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拗不过她,一路被拉着上了车辇。
宫中一路都铺着青石地,除了路滑了些之外,倒也不算难行。骏马脚程轻快,很快便带着车辇于寻仙殿门口停下。
昭华先一步下了车辇,亲自拎着食盒对侍立在门外的小宦官道:“你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带了点心过来看父皇。”
她虽这般说着,却也并不停步,抬步就往寻仙殿里走,吓得殿门外的小宦官忙苦着脸色来拦她:“殿、殿下,圣上在寻仙殿里与沈相,七皇子议政,你不能进去。”
“李容徽也在?”昭华笑了一声,挽了刚自车辇上下来的棠音一道往寻仙殿里走:“那不是更好。”
“殿下,您、您不能进去。沈姑娘也不能。”那小宦官被她这个举动吓得脸都白了,忙紧步上来拦她。
棠音也觉得这样太过莽撞了些,轻扯了扯昭华的袖口,想示意她停步,可指尖才刚攀上她的袖缘,便听得‘吱呀’一声长响,寻仙殿内殿的殿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自殿内出来。
正是沈相与李容徽。
“棠音?你怎么来了?”
虽两人之间隔了有三五步远,但沈相沉着脸色,似乎还在想方才殿中之事,一时没有留意,倒还是李容徽先看见了棠音。
他冒着绵绵的雨丝,紧步走到她的跟前,只一抬手,便能触及的地方。
棠音却迟疑了一下,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没有答话。
不知为何,甫一见了他,便想起了昭华说的那本小册子。
抄家灭族,血流成河,无辜者的生死只在眼前人一念之间。
无端令人觉得……陌生。
眼前的李容徽与她记忆中隐忍而柔善的少年似乎生生分割成了两人。
倏然让她想起曾一度令她觉得温润谦和的太子。
是不是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李容徽也有另一幅面孔?
而李容徽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微抬了唇角,浅棕色的眸子里铺了一层柔和的笑影。
正俯身想低声与她说些什么,沈相却已回过神来,冷着脸色大步上前,立在两人之间,皱眉道:“我让你在房中好好反省,你就反省到宫中,到寻仙殿跟前来了?”
棠音自知理亏,便低垂下眼去,轻声道:“女儿知道错了。”
沈厉山面色仍旧是冷肃一片,只寒声道:“随我回府!”
昭华眼见着棠音要被带走,秀眉立时蹙紧了,开口道:“沈相,你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一些,棠音也是担心你才进的宫,来的寻仙殿。”
也不知方才寻仙殿中商议了什么,沈厉山今日的面色格外冷沉,连昭华问话,也不缓解半分,只冷硬道:“沈府的家务事,就不劳公主挂心了。”
“你——”昭华少有被人这般直白的回呛过,顿时秀眉一抬,显出恼意。
还不待她说完,立在一旁的李容徽便轻声开了口:“那便恭送沈相了。”
昭华停了愈恼,只将一腔的火气都发到了他的身上,厉声道:“你也不替棠音说上几句,枉费棠音——”
李容徽却并不恼怒,只轻声问道:“不知聘书何日送到相府更为合适?明日可好?”
聘书?
众人皆是微微一愣,倒是棠音最先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李容徽与她说过——冬岁前下聘,决不食言。
接了这份聘书,彼此之间便有了婚约,有了难以斩断的牵绊。
而沈厉山的面色愈冷,却只冷哼了一声,并未答话,只带着棠音往殿门外走。
将要走出殿门的时候,棠音却微微停下了步子,低声开口:“等中秋节后吧。”
水汽自青竹伞外涌来,沾湿了她鸦羽般的长睫,渐渐凝结成珠。
李容徽微微一愣,抬步向她走来,似乎是想开口问些什么。
棠音却已转过身去,与自己的父亲一道走出了寻仙殿的大门。
秋雨绵绵,如细密的帘幕落下,无声隔绝了李容徽追随而去的视线。
第103章 中秋夜宴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
自宫中回来后, 棠音便将之纇香重新放回了多宝阁上,也不再研磨新的香药。
李容徽来过几次,皆被拒之门外, 便只能将新买的香料搁在闺房门口的地上, 棠音打开槅扇时见了, 也就淡淡吩咐一声檀香,将其收好罢了。
檀香与白芷皆看出自家姑娘这是有了心结,但棠音始终缄口不言, 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也不能主动去问, 至多也只能将李容徽送来的香料放在房中显眼处,指望着自家小姐看见了能够触景生情, 至少能找人聊一聊, 别闷坏了自个。
日子也就在这沉默中一日日过去,仿佛只是一抬眼的功夫, 天上的明月便已经圆成了白玉盘。
因是中秋夜宴的缘故, 相府中比往日要早上一个时辰用过晚膳。棠音也早早回了自己的闺房,换上了新制的秋裳, 坐在海兽葡萄纹铜镜前,由着檀香给自己绾发。
白芷则一道替她描眉, 一道开口将正午时发生的事与棠音说了出来:“小姐,正午的时候, 大公子自宫中回来过一趟,是专门来寻您的。只是刚好撞上您在小憩, 大公子便没让奴婢叫醒您。只留了几句话,便又匆匆赶着回宫上值去了。”
“哥哥回来过?”棠音微微一讶,旋即轻声问道:“他留了什么话?”
白芷是个心直口快的, 既然自家小姐问了,倒也不多想什么,直接将沈钦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大公子说,近日朝堂中多有动荡,听闻是清繁殿与东宫麾下之人与逆党牵连颇深,一连处置了几十位大臣。如今朝野之中人人自危,好几家贵女都在今日里生了病,辞了皇后的夜宴。”
檀香虽然不懂政事,但却听得懂旁人话里的意思,绾发的手微颤了一颤,小声问棠音:“小姐,那我们还去吗?”
她这句话问完,闺房中静了须臾,良久没有人开口。
棠音只将目光轻落在眼前的妆奁上,李容徽赠她的簪子因不衬今日的衣裙,而被搁置在妆奁中,又被一大堆今日要用的步摇花钿给挤到了角落里,看着伶仃又可怜。
“小姐?”檀香又轻轻问了一声。
棠音抬起视线,轻声开了口:“还是去吧,我答应了人的。”
白芷与檀香面面相觑了一阵,倏然明白了什么,面上也有了几分笑意,给自家小姐打扮起来,更是用了十二分心思。
今夜中秋,城中不设宵禁,因而月色初升的时候,一辆马车方自相府中驶出,匆匆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北侧宫门外,各家贵女的车辇云集,城门吏一一排查过去,又花了不少时辰,待到了御花园外时,已是月上中天。
棠音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来,方进了月洞门,便见眼前豁然明亮。
御花园两侧,搁着上百张紫檀木席面,案几上时令果品与贵女们喜爱的果酒密密铺开,案几旁每隔十步远,便立一盏龟鹤延年宫灯,一直绵延至视线尽头。
无数贵女们立在院内宫灯下,便如满园名花绽放,各有妍丽之态。
而一名天水青罗裙的贵女捧了一盏梅子酒缓缓走上前来,略施脂粉的清秀面容上带着浓醇笑意:“沈姑娘是一个人来的吗?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与锦婵同席?”
棠音的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落,复又落在她衣衫外,雪白的皓腕上。那里松松挂着一只色泽艳丽的凤血镯,与她青碧色的衣裙与淡扫脂粉的清秀面容格格不入。
而自陆锦婵开口,御花园中更是略微静了一静,旋即私语声四起。
显然是皆因品香宴之事,对棠音与陆锦婵的关系有几分揣测。
若是与陆锦婵同席,那少不得被议论上一整场夜宴。棠音不大喜欢被许多人这样看着,秀眉微微一蹙,正想拒绝,却有一人,不动声色地挡在她的跟前。
清冷的雪松香气带着园中的桂香拂面而来,交织在一处,便带了几缕秋夜中独有的缠绵。
棠音下意识地抬起眼来,便见李容徽正立在她身前,蹙眉看着眼前的陆锦婵。
今日里,他也是一身女子妆扮,云鬓繁复,步摇垂垂,一身格外绮丽的罗裙外,还配了一条云缎面的披帛,衬得那张本就昳丽的面容,于夜色中愈发靡丽不可逼视,像是要将这满御花园中的贵女们都给压下一重。
眼见着贵女们或惊讶,或打量,或嫉妒不善的视线都已经聚了过来,棠音不知为何,心中却起了几分淡淡的不悦,便往前走了几步,重新挡在了李容徽身前,对陆锦婵轻声道:“不巧,我今日是与这位贵女同来的。她性子腼腆,不爱与旁人同席。”
她的身子娇小,即便是挡在李容徽跟前,也挡不住他那张昳丽的面孔。陆锦婵便也抬目看了李容徽一眼,也不强求,只笑道:“那锦婵便去寻旁人同席了。”
棠音微微颔首,带着李容徽于最角落里的一张席面上坐了,远远避开众人的视线。
“这几日是怎么了?是不是闷在府中有些烦闷了?”李容徽说着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梅子酒,又端起一碟子玫瑰酥给她,这才又轻声哄道:“那过几日我们出城去郊游可好?或者是去听戏,看杂戏?只要你喜欢,都好。”
棠音却没接他的酒,只是随手捻了一块离自己远的椒盐核桃饼吃了,轻轻摇头,算是否认。
李容徽端着玫瑰酥的手微微一顿,还是缓缓将碟子放回了桌面上,浓长的羽睫微垂,本就低醇的嗓音放得更低,显出几分难过:“那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棠音沉默须臾,只觉得正吃着的核桃饼都渐渐没了味道,便将剩余大半块都给搁下了。只轻轻转过眼看向他,好半晌才轻声开口:“不知你是否听说过盛京城里的传闻——皇后青眼于我,属意我来做太子正妃。”
李容徽不知她为何突然要说这些,袍袖下的手指猛地收紧了,面上的神情却不变,只是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抖了两下,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眸子看向她,轻声道:“我从未听过。”
“想来即便是有,也应当是过去的旧闻了。做不得数的。”
棠音低低应了一声,又轻声开口:“我原本是要嫁给他的。”
李容徽只觉得呼吸都为之一停,一阵业火自心底腾腾而起,近乎要将理智燃尽。他强忍着垂下长睫,挡住眸底汹涌的暗色,伸手攀上了小姑娘的袖口,紧紧握着了她的手腕,语声微哑:“你也说了,是原本。”
棠音没有挣扎,只是又低低应了一声,像是自语一般慢慢道:“可是后来,我在花朝亭中做了一场梦。那梦境虚无缥缈,却又像是一种警告抑或是指引,一点点将我带离了本来的路线。”
“我见到了太子人后的那一幅面孔,狠戾,无情,残暴,与人前的温润谦和截然不同。”
“所以,我后悔了。我去寻了父亲,请他想法子退了这桩婚事。”
她一句一句平静地说着,嗓音轻柔,混在夜风中听来,像是带着独特的韵律。李容徽紧握着她手腕的指尖缓缓放松了一些,心中的业火退去,却一点点浮出深藏在火焰下的不安来。
“棠音——”他低垂下眼,轻轻唤了一声。
眼前的小姑娘轻应了一声,缓缓抬起脸来看向他,那双红润如珊瑚的唇微抬,杏花眸里却落了一层粼粼的光影,也不知是中秋华美的月色,还是逐渐加深的水意。
李容徽像是被这眸光烫痛了一般,握着小姑娘皓腕的指尖轻轻往回一退。
溃不成军。
良久的静谧,唯有旁侧立着的宫灯熊熊燃着,顺着红艳的烛芯落下一行又一行的蜡泪。
就在李容徽以为,棠音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掌心里却是微微一凉,是小姑娘轻轻抬起指尖,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依旧是柔白纤细,却少了素日里暖玉一般的温度,甚至比他的,还要冰凉几分。
“之前寻仙殿外,我让你中秋之后下聘,是想问问你——”
“你也如太子一般,有两副面孔吗?”
第104章 冰雪消融 棠音只能与我有瓜葛,与我牵……
庭院中一片静默, 只余月色煌煌。
李容徽于月色中缓缓抬起眼来,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于月晕下浓醇如美酒,嗓音低醇而缱绻:“棠音为何会这样想?”
他缓缓将小姑娘纤细的手指握紧了, 拢在掌心里, 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低声道:“无论待旁人如何,我待棠音,始终如一。”
“岁岁如此, 永不相负。”
棠音落在他心口上的手指轻轻瑟缩了一下,檀口微启, 还未来得及回答什么,却听见远处宦官尖细的嗓音一路破开月色:“皇后娘娘到——”
棠音回过神来, 忙将手抽了回来, 藏进了袖中,抬目看向上首。
十二名宫娥组成的仪仗中, 徐皇后缓缓而来, 鬓发如云,玉颜宁和, 仍旧是一派国母之姿,不因朝野中的流言而显出半分憔悴之色。
众贵女一时皆收了碎语, 只一同立起身来,恭敬福身道:“参加皇后娘娘。”
徐皇后轻笑着于高座上坐落, 缓声道:“今日是中秋,佳节良辰, 诸位也不必太过拘礼了,都坐吧。”
“谢皇后娘娘。”众贵女这才敢重新坐下身来,只抬眼悄悄往珠帘后打量。
见今日来的, 果真只有皇后一人,而未见太子,更是面色各异。
徐皇后却恍然未觉一般,只抬手示意宦官们去传歌舞。
丝竹声一起,贵女们便也敢开口小声与自己的密友说话,议论的,也大多是在皇后娘娘今日的目的上。
如此兴师动众,若说只是单纯地只请她们来赴一场夜宴,却是谁也不信的。
而李容徽却并不在意,只捻起一块玫瑰酥递到小姑娘唇边,轻声道:“棠音,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丝竹声里,小姑娘终于抬起脸来看向他,迟疑了好一阵,才轻声开口:“那你……对旁人也别太过严苛了。”
李容徽眸光微微一抬,旋即乖顺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