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来主持大局:“晏清,你把人领走。这件事到此为止罢。”
归根到底是皇帝做得不妥。
若不是他好色调戏了那林小姐,就不会有那女伶洞见隐约一线机会、欲行勾/引之事。无论这女子是谁人棋子, 不过是知晓皇帝好色, 为了投其所好才布下。
只是这话看得明白, 却不能说明白。纵她堂堂太后、与皇帝舐犊情深也不能。
兀君一个箭步上前把那女子押出宫殿, 愣住的宫人们三步并作两步, 匆匆弯腰擦拭掉血迹。汉白玉砖很快变得光亮如新。
只是这一桩荒唐事,到底留下了痕迹。
熙和帝睨下向方缩成鹌鹑的群臣,眯了眯细长的眼睛。
法不责众, 是建立在这些人识趣之基础上。若是当中有哪个没眼色的臣子胆敢把今日之事当成谈资,那也别怪他心狠手辣、以儆效尤了。
众臣们战战兢兢, 感知到熙和帝不善的目光掠过自己,皆屏住了呼吸。
良久。上方低沉之声传来,隐含警告:“众卿看徐了歌舞, 想必也有些疲倦。不如请明光寺的僧人前来,听听佛经,舒缓心性如何?”
“谢陛下隆恩。”百官们紧绷的五官终于松泛下来,这一关总算是过去。
闻言神色仓皇的唯有陈贵妃与薛元清夫妇三人。
陈贵妃的纤手微颤,仿佛已经看见了厄运降临的未来。她是始作俑者,自然知道待会儿同和大师说出的话何其石破天惊。
如同在皇帝的怒火上泼了一桶热油。
原本按照设想,陛下驾临明意斋后观赏歌舞,瞧中上那名乐女后,她借机一提纳妃之事,他自不会拒绝。龙颜大悦之下,再由一向深得圣心的同和大师揭露虞莞那不堪身世——
届时陛下不会猜到这一连串是她故意设计。
而眼下先是出了两场变数,那乐女受伤后她被薛晏清揪住小辫子……陈贵妃闭了闭眼睛。
任谁也会疑心这一系列事情是否另有人指使。
如今,唯有期望陛下与百官在查到她身上之前,先把虞莞处置了。
同和大师在殿外,尧夏阁中隐隐传来喧哗之声。
他分辨出那是帝王的惊怒叱喝与其几人的争执之声,却佯作不知,问那身旁的内侍:“不知此间发生了何事?”
内侍自然也听到了那些动响,他不敢怠慢,赔笑回答:“仿佛是……陛下龙颜大怒了罢。”
他道:“接下来就要靠您使陛下清心啦。”
同和大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垫在胸前袈裟的那张轻飘飘的纸突然滚烫起来。
他望了眼身后的弟子们。
临近夏日,虽有金盆盛了大块冰,但是裹着厚重袈裟中的僧侣们一路奔忙而来,额头都微微出了汗。他们身上没有带帕子,许多人又怕用袖口擦汗会脏了袍服,汗水滴入眼中也不敢去擦。
同和大师让出冰盆身边的位置:“你们热的都来这站着罢,凉快些。”
有几个略年幼的僧人汗水直流,还是笑着摇头:“师叔祖,我们年纪小,不怕热的。”
同和叹了口气。遮住眼神中深刻的忧虑。
我不杀伯牙,伯牙却为我而死。
那幕后阴毒之人拿一众僧人性命相要挟,便是知道这筹码极重,逼得自己根本不敢动弹。
——若是遂了幕后主使的心意,揭露秘辛,必然皇帝厌弃、得罪皇次子与太后娘娘;若是拼个鱼死网破,全寺性命被人拿捏于股掌之中。
参读经书、叩问佛祖,他一直苦苦思索两全之法。
怎知今日时运不济如斯,迎头撞上了皇帝怒火,同和才知他先前希冀不过是奢望。
大夏天的,一阵寒意突然贯穿全身。他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袈裟。
如今……能把明光寺诵经班众人摘出事外,已是奢愿。
同和顾不上手心汗意,握了握手中的纸条,下定决心。
虞莞尚不知危机临近——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拿身世之事做文章。
两世为人,她从不知生母姓甚名谁。母亲的片影不过虞氏宗谱上被抹去名字的一笔墨痕。
但陈贵妃全权把持着万寿宴大小事宜,安插的棋子仅仅一枚漂亮歌姬么?她想道。
这念头在心中如浮萍落水般划过一瞬。
很快,虞莞又被眼前掠过的红色污痕吸引了注意。
薛晏清方才拎着那胆大包天的乐女时,她发顶的血迹顺着淌到了薛晏清的手指上。
修长莹白的指节沾了褐红污渍,不仅瞧着扎眼,用膳时也很不方便。
薛晏清似乎对那污渍视若无睹,却把银箸放在桌上,似乎不打算再用些什么。
她轻轻蹙起眉头,薛晏清喜洁,服侍他的兀君又押着乐女出了尧夏阁。
“拾翠,”她唤道:“去打一盆清水来,动作轻些。”
薛晏清登时明白了她是要做什么:“无碍。”
“我看着却有大碍。殿下不爱洁,还不许我不爱么?”虞莞故意说道。话毕,她还支起一个揶揄的假笑。
薛晏清本不想劳师动众,他手上沾血也不是第一回 了。
看到虞莞现下神情,却默许了拾翠的动作。
清水很快被端来。
虞莞掏出袖中的雪白干净丝帕,那上面一角还绣着丁香。帕子入水很快濡湿,虞莞将之拧干,欲给薛晏清擦拭污渍。
薛晏清与拾翠同时伸出手,想说“我来”。
却不知为何又齐齐停下,眼睁睁看着虞莞把湿帕子覆在薛晏清的右手指节上。
血迹是新沾上的,一拭即掉。虞莞的手依次拭过薛晏清的指节,虎口等处,三两下那沾了血的手就莹白如新。
薛晏清只觉被擦拭的地方如过了电般酥麻,两人挨得极近,虞莞的面庞触手可及。他看见她海棠色的唇瓣轻轻抿起、认真的杏眸一眨一眨,清浅呼吸打在虎口上。
麻痒的、赧人的一股莫名意气横梗在心口,薛晏清闭上眼睛,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排遣。
直到虞莞说“好了”,他才睁开眼。
右手的动作更迟缓些,停在原地两三刻后才放下。
已经无法自欺欺人。
虞莞看着那光洁手掌,心中弥漫淡淡的满意之情。唯一可惜的是那丝帕沾了血,恐怕洗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她踌躇了一下,不知是否该扔掉,就见到薛晏清顺势接过那丝帕。
“有劳夫人了,这洗净帕子之事交给我,就当投桃报李。”
这话滴水不漏,她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眼睁睁地看着他极其自然地把那脏了的丝帕放在自己这端,心中怪异莫名。
熙和帝正盘算着少去后宫几日,好洗刷掉自己好美色的恶名,忽地,见左手边的次子与儿媳的手突然抓在一处。
他心中窜起一阵恼火。
呸,想牵手就牵手,还隔着什么帕子传情。
遮遮掩掩的,真酸!
好在,明光寺诵经班匆忙被内侍总管喊来救场。僧人们宝相庄严,步履不乱,在天家气魄的阁中神情也慈悲宁静。
这稍稍平息了皇帝的不忿。
同和大师带着众弟子向众人依次行礼。不须多加寒暄,僧人们就席地盘膝而坐,直奔主题。
他们掏出怀中木鱼,阖上眼睛,神色空净。
“法会因由分,第一,如是我闻……”*众僧声音高低不一,却暗合了一种独特的韵律,使人心灵涤荡,一洗烦忧。
诵经声响起,百官们神色一松,纷纷沐于梵音之中。
听经之人神思舒缓,然而那诵经之人的心,却在烈火上炙烤。
随着经书进至尾声,同和仿佛感到那死亡的铡刀向他的脖颈渐近。
终于,一炷香后全卷颂毕。
同和闭上了眼睛。
“敢问大师,国朝运势如何?”熙和帝亲自下来,扶起盘膝而坐的同和来。
同和大师擅长卜算推演之术,这事广为天下人知。皇帝听过他的美名后将人请入宫中推演数卦。
果然一一灵验。
自那以后他就成了简在帝心之人,连带着天下佛教徒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今年……皇家娶妇……”
字字如刀,刮剌着同和的嗓子。他极为艰难道:“罪臣之后、命犯紫薇……”
“你胡说!”同和的批命只说了一半,金阶之上就传来一声怒喝:“妖言惑众!”
众人望去——
那站起身来,疾言厉色之人竟是太后!
同和对她的怒喝视若无睹,阖上眼睛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先帝在时,罪臣卫氏满门皆被屠戮,出嫁之女除太后一人外皆落入法网。”
“如今,罪臣血脉再次流入宫禁,恐于国朝气运有碍。”
他缓缓转身,神色空茫瞧向金阶之上一人。
那目光所向,正是虞莞。
第34章 血色
太后听见“卫氏”二字惊怒之极, 情绪被一瞬抽干后,反而镇定了下来。
九凤吉服中的老太太眉眼间压着乌云,沉凝的声音中酝酿着暴风雨的前兆:“同和, 你这些蛊惑人心之语是受谁指使?”
同和并不作答,只道一声:“阿弥陀佛。”
风暴中心的虞莞怔怔望着同和大师张口闭口,听着那被划开一角的真相。
罪臣,卫氏,太后。
两辈子过往的一幕幕忽如珠子般串联起来。
难怪她从来不知生母名讳。
难怪虞振惟铁了心地送她去参加春日宴, 而她不声不响也能得太后青眼。
难怪嫁进皇家后太后平日对她提点照顾, 待她细心周到不似孙媳, 反如嫡亲的孙女。
而前世身子健朗的太后的溘然长逝——
恐怕是听见了自己小产的消息才会惊悸以至昏迷,在梦中撒手而去罢。
她懵懵懂懂, 被人无声地庇护关爱了两辈子,只把太后当成敬爱有加的长辈。
却在不知情中,悄然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位血脉亲人。
毫无征兆地, 虞莞泪如雨下。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方帕子, 青竹的图样、沾着熟悉的甘松薄荷香, 清新凛冽。
虞莞接了过来, 用那方帕子捂住自己通红的眼睛。
泪水霎时氤深了一片。
薛晏清长身忽地挺立, 上前一步倚在虞莞身侧。他的手绕过那纤细背脊,扶在虞莞另一侧的瘦削肩膀上,仿佛把她窈窕的身子整个圈在怀里。
只是那手只是虚虚扶着, 却未真正触上去。
百官乍然听见“卫氏”两字,反应不一。
年轻的官员还懵懵懂懂、不知所云, 老臣们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一片凝声沉默之中。御史台官长最先站出列来,斥责同和以卜算之名行挑拨离间、妖言惑众之实。
几个素来刚直不阿的台官也寸步不让、紧随其后。
他们是纯臣、谏臣,最看不惯的便是以天道之名行阿谀之事的小人、从前同和不过小打小闹, 说的也是无关痛痒颂德之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现在此妖僧竟想以这等荒唐之语搅乱朝纲、挑拨皇帝与太后的关系,甚至撩拨储位!
他们怎能坐视不理!
而更多的老臣们,尤其是经历过卫氏一事之人,看向薛晏清搂着虞莞哭泣的模样,暗暗掩去眼中复杂之色。
虞蔚兰神色怔忪,同和大师的话每一个字都入了他耳,但是拼接起来后,其中真意只觉难以置信。直到他看见身边的父亲面色复杂、怅然一叹。
原来……这都是真的么。
同和静静敲着木鱼,对满朝指责质疑之声不置一词。
皇帝满眼复杂,看着这个素来宠信有加的得道高僧。
太后怒道:“皇儿!”她一向和蔼,甚少动这么大的气,身形已然有些不稳。
卫氏本就是她心中隐痛。尤其是看到虞莞伏案哀声哭泣之态,不禁动容怜惜,心中怒火更甚。
“这等妖僧,不斩首示众更待何时!”她吐字有些颤抖
熙和帝犹豫了,一句“妖言惑众、押入天牢”正抵在唇边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正当这时——
木鱼敲过了一百声,同和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
倏尔站了起来,左脚一跨猛地向前冲去,正正好撞在了阁中的漆朱红色梁木柱上。
“砰。”阁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闷响。
那是头骨与木材相撞的声音。
满是戒疤的头上渗出鲜烈血色与那漆红朱柱混在一处。
他身子向前一顷,没了梁木的依凭,软软塌向前去,倒在地上。
无人在意,同和的袈裟之中,一张轻飘飘的纸被他掏了出来扔向地面。
所有人皆大吃一惊,不过一刹那,尧夏阁今日二度见了血。
“师叔——”
“师叔祖——”
最先反应过来的明光寺僧众发出阵阵惊痛的呼喝声,他们起身凑到同和身旁,将之扶起。
年长的僧人颤着手指送到同和鼻息之下。
“有气。”他惊喘一口气,抖声道。
这话稍稍缓解了众僧的惊慌,有几个僧人当众跪下向熙和帝等人行叩首大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贵人们高抬贵手,为我师叔延请太医救他一命。”
一声声叩首在冰冷的石砖之上,砰砰作响,额头很快便渗出血丝来。
眼睁睁看着长辈们或是昏迷不醒、或是苦苦哀求,年轻面孔的僧人们眼上染上怨意。
他们看向了太后,目光中满是愤恨。
这般鲜烈目光逼视之下,太后的身躯忍不住颤了颤。
先前,同和撞上的梁柱是离她最近的那根。
撞上之时身前的金丝楠木膳桌子剧烈晃动了一刹,振得她手臂酸麻。
转眼间,同和头破血流、那鲜血奔涌而出刺人双目。太后只目睹了一刻就微微闭眼,眼前已是一片血色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