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三人被数落得面色难看至极,就相顾无声苦笑。犀利叔本来对瓜少调低报价很不满,今天现场面对专家组,至今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仅一旁听着,都紧张得冷汗淋漓,才明白之前想法太过一厢情愿了。大哥亦是,不停擦脑门上的汗,一边拿着计算机悄悄计算,如果再降下去,需要提高多少销量才能弥补。
瞿组长说着说着,激动了,口气显得咄咄逼人:“所以我想问问在座各位:你们每晚睡觉之前,会想些什么?你们想到的大概是:‘我今年年业绩考核能够达成多少?我这个月奖金和提成能够拿多高?’你们之中,有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我的一个决定,能够让多少人活下来?有没有想过,啊?”
瓜少默默听了半天,额上也渐渐鼓了两条青筋起来,终于,在瞿组长的数落声中,他把手上报价资料往桌上一放,眼睛与对面瞿组长对视:“为什么没有想过?我想的非常之多,甚至于我进这个行业的初衷,就是为了实现自己成就他人,去做一些有益于人类和超越自己生命的事情!”
他嗓音之大,情绪激昂更在瞿组长之上,会议室诸人面色各异,齐齐望向他,听他继续道:“当然,药企让利是很多人喜闻乐见的事情,可是大家却会忽略,就是药企的利润除了维持正常经营之外,还需要投入大量资金进行研发,一款成功的药品需要10亿美元甚至更多投入,而肿瘤领域的药品,成功率仅仅只有5%~10%。我们一款新药从着手研发到最终批准上市,至少历时十年乃至数十年,这十年到数十年的时间里面,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会失败!我们很多研发人员在实验室呆了一辈子,却没有过几次成功,一辈子回忆起来,几乎都是挫败经历!”
瞿组长不出声,望着他,让他讲,他讲:“所以我们药企并不是没有良心,相反的,我们抗肿瘤事业部乃至整个公司都迫切想要改变中国靶向治疗药物的前景,想要改变所有肿瘤患者的命运,可是这个是急不来的。所以,请给我们留一点点喘息的空间,让我们找到一种可持续发展的体制,也让我们的科学家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创造和研发!”
他话说完,接下来是全场长久的沉默。片刻,瞿组长轻咳一声,率先开口说了话,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温和:“行了,那就11000元吧。”把确认协议往瓜少面前推了推,“就这么定了,签了吧!”
瓜少伸手把确认协议按住,不让他再往自己这边推:“我们刚刚最后一次报价是11520元。”
和神情严肃的瓜少相比,瞿组长此时态度就显得非常亲切,竟然还说起了俏皮话:“整数方便计算成本,520这个零头留它干嘛?我又不需要你的表白,对不对?你对我们患者好点就行了。来,爽快点,确认协议就签了吧!”
“不好意思,瞿组长,以我的力量还无法一下子抹掉这么大的金额。”
“我相信你可以的,不可以你就打电话回去确认,我相信这点利你们公司还是让得起的。我给你的这个价格已经很好啦,我们医保局采购,回款又快又有保证!”
瓜少说:“进货付款,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情,并不值得当成优点去加以强调。”
他这话一说,会议室内诸人纷纷倒吸凉气,面面相觑起来。专家组是惊诧,企业方则是暗暗惧怕。瞿组长谈判时用以逼迫企业降价的一大杀器,竟然被他以这种近乎无礼的方式给反驳了。瞿组长听了要是翻毛呛,当场拍桌子说你们出局了,这下可就好玩了。
大约是从前从来没有被药企代表这样冒犯过,瞿组长自己都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却乐了,用哄幼儿园小朋友的口气道:“我们医保局的优点不单是回款快,关键量也大呀!来来来,签了吧,签了吧,就11000元了。”
瓜少却不出声,继续保持沉默,一张协议,与瞿组长各按一边,眼睛望着彼此,并试图读取对方心中所想。
僵持的时间里,瞿组长眯起了眼睛,眼中光芒聚焦在一点,犀利似X光,来来回回在瓜少脸上扫,片刻,笑眯眯开口:“在新医改政策出台的这个关键时间点,作为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的领军企业,你们是不是应该做出表态支持医改?这个投名状,我认为你们还是有必要纳的,年轻人,你说呢?”
在瞿组长眼中两束强力X光的来回扫射下,一个会议室的人都摒住呼吸,眼睛齐齐盯着瓜少。又僵持片刻,瓜少做出让步:“11500元。”
“11100元!”
瓜少无视身侧两个助手的粗重呼吸声,再一次确认对方的眼神和表情,通过对方眼神、呼吸频率与轻重,评估出对方同自己一样,已渐到承受极限,都处于煎熬之中,于是缓缓开口,又一次让步:“11400元。”
到此,瞿组长脸上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几乎是恶狠狠地喊出来:“11200元!”
“OK,成交!”瓜少痛快放开协议书,听到满房间的人同时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医保谈判各种情节我是听我们车间主任说的,车间主任是听办公室医药代表们说的。
本章节名是瞎起的,下几章的章节名我怕提前预告会被批评,所以暂时不预告了吧:)
第45章
因无关员不得进入会议厅所在楼层,二瑞和公司的司机师傅在酒店一楼大厅内的咖啡店内坐等了一下午,她周围除了和她一样守候在此的各家药企的工作员,还潜伏了很多记者。每当一楼电梯门打开,记者们就蜂拥而上,将谈判结束的药企代表们围在中间,七嘴八舌打听医保谈判细节。每当有医保局的专家进出,便轮到各家药企代表们激动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挤上去,把名片雪花似的往专家手里塞,可惜家不收,一个塞,一个拒,场面一度热闹似集市。
下午近五点的样子,瓜少他们还没出来,二瑞开始频频看时间,正心急,忽然接到胜财医生打来的一个电话:“你爸妈过来的日期确定了吗?”
“他们说周六过来的,等下我确认一下。”
“如果我不提醒,你是不是都忘记了?”胜财医生责怪她。
她笑着辩解:“是我们最近工作太忙了,等医保谈判结束就好了。”
胜财医生叮嘱:“如果需要我去火车站接的话,记得说一下,我得提前安排。住哪家酒店?记得把地址发我一下。”
“酒店我还没订呢,你们家叔叔阿姨不是也要过来的吗。他们准备住哪里?不如安排住一家酒店吧,这样方便点。”
胜财医生说:“我都可以啊,你来决定,顺便一起订掉吧。订好以后,把地址发我就行,我爸打呼噜,记得选双床房。”
二瑞问:“嗯,等会我问好给你回复。对了,你晚饭吃了吗?”
“还没有呢,刚刚才从手术室里出来。”胜财医生开始向她诉苦,“连续两台手术,后面一台是严重混合痔,环状突出,10个以上,割得累死了。现在正在考虑吃什么呢,食堂吃腻了,周围小餐厅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对了,你晚上吃什么?”
“这要看我老板谈判结果了,他成功,我们晚上去庆功宴。”
“如果失败了呢?”
“那我们就要去赴鸿门宴和批*斗*会了。”胜财医生听得发乐:“和医保局的谈判,药企都是单方面被KO,对医保局提出的条件和要求照单全收,全盘接受,否则只有出局一条路,希望你们老板能顶住,让你吃上晚上庆功宴的大餐。”说完,转而向她撒娇,“我真的想不出要吃什么哎,不如你来帮我决定吧。”
胜财医生往常这样说,就是要她帮他叫一份外卖的意思了。吃什么,他不挑剔,嘴巴也甜,很会哄,二瑞贼吃这一套,只要他一诉说辛苦,接着再一撒娇,她头就晕了。有时候他帮她邻居朋友们加塞看痔疮,还会跟她撒娇说自己一个科室的护士都跟着辛苦,如果只帮他叫,他会不好意思的,所以有邻居朋友们看病的事情拜托他,二瑞都会帮他科室里其他医生护士的外卖也给一并搞定。她有眼色会做,他们一整个科室的医生护士非常乐意帮她的忙。
二瑞正在脑中思索晚上帮他订什么外卖,耳朵里听见电梯响,再看了一下时间,忙道:“我老板差不多该结束了,你自己叫吧。”
下午五点一刻,一楼电梯门灯亮起,电梯门随之打开,瓜少一行三走了出来。在他们三之前,还有两个垂头丧气红着眼睛的仿制药企女代表,有围上去,不用问,女代表自己就哭哭啼啼说出来了:“我们都降了28个点了!降了28个点结果还是被踢出局!”
闻者无不摇头感慨:“带量采购一出台,药企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原研药还好些,做仿药的实在是,太惨烈了!”
女代表身后,瓜少一行三神情严肃,二瑞心里颇有些忐忑,再下一秒,他也发现了电梯门口的她。隔着好几个头,二视线相撞,他望着她,忽然一笑。她心里一松,便晓得他谈成了,匆忙收起电话,笑着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从一堆记者和围上来打听消息的同行代表们中间突围出来,走到酒店门口,等候司机师傅把车开过来。
等车的时间里,瓜少去旁边抽烟,犀利叔则打电话给各方报喜:“我们谈判顺利结束了,我们拿下医保局这个大标了,价格比预期的要高出两个点!”
二瑞悄悄问大哥谈判过程顺利不顺利,他给二瑞看自己的一双手,谈判已经结束了一会儿了,他的两只手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一场博弈战,过山车一样,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你看我的手。”
两分钟后,司机师傅车子开过来,犀利叔和大哥先上了车。瓜少还在抽烟,大哥催他上车,他说:“你们先去吧,我等一会过去。”
司机师傅问:“那你怎么办?”
他说:“我自己走过去,顺便吹吹风。”
司机师傅告诉他大致步行路线,为了移动方便,庆功宴设在外滩另一头酒店,顺着江堤走过去,最多也就二十分钟的样子。
车子走后,他过来,把电子烟叼在嘴上,领带扯下来,塞到口袋里去,西装外套也一并脱下,也交给二瑞拿着。二瑞感觉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内里,有一片温热洇湿的地方,内心了然,说:“今天肯定很紧张吧。”
他说:“嗯,很紧张,赌上身家性命的感觉。”
二瑞笑说:“好像你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内容就是和家争吵。公司里面争好,接着到外面争,上次和犀利叔吵那么久,搞得他现在看你像仇,但是今天又不得不坐在一起谈判,哎,做销售好难。”
他也笑:“我们成年,不论和别争吵也好,还是和不喜欢的合作也好,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利益。”
“哎,大哥说你今天有点激动了,他们在边上都紧张死了。”
“嗯,情绪有点失控了,虽然我们成年的世界里只有利益二字,但我心里偶尔还是会有一些想要维护的东西。”
站在酒店门口的树荫下,和二瑞说了几句话,然后一同步行前往庆功宴。两个在酒店门口的林荫道上正走着,忽然身边一辆黑色小车在旁边缓缓停了下来,与此同时,车窗玻璃落下,现出瞿组长的面孔来,瞿组长望向这边,冲着瓜少很不客气地喊:“喂!”
瓜少驻足停下,笑着和他打招呼:“瞿组长。”
瞿组长招手把他喊过去,抬眼打量着他:“你是姓刁对吧?”医保局专家就那么些,但是要谈判的药企和药品一大堆,谈判从早到晚不停,专家们根本无法记住每一家企业代表的名字,当然他们也没有必要去记。
“刁不华。”瓜少稍稍躬下身,伸出手去,和瞿组长握了一握,然后从二瑞手中接过自己名片,递到瞿组长手上。
瞿组长把他名片接过去,正反面都看了一眼,转手给了隔壁座位上的秘书,回头冲瓜少道:“好的知道了,年轻,再见!”冲他摆了摆手,黑色轿车驶出林荫道,汇入马路上的车流中去了。
车子走后,二瑞顿足惋惜:“怎么不趁机要他的名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