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名身姿颀长劲挺的男子信步前来。前者大方走进绛雪轩中,给太后作揖请安。后者迟疑了半步,随后才跟上。
薛元清,薛晏清。
薛元清与虞莞上辈子最后一次见他时几乎没有区别。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镌刻在他脸上,就连休妻时此人也带着虚伪面具,微笑着说出最刻毒的话。
“你家里的爹是个没前程的,肚子也不争气,这样的皇子妃娶了有何用?还白白浪费了我整整五年苦心筹谋。
不过现在休了你也好,皇父只会怜惜我娶了一个命克血亲的女子耽误了前程,再给我指一门好亲。”
心中顿时梗塞起来,呼吸不畅。
随后的薛晏清看着更高挺些。他剑眉星目、薄唇抿起,目下无尘。这样的好皮相,众人却不敢逼视。
任谁都能感到他身上的清冷之气,犹如夏日置于深山幽潭,打个哆嗦。
他仿佛瞧不见诸女一般,只对太后躬身问安。
太后的声音明显比方才多了几分温度,和气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皇祖母在给你们相看媳妇呢,看刚从你们皇父那出来,便派人请你们俩来。哀家看这满屋子姑娘,各个都是好的,干脆你们自己相看,相中了谁,便直接告诉哀家。不必害羞,哀家必会下懿旨给你们赐婚!”
又对姑娘们垂询道:“如此一来,你们没意见吧?”
“太后英明——”众人应声,心中更是喜不自禁。登时就有几个大胆的,眼中盈盈秋波向两位皇子处暗送,好不娇俏可人。
两人都不动如山,目不斜视,对眼神视若不见。
若是虞莞上辈子没见过薛元清抱着下面孝敬上来的清倌、还不肯撒手的模样,她当真会以为现在这副柳下惠姿态的大皇子殿下,是个真君子。
她死死抑制住面上讥诮,却不想抬头之间,与请安后起身、目光回收时的薛晏清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薛晏清的眼睛像是皎皎冬夜中的寒星点点,望之使人如坠清澈深潭之中。不知怎的,虞莞直觉,她眼中的嘲讽之意被对方尽数看了过去。
心中咯噔一声,薛晏清该不会以为这嘲讽是朝自己来的吧,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心虚无措。
这种熟悉的心虚之情又使她回忆起上辈子——
上辈子,她对上薛晏清,亦是心虚的。
她嫁过去后,两位皇子越发水火不容。薛元清每被这个弟弟抢了风头,都会向她狠倒苦水。是以五年来,她被迫听了一箩筐薛晏清的的坏话。
“阴险狡诈”“腹内藏\\毒”……
背后议论不是君子所为。每次虞莞看到薛晏清时,想起那些阴损的贬语,平白有些气短。再加上两人身份尴尬,她向来主动远远避开。
以至于她嫁入宫中五年,两人仅有数面之缘。
眼下两人距离不过十步,眼光无意相触。要让旁人看去,一个脸上如冬雪初融,一个连嘴角都挂着隐隐笑意。随后虞莞便匆匆低头,双靥飞红,衬得娇美的面庞如海棠初绽般格外明艳动人。
倒像是一对璧人看对了眼。
这一幕被太后收在眼里,只觉得心中快慰。
虞莞好一会才缓缓抬头,见薛晏清挪开了清冷目光,她才舒了口气。
不知怎的,连续两次同贵人眼神相撞,令人尴尬不已。她心中祈祷,只愿不在他们心中留下痕迹。
她不知道的是,最上面端坐的太后表面谁都不入眼,实际上早已编排好了一本才子佳人一见倾心的话本。
场中无人注意她,目光都投向那对兄弟。
不过薛晏清一向寡言,是以被妙语连珠的薛元清抢了大半风头。场中的媚眼一大半都是抛给了薛元清的。
一个长袖善舞,一个像在修闭口禅。虞莞只觉这幕颇为熟悉——上辈子的家宴向来都是这般,无一例外。
柳舒圆依旧是场中最得太后中意的女子,她张口时,太后脸上的笑意不似作假。这一幕同前世别无二致,只是少了一个争先的她。
恐怕太后指婚的定是柳舒圆和某位皇子了。只不过场中并无另一人能与她打擂台,这时候,无论指哪一位女子给另一个皇子,无疑都是很不妥的。
中宫未立,两人都是庶子,除了长幼外并无高低之别。这时候,指了一个太后最可心的柳小姐给哪位皇子,便意味着太后更偏心他。这恐怕并不如太后所愿——她向来都是一碗水端平。
众女都想到这一层,一时间更是舌灿莲花。眼下谁能最快获得太后青眼,就意味着能拿到那一纸婚书。
日薄西山,众女才纷纷闭口,专心等太后懿旨——成败就在此片刻。
“我看柳丫头舌灿莲花,和元清像是个能说到一处去的……”太后笑眯眯开了金口,虽然说得委婉,但是众人皆明白这是指婚了。
两人顿时跪下谢恩。
大家皆不觉得意外,除了虞莞。她的震惊无人可以分享——上辈子柳舒圆分明被指给了薛晏清!
那薛晏清这辈子会被指谁?她无暇多想,就被接下来太后的话砸得眼冒金星:“虞丫头看着是个好性儿的,我看,同晏清很是相配。”
其实真正的理由她不能说出来,晏清是个一贯不亲人的,这次眼里不曾有其他人独独看向虞莞,怎么说也是起了意。
虞丫头是她一早就打算好的,无论如何也要择进宫中。现下两人看对了眼,真是天遂人意、再好不过的一桩喜事。
太后心里的算盘无人知晓,众人纷纷看向这个寡言得毫无存在感的虞莞,各种视线几乎把她烧出个窟窿。
她沐浴着好奇疑惑嫉妒的种种视线也浑然不觉,惊讶得忘了呼吸,直到薛晏清跪下谢恩时,她才悠悠回神。
薛晏清向她投来一个目光,似有垂询之意。
她只能深吸一口气,趋至厅中缓缓跪下——
“虞莞——谢太后恩典。”
第4章 添妆
小轩窗,正梳妆。
虞莞素手正托着一面木柄琉璃镜。小叶紫檀雕成比目鱼尾交缠成镜托,成色上好的琉璃边上嵌了一圈彩色宝石。做工精湛、线条流利,正是内造手笔。
忽然听完耳畔笑道:“这内造的东西果然不同。小姐看看,可还配得上那国色天香的皇次子妃?”
转头过去,果然是拾翠在打趣她。自宴会后,所谓她“国色天香”“容色过人”的传言就不知从哪里飞了出去,渐渐传得满京城皆是。
贵女们见虞莞一言不发也入了太后的眼,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她的好颜色。于是众口一致称赞起来,好给自己的落选递个台阶。
这等名号,虞莞上辈子生受过一次。这一回倒也并不心虚,只是,是否会有人借机生事,牵连倒薛晏清的名声?
“好美色”放在一位皇子身上,可并不是什么好形容。
想到薛晏清,她神色有一丝怔忪。
自己即将嫁给他,成为上辈子小叔的新娘。
本是荒诞的一件事,然而春日宴那日晚上,却无不昭彰着,这已成事实——
春日宴结束时已是酉时三刻许。
太后挑中了合眼缘孙媳妇后心情大好,便允了女孩们在绛雪轩附近自由赏花。
平日里相熟的女子三两结伴,款款而去。
而刚成了新媳的柳舒圆和虞莞顺理成章落了单。
两个未来的妯娌在花厅中对视一眼.那柳小姐立刻赏她个眼风,别开脸去,独自走向了远处的乌桕林中——正是薛元清之前离去的方向。
明晃晃地看不上她。
虞莞并不在意,柳舒圆掐尖要强的性格颇有些像她上辈子,她也不愿与之深交 ,平白惹自己不快。
她上辈子最爱杏花,这时脚步就不由得迈向那片粉雪般的杏林。
红杏枝头,春意浓烈,衬着夕风晚霞,别有韵味。刚刚沉下去的心也不由得轻松了几分。
她张开双臂,正要把夕风揽入怀中之时,背后传来一声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一个清冽男声传来:“虞小姐。”
转过头,正是薛晏清。
想来,是他看到自己,特意前来。
心绪从佳景被拉入现实,一想到太后金口下的懿旨,自己就要成为眼前人的妻子。
虞莞叹了口气,只觉世事荒诞无常。
她的叹声落入薛晏清眼中,他神色立刻有几分晦暗不明:“虞小姐……可是不愿嫁与我?”
虞莞一愣。她想说“是”,只是对薛晏清实在了解不多,不想惹出事端。
可是若真要嫁给他,本就是最大的事端。
虞莞蹙眉,转念一想,莫非自己跪下谢恩前,那踌躇的片刻被他察觉,洞悉了自己心中的不愿?
如此发问,又是为了什么?
薛晏清见她不愿答话,又道:“虽说皇祖母的懿旨一字千金,但她并非迂腐专断之人,必不愿见到一对怨偶。眼下,若是虞小姐无意于我,不妨……”
虞莞这下听懂了,不妨趁现在还未昭告天下,解除了婚约。
她猛地抬起纤长雪白的脖颈,却看见薛晏清站如青松,双手背在身后,一向不与人对视的双眼却目视着他。
看来他也知道,并非人人都钟情于当皇家媳妇。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上辈子,薛晏清与柳舒圆并未成婚。太后下懿旨后三日,薛晏清主动提出了退婚,直言他对柳小姐无意。
长者赐,不可辞。何况还是太后开的金口?
一时诸多风语,连闺中待嫁的虞莞都听到了几分。有人言二皇子心比天高,詹事府中嫡女也不曾入眼。
甚至还有人中伤他不能人道。
恐怕其中真相,便是柳舒圆并不视薛晏清为良人,他就主动出头向太后提出了解婚。自此流言纷扰,而他不曾开口辩驳一句,也不曾再娶别的女子。
眼下自己也站在了柳舒圆的位置,而她对薛晏清并无恶感。若是自己这么做了,恐怕薛晏清会立刻向太后请命,陷入被构陷的困局。
和自己上辈子被谣言泼脏何其相似。
而若是自己不开口,宫外自由的生活就与她没半分相干。
两难的困局,虞莞咬牙,细细思索其中利害。
良久,她终于缓缓开口:“我……并非不愿嫁你为妻。”
她只是厌烦宫中那种生活,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和各怀心思的试探。
然而在宫外,便能游刃有余,从心所欲么?
上辈子,即使在宫外,市井间的邻居也最擅拜高踩低,没少为难她这个没娘家的“被和离”妇人。世情人样,与宫中别无二致。
更别提虞府后院,她若是落选归来,女儿吃了大亏,赵英容自然不会放过她。
到时候随意把她许给哪家当填房,虞振惟亦不会为了这个没任何利用价值的女儿出头。
两权相害取其轻,不如将错就错嫁给薛晏清。至少她有上辈子的记忆,不至于在宫中两眼摸黑,举步维艰。
许是看虞莞停顿了太久,薛晏清垂眸,遮住眼中神色。两只有力的臂膀从背后放下,叠在身前。
虞莞樱唇微抿:“若是你答应我,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她相信薛晏清能明白她话中未竟之意。
“嗯,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薛晏清微微颔首。眼前这位虞姑娘是祖母指给他,要共度一生的人。
得到保证后,虞莞阖上眼眸,扇形睫毛在白皙肌肤上投下一片阴翳。
她心中终于浮起了久违的透气感。
“小姐,小姐?”拾翠的呼声把她拉出回忆。
“小姐这是想什么这么入迷?连手中的镜子快掉了竟也没发现,吉日快到了,镜子碎了寓意可是不好。”拾翠絮絮叨叨地把虞莞手中镜子放回锦盒,抬头却看见自家小姐双靥生笑,眯起一双杏眼看着她。
“这是哪来的管家婆?还没随我嫁进去,就操心起小姐嫁妆来了。”
拾翠不经逗,跺了跺脚:“小姐!”
主仆二人正互相拌嘴。老远却听见有小厮扯着嗓子来报。
虞莞一个眼神,拾翠就掀开珠帘向外探道:“何事喧哗?”
这几日来访的客人几乎踏平了门槛。虞振惟问过虞莞的意思之后,把人连同礼单一齐拦在客厅前,都由自己接待。
能让小厮不顾老爷的命令,大张旗鼓来报的,能有什么事?
果然,那小厮揩了把额头上的汗,谄媚地对拾翠笑道:“翠姑娘,小的这是来报喜了!”
不等拾翠发问,他就炮/弹似的连发道:“是二殿下给贵人姑娘置办了添妆呢!眼下,抬妆的队伍已经到了大门口,老爷正在散赏钱呢!”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国朝的婚俗中,新娘的嫁妆一向由亲长置办。而且这嫁妆不仅求个体面,更重要的是细致,务必把新娘要用到的一针一线都安排妥帖。
能为新娘添妆的新郎,不说是爱慕,也至少是对女方十分看重了。
两人随小厮匆匆赶到前厅,那薛晏清的使者竟也没走,还在端着礼折唱着添妆的名单。
“银针黹一盒——”
“鎏金雕花黄杨木妆奁三个——”
厅中人心惊:不仅是内造的添妆,竟然连这些琐碎小物都置办妥帖了!
那使者极会做人,见到虞莞前来便停下唱名,给她行了个拜见女主人的大礼,给足了她面子。
赵英容坐在主位,双手紧紧捏着帕子,脸上挤出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二殿下添妆是为了“置办妥帖”,言外之意,不就是她这个做继母的,置办起来必然不妥帖!
给虞莞那蹄子做全了面子里子便罢了,还要把她当家主母的脸皮撕下来踩!
她一口银牙咬碎,随着一件件礼品被抬进府,眼中怒火却渐渐变为贪婪。
这么多好东西,头面、步摇、衣料都是内造的东西。若是能给她的芝兰添妆……不,只要一半就足够她嫁得体面……夫家不敢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