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之间分明是起了嫌隙,场中也不知是否还有混在人群中的刺客,继续留在御花园中,并不明智。
且随着帝后离场,场中的臣子们皆已携了家眷,战战兢兢地往宫门处走,只盼着早点回府,关上了府门,才好放下一颗惊魂未定的心来。
众人皆急着出门,那宫门口必定还要生出乱象,谁也不知是否会有刺客会趁此时机再度生事,若是要走,自是越快越好。
李容徽也想让棠音早些回府中歇下,便也并不辩驳,只侧身开了道路,让相府众人自身旁走过。
一行人中,走在最末的是沈钦,路过李容徽身畔的时候,他步子略微一停,抬起眼来轻笑道:“七殿下的身手不错。”
李容徽未曾想沈钦会主动与他搭话,微微讶异后,倒也微垂下眼去,轻声道:“只是勉强能够自保罢了。”
沈钦唇角微抬:“殿下过谦了。方才梧桐树下,臣与棠音一同看见了,殿下身手非凡,每每出手必中刺客要害,利落之至。”
也狠戾之至,不像是一名皇子该有的身手。
李容徽的眸色倏然一深。
沈钦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以扇柄轻敲了敲自己的下颌,状似无意道:“倒也不似舍妹所言一般,羸弱可怜。”
他说罢,也不再看李容徽的神色,只抬步追上了已经走出几步距离的家人,与相府众人一同往前行去,很快便消失在游廊深处。
*
一场动乱过后,夜幕很快降下。
李容徽独自坐在长亭宫庭院中,斟了一壶冷茶饮下,眉心紧蹙。
沈钦提醒了他。
棠音自幼养在深闺中,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难免慌乱。
但冷静下来后,是否会因此起疑?又是否会从此对他敬而远之?
李容徽握着杯盏的手指渐渐收紧了,几度想要起身,却又生生止住了动作。
理智告诉他,他今夜不能去见棠音,也不能主动问起此事,不然便是坐实了心中有愧。
他皱眉又饮了一盏冷茶,神志也为之一醒。
——还是得等棠音主动问起,他再编一套说辞瞒过,等天长日久了,棠音兴许也会像得知自己会武艺时一般,虽讶异,最终还是轻轻巧巧地将此事揭过。
虽这般想着,但是心中的不安却如潮水般翻涌不休,令人不得片刻安宁。
就在这般神思紧绷之时,一名身着宦官服饰之人,无声自高树下跃下,半跪在他跟前,开口时却是粗哑的男子嗓音:“殿下,偏殿那有动静了。”他迟疑一下,还是低声禀报道:“太子醒了。”
李容徽豁然一抬眼,眸光幽冷:“太医院的医术长进了。”
乱象之中,他居高临下看的清楚,后心那一刀必定是贴上了心脉,只是那小宦官力道不足,未能贯穿,其他几刀倒不致命,但是胡乱落刀下去,也是血流如注。这般伤势还能救回来,兴许还真如成帝所言,一国储君,自有神佛护佑。
那他便要看看,满天神佛能护他到几时。
他修长的手指垂落,于匕首上轻叩了两叩,淡声开口:“皇兄这般伤势,即便被救了回来,也是险象环生,入夜后,一个不测,在夜里惊厥而去,也是常事,怨不得谁。”
宦官服侍之人眸光闪烁,自是明白过他话中的意思,当即便应了一声。刚想展动身形,却听身旁又是轻微的一声响动,一名同样着宦官服饰之人于他身旁跪落,向李容徽禀报道:“殿下,偏殿中情况有变。”
李容徽微抬起眼来,指尖轻叩了叩匕面,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便压低了嗓音禀报道:“太子殿下虽是醒了,但是右臂经脉已断,满殿太医皆束手无策,连皇后娘娘都晕厥过去,醒后便下了懿旨,不许将此事传扬出去,违者株连三族!”
夜色里,李容徽薄唇微抬,似有了几分兴味,手指自匕首间移开,轻声道:“皇兄手臂上的伤势真有这般严重?可还拿得起普通的长弓?”
后来那人迟疑一下,旋即摇头:“奴才亲眼所见,已连杯盏都拿不住。哪怕日后外伤痊愈,经脉无法恢复,也是——”
也是一个残废。
而古往今来,还从未见过有人经脉寸断后还能恢复的。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知道了。”李容徽淡淡应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那便生死各安天命吧。”
两名宦官会意,这是不再干涉此事的意思,当即齐齐应声,身姿一展,映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李容徽便又独自斟了一杯冷茶饮下,心中的郁结也随之散去大半,反倒升起几分兴味来。
大盛开国已来便立下规矩,为国祚绵延,废疾者不可身为储君。
而大盛国史上便有记载,成帝并非中宫嫡出,只因当初的太子涉猎时为暗箭所伤坠马,跛足被废,这才轮到了长子成帝为太子。
这般鲜明的例子放在眼前,而如今清繁殿东宫又与成帝离心,李行衍废疾的消息一旦传出,太子之位必然不保。
而以徐皇后的野心,自然不会甘心于此。
也不知这场好戏演到最后,究竟是废后,还是弑君?
但这一切,不过是开在锦缎上的繁花罢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余波平息后,沈相也该答应他与棠音的婚事了。
隔了长久的一世,他终于能与心中的小姑娘结发白首。
李容徽唇角微抬,浅棕色的眸中笑影深浓。
他独自于庭院中立起身来,遥遥望向相府的方向。
一两只夜鸦自廊檐上惊起,扑翅飞入漆黑如墨的天穹之中。
*
而相府中,棠音洗浴罢,却未着中衣,而是换上了一身素淡的常服,独自坐在庭院秋千上。
檀香与白芷立在一旁,满目忧切地望着她。
今日宫中出了大事,听闻连太子都重伤垂危,一时不能理政,朝堂之事,便尽数落在了沈相肩上。朝中一些惯会见风使舵的,抑或是想来打探风向的,自然是赶着宵禁前,便将拜帖与折子如雪花片一般堆进了相府。
沈相忙碌了整日,一时无暇顾及小姐,以至于棠音用膳后留在庭院中,未曾回闺房,倒也人来赶她回去。
可毕竟是秋节了,这在庭院里坐的久了,还是容易被风寒所侵。
檀香便忍不住地轻声劝她:“小姐,如今入了秋了,夜深露重,我们快些回房吧。”
棠音却只低垂着眼,也不知神思何属,好半晌才轻声道:“再等等。”
“小姐,您是在等谁啊?这夜深露重了,还有谁会——”白芷是个心直口快的,当即便焦切劝道,可话还未说完,抬目看见来人,便是微微一愣,语声下意识地顿住了。
“李容徽?”棠音眸光一亮,轻抬起一双杏花眸来,往眼前之人身上一落,待看清了来人,却又微微一愣,只地垂下脸去,小声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沈钦轻叹了口气,将带来的一件外裳轻轻披拂在自家妹妹身上:“都三更天了,我若是不来,你岂不是要在庭院里坐上一夜。”
“我——”棠音一时答不上话来,袖口下的手指轻轻攥紧了外裳边缘,长睫颤抖不定。
沈钦见此,便抬手让檀香与白芷退到了廊下,放轻了嗓音问她:“可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兴许我能替你梳理一二。”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点了点头,小声问他:“哥哥,你说一个人习武,要多久才能习成?”
沈钦微瞬了瞬目,轻声答道:“我虽不曾习过武,但也认得几位将军,知道习武并非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他微停一停,还是缓声道:“若是要习得七殿下那般的身手,即便是天赋秉异,想是也要近十年的功夫。”
棠音闻言,长睫轻轻一颤,半晌没有答话。
夜凉如水,她与李容徽相识起发生的一切,便如走马灯一般,自眼前倏然而过。
从最开始时,自己自宫道上遇见倒在雨地里,生死不知的他。
到废殿之中,李容徽出手利落地令烧蓝与满钿晕厥在地。
又到相府庭院中,他数次逾墙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画面一转,终于定格在仲夏夜相府夜宴之日,他夜出宫门,躲开无数金吾卫的追杀,从相府中将自己带走,无声无息地绕过巡城的兵丁,带自己住了一夜客栈。
像是一本从未有人翻阅过的书籍,自己无意间翻开了其中一页,便一直沉浸其中。
如庄周梦蝶,不知真假。
直至沐浴后,心思稍静,回忆起李容徽在高阶上的举动,又想起他满身鲜血立在自己跟前的模样,这才如梦中惊醒一般,一桩桩,一件件地想起了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以来种种不合常理之处。
如黄粱梦醒。
第99章 泥足深陷 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怎样……
万寿节一事虽过去, 余波却仍未平息。
令朝野震惊的是,成帝并未将此事交由大理寺彻查,也并未交到沈相手中, 反倒是钦点了素日里最不得圣心的七皇子李容徽为主审。
一时间, 朝中流言四起, 人人自危。
而唯独成帝身边服侍的大宦官伏环知道,这事来得既荒谬又十分顺理成章。
万寿节当夜,成帝受了不小的惊吓, 回寻仙殿中闭关不见众臣,唯独召了国师前来见驾。为求心安, 还令其当场做法卜卦。
国师遂求了一卦,旋即禀报成帝, 自卦象上来看, 如今这一场风波能安然定下,是因为成帝身旁有辅星相助, 而这辅星, 就是七皇子李容徽。
伏环犹记得,当时成帝也大为震惊, 甚至第一次开始质疑其国师的卦象是否准确,还说出了十几年前, 李容徽降生时的异象,与钦天监卜出的不祥之卦。
国师却只闭目而言, ‘福之祸所依,祸兮福所倚。钦天监只卜出其一, 却不见其二。七殿下的命格虽凶戾,但陛下乃真龙天子,不会如常人一般, 受煞气所侵。反倒能引其命格特殊之处,为殿下趋吉避凶,是为辅星。’
成帝闻言龙颜大悦,当即便定下,此事交由七皇子李容徽彻查。
因命格而失圣心,又因命格而得圣心,着实令人唏嘘。
伏环敛了心中所想,只对面前之人躬身道:“如今已是数日过去,不知殿下可查出了什么端倪?圣上可还在寻仙殿中等着给元凶定罪。”
而他面前,李容徽亦垂目看着他,随着他话音落下,便平静开口:“此事已经查清,是前朝逆党所为。”
伏环抬了抬眼,面皮上攒出一个笑来:“七殿下说笑了,众人皆知,此事是逆党所为,就连金吾卫也当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前朝的战旗。陛下想知道的是,区区一个吉祥班子,是如何能够滴水不漏地到了御前,甚至还混入了宦官之中,伤了太子殿下。”
自然是朝中有人与逆党勾结。
李容徽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便略一抬手,令盛安将一本厚册交到了伏环手中:“这是与逆党勾结的朝臣名册。”
“七殿下劳苦功高,陛下必有赏赐。”
伏环得了想要的东西,便也不过多纠缠,只笑着躬了躬身,复又疾步往寻仙殿而去。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尽头,李容徽也侧首对盛安道:“备车,去一趟相府。”
自万寿节过去后,他日日都等在长亭宫中,皇子府邸那也安排了暗卫时时通传,可小姑娘非但没有再进宫来,甚至连一封书信都未曾递来,令他这三日里都未能好眠。
好容易将逆党之事了了,终于能得空出宫,去相府见他的小姑娘。
平复一下数日里的不安。
*
相府闺房中,棠音将四面的长窗都打开,自己则搬了一张贵妃榻搁在窗边,在桂花香气里,捧着一本话本子细细看着。
这话本子写得也算精彩,但棠音反反复复看了半晌,却是一句都未能记住。心中只反反复复想着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以来的诸多琐事,一些当初不曾留意过的细枝末节,在如今看来,都巧合到甚至有了几分人为的刻意。
“小姐——”
她正蹙眉想着,白芷却匆匆自外头打帘进来,满脸喜色道:“小姐,七皇子亲自送拜帖到相府,夫人不好推脱,便也接下了。如今人就在府门外等着,您快准备一下出去吧。”
这段时日下来,白芷与檀香自然也是明白了自家姑娘对七皇子格外不同些,且又在这闺房里关了这许久,能出去透透气,自然也是好的。
白芷这般想着,却见美人榻上,自家小姐指尖微微一颤,旋即垂下眼去,似乎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轻声道:“说我今日里身子不适,回了吧。”
“小姐?”白芷惊讶地睁大了一双眼睛:“那可是七皇子亲自来——”
“回了吧。”棠音轻声打断了她。
白芷迟疑片刻,见她不似玩笑,便也轻应了一声,又打帘出去了,大抵是去府门口回人。
棠音被这一打岔,也彻底没了看话本子的心思,索性将手里的话本子搁了,又寻了一炉最为宁神的沉水香于傅山炉中点燃,复又半倚在美人榻上,细细想起了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之后的始末来。
刚理出一段头绪,却听窗楣上轻轻一响,像是被人以指尖轻叩了几叩。
棠音自然知道是谁,只闭着眼佯装自己睡去了,并不曾理会他。
李容徽独自在窗外立了半晌,见小姑娘始终没有理他的意思,略微迟疑一下,还是逾窗进来,缓步走到美人榻前。
棠音似乎方起身不久,身上还是一身素色的寝衣,只外头随意裹了一件单薄的云缎外裳。一头浓云似的长发未绾,流水一般倾泻在榻上,一匹黑绸般裹着小姑娘纤细的身子,愈发显得那腰肢不盈一握,而赤露在宽袖外的小臂柔白如羊脂玉。
“棠音——”他轻轻唤了一声,见小姑娘犹不理他,只得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指轻晃了一晃,低声道:“父皇下旨令我彻查刺杀之事,这几日中实在是脱不开身来,没法过来看你。今日清晨,事情一了,我便递了拜帖来。”
他说着,在她的榻前矮下身来,委屈开口:“怎么不接拜帖,可是生我的气了?”
小姑娘仍不答话,还将指尖自他掌心里抽了回去,笼回了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