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清的生母许夫人,不是早在熙和三年薨逝了么?
虞莞对这事记得尤其清楚——
是时,熙和帝乍失所爱,哀痛之至。他不顾百官劝阻,强行安排了比照国母的丧仪,甚至亲手为徐夫人送葬。百姓也遵从圣旨,为许夫人戴孝三月,禁游乐、停宴饮、节酒水。
那时,九岁的她才能打着国孝的幌子,悄悄为自己在玉碟上抹去名字的生母上柱香。
薛晏清见她疑惑,解释道:“在母妃……她临终之前,担心她走后,我的婚事无人在意,便把她的私库折成了女子的嫁妆,统统交给了我。”
“所以不必谢我,这亦是母亲对你我的一份心意。她若是在,想必更乐意把这些亲手交给你。”
虞莞心中顿时酸楚。幼年失恃之苦,旁人或许不懂,她却最明白不过。
这样想着,她便拍了下薛晏清的手,聊作安慰。
薛晏清见到自己手掌之上,纤纤柔荑如一朵待开白莲,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神光。
过了片刻,他才移开目光,道:“良辰吉日,本不该提这些惹人伤怀的话。”
“早些歇息——明日卯时便要去康宁宫中。”
薛晏清掀开红色的百子千孙被,上了红罗帐围成的拔步床。他自己占了外侧一隅,把里侧大片匀给了虞莞。
言行守礼,泾渭分明。
床边踌躇的虞莞不知怎的,心中微松。便接过被子,到了另一侧和衣躺下。
两人中间隔了三人许,虽是一床棉被,却一丝体温相触也无。
真奇怪,上辈子洞房花烛,她只觉忐忑。薛元清再怎么哄她,她也一颗心荡在胸口难以安定
此刻,薛晏清不过寥寥数句,躺在他身边,却意外地感到平静。
出嫁前,她本来再不打算捧出一颗真心,白白给人糟蹋。如此和薛晏清做一对如白水般平淡的夫妻,相敬如宾,未必不好。
她沉沉睡去,睡莲般的娇美脸庞映着飘摇烛火。
本是恬静之极的一幕,不知怎的,却有些触目惊心。
第7章 朝食
寅时三刻。
五月已到夏日,天亮得分外早。睁眼时,虞莞还有些深思混沌,似梦似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直到看到一对风中摇曳、灯火微微的龙凤双烛,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原来自己已是薛晏清的妻子。
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一丝温度也无。虞莞抬起纤白细指,掀开罗帐一角,薛晏清早已穿戴齐整,拿着一本书,坐在床边的小榻上。
他听见床上传来的窸窣声,入目即是睡眼惺忪的美人探出半身倩影。
对上他眼中流转波光,虞莞愣神片刻,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堆鸦似的发鬓。
发现青丝有些许凌乱,她立刻缩回了罗帐中,面上闪过一丝羞赧。
微沉男声从帐外传来:“醒了。”
随后,没等她再说什么,薛晏清把书留在小塌上,起身离开了卧房。
虞莞心中微松。每每见到薛晏清,那种上辈子的心虚之感就浮上心头。饶是两人婚事已定,她心中依旧颇觉怪异。
发愣时,从门外进来了两个宫女,前来给虞莞福身请安。
“奴婢白茱、奴婢白芷。”
“见过皇子妃。”
到底是宫中人,两人皆是面容姣好,神情从容,一副利索模样。
这一对双生的名字使虞莞微微愣神。她想到了上辈子,在宫外遇到的白芍姑娘。
白姑娘是一间胭脂铺子的掌柜,自称曾做过大户人家的婢女,后来被放了良。
上辈子,她被休出宫后,只能独自谋生,每每做些女红手艺,都是寄卖在白芍家。
这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稔起来。白芍还说要给她介绍人家。
而她得病后,两人依旧没断了往来。
白芍不时给她上门送药,临终时,亦是她陪在自己身边。
这份恩情,虞莞铭记于心,一直想去报答。奈何她重生之后,变故接踵而来,竟连单独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她再三观察了两人容貌,确定与那位白芍姑娘没有丝毫相似,才按住心中一丝遗憾,对两人点了点头。
两人行了数刻的礼才被叫起身,脸上平静依旧,不见丝毫不快。见到这一幕,虞莞心中对两人评价上升了几分。
薛晏清是个寡言的也就罢了,她不能强求。若是身边的婢女也都肖似他,天天与高傲冷漠的性子打交道,那岂不是在冰窖生活?
她们一人捧着礼服,一人拿着托盘,上面摆好了铜盆、干净的面巾和柳枝条。
虞莞在她们的服侍之下更衣,十分迅速。不过一刻钟功夫,便换上了敬茶时要穿的礼服。
水红软缎上闪着细碎波光,虞莞的小巧脸庞本就皙白柔润,衬着明丽光滑的衣料,竟也如生光彩。
两位宫女闭口不语,但是虞莞明明看见她们亮晶晶的眼眸。
她不觉好笑,干脆说道:“在我面前,不必过分谨慎。你们什么话想说便是。”
白茱心直口快,率先道:“皇子妃果然如传言般倾国倾城!”
白芷被她如此直白之语吓了一跳,赶忙扯了扯袖子,生怕虞莞有所不豫。
虞莞一阵愕然,她本以为两人是想夸赞自己搭配和梳头的手艺,谁能想到说的竟是这个。
还……还如此直白。
饶是两辈子被人夸好颜色的虞莞,此时面对白茱,竟也有点窘然。
她抿了抿嘴,正想说点什么。没想到薛晏清却径直推门进了房间。后面跟着两个宫女,提着金丝楠木红漆膳食盒尾随而入。
无人察觉的地方,虞莞悄悄松了口气。
倒是没想到,薛晏清那么冷淡一人,身边竟有如此跳脱性子的宫人。
两人移步桌前,早膳被一一摆盘上桌。刚刚出炉的食物温热鲜香,摆出时散发出一道道水汽。
随着侍女麻利的动作,桂圆小笼、火腿丝燕麦粥、雪菜鳜鱼羹等几道菜两人各一份。并上金丝枣糕、雪芋丸子,各样咸甜样点心,都盛入碧色冰裂纹瓷盘中,置于膳桌中间的位置。
薛晏清挥手,四个宫女便屏退在一旁,留下他与虞莞独自用起早膳来。
两人对面而坐,“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在薛晏清身上贯彻得很好。他修长的双手握住碗筷,吃相不疾不徐,几乎不发出声音,也并不目视虞莞。
虞莞看到那雪芋丸,眼前一亮。
忍不住夹了一个,口中细品片刻后,又夹了一个。
这道点心是宫中一位大厨的拿手秘方菜,她从前在薛元清的广阳宫也吃过不少的。
怎么在薛晏清吃的这盘,味道却与上辈子迥然有别?
……而且,是远远胜过薛元清那处的。
再一一尝下来,其他菜与点心亦是如此。
她一时不觉,多夹了几筷子。忽而心中一动,仿佛有目光驻足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
抬头朝圆桌另边看去,薛晏清正低着头,正不疾不徐地细品鱼羹。勺碰碗壁,发出清脆磕碰声。
他模样清贵出尘,目无外物,对虞莞探究的眼神视若不见。半点不像窥视自己的模样。
既然薛晏清没有看她——错觉么?
她压下心中疑惑,继续用早膳。
吃完时她才发觉,自己吃了当真不少。一碗鱼羹、四个小笼、两枚点心都被她用尽了。可见这处的膳食,确实要更比薛元清那的更好,她的胃口都大了几分。
收拾的宫女又一一上前,把两位主人用过的碗碟撤去,又端上桂花煎的清茶服侍主人漱口。
漱口过后,桂花沁香仿佛萦绕唇齿。而此时不过卯时一刻。
“出发吧。”薛晏清淡淡一声,两人就从长信宫出发走去康宁宫,背后跟着不少行人。
一路上两人无话,虞莞见惯了宫中的一草一木,此时心中挂念太后,更是无心欣赏。
走到康宁宫不远的一处岔道,竟然碰见了薛元清夫妇。
第8章 旧怨
两人同时出现并不少见,然而这是第一次,她从薛晏清妻子的身份观察两人。
薛晏清一贯情绪寡淡,只是眼中更冷几分。而薛元清脸上的表情,一看到这个弟弟就如冻住一般。
针锋之意在空气中弥漫。
上辈子,自己嫁过来时,两兄弟间也是如此剑拔弩张么?
虞莞忍不住回忆,而这一回忆,竟也真想起来一件旧事。
上辈子的薛元清约莫早对其二弟有了敌意。她刚嫁进来时,薛元清每每谈起这个二弟就总没好话,时时吐露出三两句贬损。
对他的不喜之意,竟然一直没避讳自己这个盲婚哑嫁娶进门的陌生人。
有一次薛元清在家宴中喝多了,一回到广阳宫的寝殿中,就借着三分酒意发疯。他拔出长剑对着空气挥舞不停,口中大喊大叫。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死了娘没人疼的闷葫芦!”
那次家宴之上,薛晏清被皇帝提拔去两湖之地办差。
吓得虞莞阖上门,上前紧紧捂住他的嘴,生怕这疯话被有心人听了去。
她又着宫中眼线打听,这才明了两人的过往。
梁子是在薛晏清生母去世之时结下的。
许夫人的丧仪比照皇后薨逝的规格,有投机之人借此发散,传言薛晏清是“半个嫡子”。而痛失爱妃的熙和帝日日哭昏了头,竟然也没阻止这居心不良的流言大肆传播。
有御史上了折子,要求立薛晏清为太子。而宫中人一看这势头,对待薛晏清也比往日更为尊隆。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视储位为囊中物的薛元清怒火冲心。他央求了当时是陈夫人的陈贵妃,势必要狠狠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一个大教训。
陈夫人本就因许夫人的丧礼规格心中有气,听宝贝儿子哭诉一番,心下一横,干脆令宫中暗手任薛元清驱使。
那时正值京城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滴水成冰的时节里,许夫人生前住过的长信宫中缟素遍布,一片愁云。
然而,不知从哪一天起,长信宫突然变成了冷宫。内侍从膳房打来的素斋是冷的、寝宫里盖的被子结了冰、小灵堂给夫人烧的黄纸被馊泔水沤过。
母妃走后,薛晏清一夜间成熟了不知几许。这些是谁做的,他心如明镜。
那时他不过十岁,骤然丧母时本就瘦了一圈。恶劣的衣食更是雪上加霜。成了压垮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人下绊子的第四天,他半夜突发高烧不退。内侍守夜发现殿下小脸通红,本想喊太医,却被他按住。
匆匆赶来的内侍宫女跪了一地,都劝他保重身体为上。
他烧得几乎快糊涂过去,一双眼中血丝密布。却咬着舌头让自己清醒,命令道宫人不准声张。
许夫人留下的大宫女白姑姑哭哑了嗓子:“小殿下,娘娘一走您就这样,她走得可如何安心呀!”
“现在……不能看病。”薛晏清强硬地打断了白姑姑的话。现在看病,若是病好了,这事便无从查证,更可能落入薛元清早就挖好的圈套。
——为母守孝期间突发生病,岂不是孝心不诚、又或者存心装病?
到那时他因此被皇父厌弃,才是真正的让母妃走得不安心。
嗓子烧得连话都囫囵,他命宫人收拾干净的雪水,用毛巾裹在颅顶给自己降温。
他等了整整三天。
那些待他如太子般客气的宫妃、内侍听闻他遭了苦头,却无人敢在熙和帝面前提起哪怕一句。
他们甚至有心遮掩,把长信宫派出的人手牢牢拖住,没让只言片语传入皇帝耳朵。
——比起疑似嫡子却无母的二皇子,他们更得罪不起的是如日中天的陈娘娘。
直到第三天的夜里,熙和帝突然思及旧人,心绪难抑。夜访灵堂,才看到本该守孝的次子晏清昏在床上,发着高烧,瘦得没了人形。
他当即勃然大怒,惩处了长信宫宫人后,又派人去彻查。
这一查就查出了端倪。薛元清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办事时马脚漏得如同筛子一样多。派出的人很快顺藤摸瓜到他身上。
无人知道熙和帝拿到这一结果时是何反应。
翌日,太和殿传出圣谕:命皇长子在佛堂中为庶母许夫人守孝一年,非死不得出。
这事并不是秘密,虞莞打听到后,只觉得百味杂陈。她暗自诫告自己:日后无论如何,都当让夫君离二弟远些。
——
虞莞回忆的功夫,两路人就打上了照面。兄弟俩互相一点头,揭过寒暄环节。
薛晏清对谁都寡言少语也就罢了。而薛元清与柳舒圆本在低声争论,见到人来,皆匆匆收拾神色,状似亲睦地牵起了手。
两队人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气氛沉凝。
虞莞若有所思。她得找时间问问,薛晏清对这个兄长是怎么想的。
太后早早就坐在康宁宫的主位等着,笑眯眯地搓着手看着孙子俩携新媳妇前来。
如此情绪毕露,不像端庄尊贵的一朝太后,反倒像个稚龄顽童。
“快坐快坐,哀家恨不得一夜没睡,早就坐在这等你们了。”
嬷嬷们引两对新婚夫妻入了座。
昨日太后惊悸昏迷,按理说阖宫妃子应当来请安,然而她早早派人向除了陈贵妃外的六宫妃嫔递了消息。
大致是说,今早就不必来献孝心了,免得她到时候只顾着看孙媳妇,冷落了诸位。
宫中能活得如此惬意自在、无拘无束的,倒也只有太后一人。不止因为她地位尊荣,还是因为她舒朗宽阔、万事不萦的脾性。
虞莞看着太后望向她们时发亮般的双眼,微微勾起唇角。
虞莞与薛晏清入座不过片刻,就听见皇帝朗笑着从殿门前进来:“朕也来给母后请安了。”
竟然比陈贵妃来得还早上几分,几乎与皇子们是前后脚到,足征皇帝对太后的尊重。
太后笑得抿起嘴角,却故作嘴硬:“哀家看你是借着来请安的名头,来看你两个儿子和新媳妇罢了。”
“母后怎能如此揣测我?”熙和帝笑道,突然点了薛元清的名字:“元清,你来说说,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