到肩头一热,愣愣点了下头,顺从地被拾翠扶到另一张床边,和衣躺下。
薛晏清把她扶好后,迅速丢开手,宽阔干燥的掌心通红。
他轻轻瞧了一眼杜若。
杜若立刻会意点头,这是让她待虞莞睡着之后为她诊上一脉。
含舒嬷嬷本在床边眼前一错不错地守着太后,见虞莞躺在床上,睁眼不语的样子,踌躇片刻,走到了虞莞身侧。
“您还是好好歇息吧,太后醒来时想必有很多话要同您说的。那时候,您可要打好精神才好。”
虞莞心乱不止,听了这话却倏然平静下来。
“您说得对。”
醒来时必将面临狂风骤雨,不如趁此刻养精蓄锐也好。
最信任的人皆在身边,虞莞安心闭眼后,一瞬被灵魂深处的疲惫淹没,她昏沉沉,落入一个梦境。
梦中亭台恢恢依旧,碧瓦朱墙,正是她十分熟稔的宫中之景。
只是,梦中的宫闱恍若十分不平静。
素白丝绢挂了满眼,这是宫中身份极贵重之人才有的丧仪。
虞莞二度生平只见过这场面一次,便是太后去世,停灵于康宁宫,阖宫一片恸哭缟素。
莫非,她梦见的是上辈子光景?
身穿素服的宫女们来往于各殿之间,她们神色匆忙,眼下青黑,却并无哀意。
其中一女子凑近到另一人身边,轻声说着什么话。
声音呐如蚊蝇,虞莞却听得分明之极。
那女子嘴唇一张一合,说的正是:“大行皇帝驾崩,没想到是二皇子践祚。”
大行皇帝?熙和帝?
莫非上辈子最终是薛晏清即位?
虞莞心中有片刻清明,又似隔雾看花。不知为何她会做这么真切之梦,一草一木丝毫毕现,全无混沌模糊之意。
这究竟是她臆想还是……上辈子果真如此?
忽然,耳畔喧哗声响起,她转眼出了梦境,醒了过来。
虞莞微微失落,薛晏清已经没了踪影。
然后她瞧见,含舒与拾翠死死守在太医署的房门口阻碍着不速之客,不肯退让一步。
怎料,那门前女子见硬闯不行,当即高喝道:“虞莞,你可知陛下已下旨,令皇次子将你休弃?皇家出妇,怎可再滞留宫闱?”
陈贵妃的手紧紧攥着,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虞莞的身形僵住了。
与此同时的太和殿中,薛晏清立于熙和帝身前,面对着他疾言厉色的质问:
“这虞莞,你究竟休还是不休?”
第35章 对峙
太和殿中。
面对皇父的厉色薛晏清长身挺立, 傲骨含锋,寸步不让:
“儿臣不休。”
他极少以儿臣自称,这二字一出口, 熙和帝就知道次子坚定的决心。
“你!”他刚想厉声呵斥,转念想到先前目睹此子与虞莞隔帕携手一幕,情知恐怕是此子红鸾星动,困于情丝不忍割舍。
他便软下言语,换了个方式劝诱道:
“同和大师云此女冲撞紫薇, 太后亦因她之故牵扯伤心之事、以至于昏迷不醒, 你……”
言外之意, 便是薛晏清不休妻再娶,便是不孝顺尊长, 目无祖母、皇父。
薛晏清只觉这话颠倒黑白,以至于荒唐可笑的地步。
他剑眉一挑,反问回去:“皇父果然信任同和大师之语如斯?”
竟连他牵扯朝政之事也毫不计较。
更何况太后尚未曾转醒, 皇父身为人子不曾去太医署中探视一眼, 也不曾清算害她昏迷的罪魁祸首, 反要逼迫次子休妻另娶。
愚昧如斯, 凉薄如斯。
为了一句“命犯紫薇”的荒谬判词, 数十年养母子亲情可视作无物。
既如此……薛晏清从袖中缓缓掏出那张零落于地的纸片。
“皇父不妨看看这个再断言。”
熙和帝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不情不愿接过那纸片,却在打开的一瞬间僵住。
上好的雪白宣纸已经微微发皱, 可想而知已被人摩挲过多次。
而那上面洇着墨痕的话,字字诛心。
“大行皇帝曾斩卫氏满门, 太后宫妃之身得以保全。”
“陛下践祚后不愿翻案,仅余孤女存于虞府。”
熙和帝一眼读过去,越读越不可置信。
直到他看到了最后——
“此乃母子龃龉。汝之语或可使母子离心。另则中伤皇子, 使其污痕难涤。”
这中伤的“皇子”是谁,不就是娶了“不详女”的皇次子么!
这张纸上每句话无不昭彰着同和的话并非不可泄漏的天机,而是受人指使的谣言。
这背后之人胆大包天至此,竟敢!竟敢!
熙和帝猛地抬头,本想命薛晏清彻查此事。
抬头时,却恰可看见次子眼中的讥诮与审视。
那目光仿如两个鲜明的巴掌,“啪啪”地拍在他的脸上,清脆作响。
满腔的震怒转瞬化为恼恨,无处可发。
突然,他说道:“便是虞莞此人清白无碍,凭她是卫氏遗孤,你以为满朝大臣还会支持你么?”
自然不会。
薛晏清没错过虞莞身份揭露之时,有几位老臣看向他的目光。
其中包含的绝非善意。
卫氏灭门之事,因太后身份之故,乃前朝后宫的忌讳。如今不可考之处甚多。
但是,唯独一件事可以确定——
先帝下令之时,朝臣绝对做过趁机落井下石之事。
如今出了虞莞这么个卫氏遗孤成了皇次子之妻,焉知哪一日薛晏清践祚之后,虞莞不会转手清算他们?
皇父这句话,无啻于明晃晃地暗示他:娶了虞莞,你将难获朝臣支持,与帝位无缘。
薛晏清抬起头,迎着皇帝目光而上,他看见了当中作弄之意,裸/裸昭彰。
他想让自己在储位的可能性与虞莞之间二者择一。
薛晏清依旧只说那四个字:“儿臣不休。”
熙和帝没料到次子果断如斯,眼中连一丝挣扎也无。
他忍不住喝问道:“你可知不休了她,魏太傅杜仆射他们根本不会支持于你?”
薛晏清惜字如金:“儿臣知晓。”
做一个被群臣掣肘的皇帝,又怎是他本愿?
眼看皇帝已是图穷匕见,薛晏清顿觉无趣。他记挂着太医署中二人,再懒于理会那声声不怀好意的质问。
于是,他退后一步,行了一礼就大步离去:“儿臣告退。”
随着袍角消失在太和殿,熙和帝终于能袒露些许心中所想。
以此计谋挑拨母子、陷害皇嗣之人,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
熙和帝忍住了把纸撕成碎片的冲动,他唤来内侍,一把将之捏成至团扔于内侍脸上。
“去查!”
-
太医署。
陈贵妃正在厉声尖叫,一副不把人喊醒誓不罢休的架势。
姿态与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国母截然不同。
含舒嬷嬷担心她扰了屋中之人清梦,上前两步捂住她嘴。
陈贵妃一个巴掌呼上那只欲阻挡的手:“贱/婢,滚开!”
赤金镶珐琅彩的护甲极为锋锐,转瞬间,含舒嬷嬷的手上多了三道血痕。
她面不改色,不顾滴落的血迹继续要去捂嘴。陈贵妃却仿佛受了惊般退后一步。
含舒嬷嬷与拾翠对视一眼,看来陈贵妃已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
她们再费些力气,受点伤也不怕,绝不能让伤害到房间中的人!
虞莞推开门来,倚着门框、抱着藕白手臂,冷冷看着这出闹剧。
她这样明目张胆地闹事,与自投罗网有何区别?
“小姐,您醒了!”拾翠急忙向虞莞打眼色。
陈贵妃见到正主忽然出现,竟诡异地安静下来。
她扬起一个诡异微笑:“虞莞,你可知薛晏清马上就要将你休弃了?”
虞莞愣了一下:“他不会。”
她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自信,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但虞莞就是有强烈的本能直觉,薛晏清绝不会因那莫须有的判词而将她休弃。
反倒是眼前之人……虞莞冷笑。
若说休弃,陈贵妃不才是两辈子皆扬言要休了她之人么?
陈贵妃恍若不觉:“你是卫氏女,他就是为了帝位、也要把你休弃。”
背后一个带着凛冽寒意的男声传来:“我不会。”
掷若金石、落地有声。
众人皆回望过去,意料之中,是薛晏清负手挺立、款步走来。
他穿着黑色金蟒吉服,袍角无风自动,冰冷的双眸直直锁定住那衣着华贵、面目可憎的女人。
陈贵妃生生打了个哆嗦。
她正欲张口继续挑拨,却被薛晏清打断:“你现在在此处挑拨生事,不是为了激怒太后,奠实我夫人污名,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这才明白她背后意图,皆打了一个冷战。
倘使太后此时出了什么岔子,不论事出何因,有心人都会将之扣在虞莞身上,把她“妨克”的命数盖棺论定。
事情发生到这般,薛晏清纵使不愿休妻、“孝道”二字也要逼他休妻了。
这也是为何她要亲身硬闯——旁的人来身份不够,很快会被拿下。
她本以为太医署会乱糟糟一团,届时她神不知鬼不觉、做些手脚并不困难。
谁能料到含舒嬷嬷与拾翠竟然能将太医署防得密不透风,拼死也不让她越过一步。
被□□揭露了意图,陈贵妃犹自嘴硬,冷笑道:“二殿下就是这般揣测你庶母么?”
下一句话,彻底判了她凌迟之刑。
“同和手中那纸条,我已交给了皇父。”薛晏清抱臂冷声道。
“上面笔迹特殊,阖宫识字之人一一对比下来,并不难辨认。”
陈贵妃的脸色一刹青白交加。
她想不通,为何同和还敢留着那张纸,它又是怎么落入薛晏清手中。
虞莞见薛晏清冷嗤了一声:“莫非你以为人人皆如手中提线木偶、由你操纵?”
同和暗中抛出那纸,是给自己与僧众留下的一线生机。
她顿时明白过来——以她对熙和帝的了解,此人绝对会顺着那张纸彻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把陈贵妃的势力刨个彻彻底底。
陈贵妃不愧是屹立后宫多年的人物,到了这份上,她竟然还能笑出声。
“本宫虽然输了,但是你们也未必能赢。”
她指着站在一起的夫妇:
“卫氏血脉,本就是众大臣的肉中之刺!现在你们皆成了卫氏余/党,看朝中之人怎么容得下你们?”
“那朝中之人是怎么容得下哀家啊?”
忽地,遥遥有声从身后传来,虚弱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