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中秋夜宴几番波折, 回府的时辰又晚些,待沐浴睡下后已近子时,第二日也直睡到天色大亮方醒。
正迟疑着是否要问问母亲, 下聘时要准备些什么, 伺候着她洗漱的白芷却笑着开了口:“小姐, 今日东宫里可热闹了。奴婢出去采买的时候,听满城百姓都在议论太子将要娶亲的事。”
这句话一出口,吓得檀香一惊, 忙自裙底下踢了踢她的鞋尖,又将视线落到棠音面上, 生怕自家小姐因此露出半分难过神色。
棠音浓睡方醒,困意还未褪尽, 听白芷这样开口了, 倒是微愣了一愣,旋即轻声道:“纳得是陆侍郎家的嫡女, 陆锦婵, 对吗?”
檀香与白芷对视了一眼,皆是惊讶道:“小姐, 赐婚的圣旨是今日一早才下到东宫的,您怎么就知道了?”
“昨夜知道的。”棠音只轻笑了一笑, 便又问道:“婚期定在何时?”
“就定在明日。”答话的仍是白芷,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就算是我们奴婢配个下人, 也好歹要三五日准备。这太子殿下成亲,哪怕只是纳个良娣, 这今日下旨明日迎亲的,也太草率了些,都来不及布置。”
旁人或许不知, 棠音却是知道的。婚期定得仓促,自然是为了遮丑,为了以这桩亲事为布,将背后的阴私手段一并掩下。
可若说太子与陆锦婵的亲事是因此才如此仓促,那李容徽与她的呢?为何李容徽也要这般匆匆成婚?
昨夜里被他倏然提起,慌乱赧然之下未曾多想,今日里想起,倒觉得有几分疑惑。
他说他来准备,可短短三日,能准备些什么?
恐怕连一件嫁衣都制不好。
她这般想着,便抬起眼来,对檀香道:“不必梳妆了,替我挽一个简单的发髻换身衣服便好。”
檀香应了一声,很快便将发髻绾好,又取了一件云缎面的月华裙为她换上,之后便跟着棠音一路往内院里走。
中秋之后,守着她闺房的婆子也都散去了,棠音一路行到了姜氏房前,并未受什么阻拦。
她伸手轻叩了叩槅扇,小声道:“母亲。”
里头传来姜氏柔和的声音:“棠音来了?且进来吧。”
棠音便将檀香与白芷皆留下了门外,自个轻轻打开了槅扇,抬步进去。
姜氏此刻正坐在临窗的玫瑰椅上,看着这个月各处庄子铺子上送来的账本,见棠音进来了,便轻轻启唇笑道:“我正想着今日里差人唤你过来学学管家之道,没想到你自个儿过来了,倒是省了事。”她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张玫瑰椅,柔声道:“先坐吧。”
棠音听话地于玫瑰椅上坐下,却没动旁侧堆积如山的账本,只轻声道:“母亲,女儿今日来,不是来学管账的——”
她说着,一张瓷白的小脸倏然红了大半,嗓音也低得只如蚊呐一般:“女儿是想问问母亲,成亲的事——”
“成亲?”姜氏微微一讶,搁下了手里的账本,抬目看向自家女儿,见她一张小脸已红如胭脂,便也轻轻笑了笑,柔声道:“棠音想问什么?”
棠音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女儿想问问,成亲需要准备多久,三日……不,只剩下两日了,可准备得完吗?”
姜氏熟知自家女儿秉性,知道她不可能平白无故说出一个日子来。一时间,秀眉微蹙,面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即便是成亲,也有许多种礼数。若是下人之间婚配,准备得急些,两日兴许也能赶上。可若是高门贵女成婚,一件嫁衣便要绣上整整一月,更勿论是其余繁琐事,没有小半载怕是艰难。至少,也得两个月光景。”
她抬目看向棠音,面色微肃:“除非,是纳妾。”
纳妾就简单的许多,有些身份低些的甚至连聘书都没有,一定小轿自侧门抬进去,便算是礼成。
其余人家如何婚配贵女,她不管。但自己的棠音却绝不能为妾。
即便是皇亲贵胄,也绝不能。
她缓缓开口:“棠音,相府中没有妾室,母亲也未曾与你多提过此类之事。你大抵不知,妾室与主母看似同侍一夫,实则身份天差地别。”
“主母可对妾室随意打压,如奴仆一般呼来喝去,甚至一些签了卖身契的贱妾,还能随意发卖,当做礼物送人。若是生了子女,也永远只是庶子,庶女,永远都只是宗族中的庶支。即便是主母离世,以我大盛朝律法,妾室也永远不得扶正,只能再度服侍于续弦夫人罢了。”
她深看向自家女儿,语声虽轻,却笃定:“无论与你提出此事之人说的如何恳切,如何列出自己的种种难处。只要他想让你为妾,便对你并非真心。也不配让你托付终身。”
棠音被她说得微微一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轻声道:“母亲,女儿何时说要为妾了。”
她说着,微红着脸,将李容徽与她说过的话轻声重复了一遍。
姜氏听罢,眉眼渐舒,抬手替她拢了拢鬓发,有些无奈地轻声笑道:“母亲还以为是何事。原是下聘,若是下聘,那三日之后,自是来得及的。”
见棠音仍是不解,姜氏便柔声与她一一讲来:“他说的三书六礼中,三书是聘书,礼书,迎书,六礼是六个礼法,也就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亲迎。这繁琐的礼节走下来,直至你真正出嫁,两个月的光景还是要的。”
姜氏说着轻声笑道:“看来王娘子说的不错,一些随嫁的物件也该准备起来了。等午膳后,我便再请王娘子来一趟府上吧。”
“母亲!”棠音低低唤了一声,面上愈红。
姜氏却只笑着对她道:“你也回去准备准备。明日相府中,想必还有大事。”
“什么大事?”棠音一愣,下意识地轻声问道。
“明日你就知道了。”姜氏却并不多言,只笑着让房里的侍女带着棠音回去,便又让人差人请王娘子去了,还特地吩咐了,即便是将其余生意撇下,也得先来相府一趟。
毕竟棠音这未出阁的姑娘或许不知道,但她可清楚的很。
下聘是在六礼中的第三礼,也就是纳吉上才有。七皇子既说了三书六礼,自然没有跳过前两个礼节的道理,想必是明日里便要登门,将前两个礼节行了,隔日再来下聘。
至于为何与棠音说‘三日之后下聘’而非是隔一日,便登门纳采。想必是怕逼得太紧,自家女儿不答应,而使了个心眼罢了。
姜氏这般想着,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老爷会独独不喜欢这七皇子。
大抵是担心棠音秉性纯稚,会在他那吃了亏吧。
*
午后,王娘子便应邀来了府上,足足带了两车的缎子,拉着姜氏与棠音选了整整两个时辰后,又坐下来选了一个时辰的花样款式,一直选到棠音都快看不出各个花样之间的区别了,这才笑着一一记录下来,又说了许多恭喜的话,便匆匆上车回了绸缎庄,令人连夜赶制去了。
累了一整日,棠音回了房中便也早早睡下了,一直睡到天大亮时,却又被檀香白芷给叫醒。
两人皆是一脸喜色地站在床头看着她,连声道:“小姐,有喜事。”
棠音困意朦胧地自榻下寻了丝履站起身来,随意披了件衣裳缓声道:“我知道的,昨日里你们与我说过,今日是太子殿下与陆侍郎嫡女的大喜之日,如今东宫里应当十分热闹。”
“不是此事!”白芷服侍着她洗漱,语声里却掩不住喜色:“是七皇子封了王了。”
棠音正伸手系着领口的玉扣,听见她这样一说,倒是微微愣了一愣,还倒是自己听错了:“白芷,你方才说了什么?”
“七皇子封了王了!”她说着,生怕小姐不信,忙又急急道:“这可是大公子一早自宫里传来的消息,错不得。”
“听说是昨夜里陛下拟太子殿下赐婚诏书时拟的诏,只是放了一日,今日才下来。上头写了,七皇子北城赈灾平乱有功,又于御前护驾,查清逆党,种种功劳一并行赏,册封为瑞王。大公子还说,今日整个礼部都被调动了,就连相爷也亲赴了册封大典。”
“父亲也去了?”棠音微微一愣,旋即像是被白芷的喜悦所侵染一般,眉眼间也层层涌上笑意——那是不是说明,父亲终于认可李容徽了?
“是啊。”白芷应了一声,笑着复述着沈钦让她带给棠音的话,一点点地描绘出了那个隆重的场面,末了,又笑着道:“七皇子的皇子府还未建成,便换了瑞王府的牌匾,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像是比今日里迎亲的东宫还要热闹,小姐可要过去看看?”
“我——”棠音面色微红,只小声道:“我这一身寝衣的,头发也未梳,要怎么去看?”
白芷与檀香会意,相视一笑道:“奴婢们这就为您梳妆!”
两人话音未落,槅扇却被人轻轻叩响。
“这时候是谁过来?”白芷轻轻一讶,上前将槅扇打开,却见门外立着姜氏身边服侍的侍女墨兰,同样也是满脸的笑意,一抬眼看见白芷,便笑道:“大小姐可在房里?夫人让我来通传一声,七皇子,不,是瑞王来相府了。此刻正在花厅里与相爷说话。”
“夫人让我问您一声,要不要去花厅里看看?”
第108章 孤注一掷 只希望他不要让相府失望,让……
不是说明日下聘, 怎么今日就来了?
棠音心中微微一慌,正想自玫瑰椅上起身,倏然又想起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寝衣, 便轻声对墨兰道:“你且等等, 我换身衣服就来。”
墨兰笑应了一声, 掩了槅扇,去廊檐下等着了。
而白芷与檀香也忙碌起来,动作轻盈地替她绾了发, 簪了艳丽的红珊瑚簪子,换了入秋时新制的银红色锁银边的墨花裙, 挽了月白色的鲛绡披帛,还不忘于眉心处点了一处红宝花钿。
棠音于海兽葡萄纹铜镜里看见自己如今的打扮, 忍不住小声开口:“这太也隆重了些。”
“今日里就是应当隆重些才好。”白芷与檀香笑着扶她起身, 又将槅扇打开,对等在门外的墨兰道:“墨兰姐姐, 小姐打扮好了, 劳烦您引路了。”
“怎么当得上劳烦两个字。今日是喜日,倒是奴婢沾了小姐的光, 得了些喜气呢。”墨兰笑着转过身去,只将棠音一路往前院里引。
两人过了月洞门, 又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眼见着花厅就在眼前了, 墨兰却倏然转了个方向。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声问道:“花厅不是就在前处吗?为何我们要往厢房里绕行?”
“小姐, 夫人特地吩咐了,今日里您不宜露面。”墨兰笑答了,一路带着棠音进了厢房, 又自厢房里绕到了花厅里隔着的十二幅山水屏风后,便笑着退下了。
隔着这十二幅屏风,李容徽与父亲、母亲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因着李容徽的身份特殊,自然无须再报家门,问的便也都有一些杂事。
从李容徽小时候的事,到日后是否会纳妾,零零种种,不一而足。
棠音正听着,倏然听身后脚步声轻轻一响,旋即自家哥哥的嗓音低低响在身后,带着点笑意:“纳采的时候,各家贵女都喜欢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未来的夫君生得什么样子。棠音怎么不看?”
棠音听得专注,突然被他这样一打岔,险些惊呼出声来,忙以帕子掩了口,瓷白的小脸微红,只小声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他。”
沈钦也笑,指了指山水屏风上的一处镂雕的梅花,轻声道:“兴许今日里不一样呢?”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棠音红着脸低低答了一声,却还是挪步走到了那梅花处,垫足往外望去。
这一株梅花正雕刻在屏风正中的位置,只无数镂雕的花瓣中望去,花厅中的情形倒也一览无余。
几乎是不费什么功夫的,棠音便将目光落在了李容徽的身上。
确实是有些不同。
李容徽似乎是刚自册封典礼上赶来的,身上着的仍旧是册封时那一身墨色镶金蟒袍,四爪金蟒纵横盘亘,墨发以金冠高束,冲淡了几分容貌本身的姝丽靡艳之感,显出几分天家人特有的矜贵威严。
棠音轻愣一愣,还未回过神来,花厅里坐着的李容徽却似有所觉,抬眼直直看向此处,继而唇角轻轻往上抬起,隔着十二重山水屏风,对她款款一笑,笑容缱绻又惑人,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更是如同盛了美酒一般,笑意浓醇醉人。
棠音面上一烫,忙自梅花间移开了视线,只抿唇小声对哥哥道:“我觉得与往日里也没什么不同。”
沈钦只付之一笑,还未开口,厢房中便又走出一人来,是去而复返的墨兰。
她端着紫檀木托盘走到棠音与沈钦身边,盘中搁了三只青白釉的茶盏,并一碟子红枣,一只小银勺。
“小姐,您若是对前来纳采的瑞王满意呢,就往杯盏里头各加一枚红枣,若是不满意呢,便不加。”墨兰放轻了嗓音对她道。
棠音正以小银勺舀起了一枚红枣,听她这样说了,秀脸微红,这一枚红枣怎么也不好意思当着哥哥的面放下去,只能小声问道:“若我不加会如何?”
墨兰便也轻声答道:“若是您不加,届时老爷夫人打开茶盏没看见红枣,自然也明白您的心意,不会将您的庚帖交给瑞王。这不换庚帖,婚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她话刚说到一半,却听轻轻一声水响,却是一枚红枣落进了茶盏中,在青碧的茶水间浮浮沉沉,如一朵繁花盛开。
棠音于三只青白釉茶盏中各加了一枚,正想将小银勺搁下,却又听自家哥哥轻笑着开口:“怎么不多加一枚。这样的好日子,应当成双才是。”
棠音微微一愣,握着小银勺的手指轻停了一停,下意识又舀了一枚红枣加在就近的茶盏中,可等红枣一落下,她也倏然明白过来,秀脸愈红,只小声道:“哥哥你又捉弄我。”
沈钦示意墨兰将茶水端到花厅里去,那碟红枣则留在了屏风后,被他端在手中。
他随意以小银勺舀起一枚,却也不吃,只轻声笑道:“往后棠音嫁出去了,府里也没人能给我捉弄了,倒是冷清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