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动不动就诛灭旁人全族。即便是真有人得罪了你,你杀他一个便也是了,就不要屠戮他的族人了。他为自己的野心,或是为旁人的野心送了命便也罢了,可后宅充作官奴的女子与不谙世事的幼童又何其无辜?”
李容徽仍旧安静地抬目望着她,没有迟疑,只待她话音一落,便又乖顺应下:“好。”
他应得这般乖顺,反倒让棠音觉得自己过于严苛起来。
她蹙眉重新想了一想,复又低声道:“若是你怕他的族人报复,就将他们流放出京吧。流放之人的子嗣三代不能科举,成不了气候。三代之后,已是将近百年,什么样的仇怨也该消了。”
李容徽望着眼前蹙着眉仔细为他谋算着的小姑娘,唇角微抬,眼底铺上了一层笑影:“我记下了。”
他轻声重复:“不折辱女子,不杀幼童,能流放出京的,便留下一条性命,远远的流放出去,我都记下了。”
“只要你说的,我都会做到。”他将手里的玫瑰酥递到棠音跟前,放轻了嗓音:“棠音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了?”
棠音抿了抿唇,迟疑了半晌,终于被他看得耳尖微烫,这才低垂下脸去,就着他的手,在玫瑰酥上轻轻咬了一口,小声道:“那你可不能骗我。”
月色浓醇,李容徽望着小姑娘的眸光微微一颤,眸底的笑影一寸寸地收了,铺上一层细碎的不安。
良久,他只轻抬起唇角,笑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不再开口。
棠音低垂着脸,小口小口地吃着玫瑰酥,并未察觉他的异状,只听御花园中的歌舞声渐歇,便抬起眼来,再度望向上首。
珠帘轻微一响,徐皇后身边的宦官自帘后出来,笑着对众人道:“今夜月色正好,诸位贵女可以随意在御花园中走动。半个时辰后,复又在此处相会,届时有诗兴的,还可当场作诗一首,辞藻华美意境上佳者,皇后娘娘皆有赏赐。”
这句话一出口,众贵女便又将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棠音与陆锦婵身上,甚至还有胆子大些的,压低了嗓音与同来的贵女说着小话。
“这是不是皇后娘娘后悔了,还是想选沈家姑娘?这会又想送个旁的,将凤血镯的事情给压下去?”
“谁知道呢?不过这当面作诗,要偏颇谁,可就简单的多了。”
“怎么个简单法?”说话的贵女不解:“若是皇后娘娘选中的那位贵女不会作诗呢?”
“这还不简单?”另一名贵女嗤笑了一声:“若是有意偏颇,早一日让人作好上乘的诗句送到贵女府里,届时让她背诵一番便是。”
棠音闻言轻蹙起眉来,起身便带着李容徽往远处走,一直将嚼舌根的贵女们远远落在了后头,这才缓缓停下步子,轻声对李容徽道:“皇后娘娘看中的人不是我。”
“我这几日里,唯一收到的,是中秋夜宴的请帖,也没在其中附有诗句。”
她本是想与李容徽解释一二,但殊不知,李容徽心中却并非是如此作想。
他只低垂下视线,阴暗地想着——
棠音这是失望了?
还是窥见了他凶戾的一面,想要弃他而去,与太子再续前缘?
他也不知为何,只觉今日里分外不安,哪怕只一点风吹草动,亦能让他悬心半晌,思绪更是不受控制地,向着阴暗处滑去。
仿佛只要小姑娘轻轻一开口,便能让他万劫不复。
他沉默须臾,低低应了一声,将小姑娘柔白的手指拢在了掌心里,缓缓开口:“我虽不会作诗,但在北地的时候,也听当地的诗人念过几首,都是从未流传到盛京城里的。”
他说着抬起眼来,定定望向小姑娘,轻声道:“若是棠音需要,我可以念给你听。”
棠音微微一愣,旋即抬眼看了他半晌,缓缓开口:“那你念吧。”
李容徽眸底暗色愈浓,却仍旧是缓缓开口,念了一首咏月的诗给她。
虽应景,但辞藻平凡,又缺了几分意境,横竖看来,都不是佳作。
更不能被皇后选上。
正当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小姑娘却轻轻应了一声:“我觉得这首诗不错,皇后娘娘应当会喜欢。”
李容徽握着她指尖的手指骤然收紧了,哑声道:“棠音——”
棠音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他昳丽的面孔上,珊瑚色的唇缓缓抬起,瓷白的小脸上浮出两个浅甜的梨涡,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你若是在皇后娘娘面前作这首诗,说不定她看在你生得好看的面上,也会改了心中的人选,封你一个太子妃当当。”
“再不济,也能当个良娣。”
李容徽微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冷玉似的面孔染上绯意,一颗悬着的心却终于安定下来,只握着小姑娘的指尖轻声道:“你捉弄我。”
“我哪捉弄你了?不是你非要作诗给皇后娘娘?还特地找了北地里没人听过的诗来。”棠音抿了抿唇,轻声道:“你要献诗,我不拦着你。只要别让我去便好。”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眼底缓缓铺上了一层笑影,却仍旧是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作诗得皇后青眼,不好吗?”
“不好。”棠音蹙眉轻声答了:“我不想再与太子殿下扯上什么瓜葛——”
她话音未落,便觉一阵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像罗网一般,将她层层困住。
李容徽轻拢着她,扣着她的腰肢不让她挣脱,只微俯下身来,借着月色轻衔了一衔她红如玛瑙的圆润耳珠,素日里低醇的嗓音微微喑哑:“是,棠音只能与我有瓜葛,与我牵扯,与我——”
纠缠不休。
他说罢,不待小姑娘开口,便就着她因惊讶而微启的红唇深吻了下去,于那珊瑚般艳丽的柔软上重重碾转,留下细碎的齿痕。
以此,来抚平他数日里的惶恐不安。
直到小姑娘一张瓷白的面孔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身子也在他怀中轻轻颤抖,李容徽这才放开了她,缱绻而不舍执起她的素手,一一吻过小姑娘玉葱般的指尖,语声低哑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像是央求一般低声道:“棠音,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第105章 人心如面 陆姑娘想求的前程,就在此处……
棠音沐着一身月色立在他身前, 也不知道该伸手去捂住自己发烫的面孔,还是掩住被吻得有些隐隐有些烫痛的双唇。
正当她低垂着脸想着要如何回答他的时候,一道宫灯辉光穿破蒙昧的月色, 遥遥而来, 缓缓落在两人的眼前, 旋即远处传来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沈姑娘,原来您在这里,可让奴才一阵好找。”
棠音忙敛了神情转过身去, 看向声来之处。她将目光落在来人青白无须的面孔上,缓声回道:“不知公公寻我何事?”
“皇后娘娘有几句话要与您说。”那宦官笑着将手里的风灯换了个方向, 照向一旁没有宫灯的小路:“请姑娘随奴才来吧。”
棠音迟疑一下,愈发细细看了他两眼, 见是名面生的宦官, 心中愈发生起几分不安,遂轻转过视线, 看向身旁的李容徽。
李容徽敛眉, 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并不曾开口。
棠音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便对宦官道:“这位公公,我是与身旁这位贵女同来的, 不好将她独自一人弃在此处。不如就让她随我一同去面见皇后娘娘。”
棠音略想一想,又轻声将他的推辞给堵了:“娘娘宽和, 自不会因此计较。”
“沈姑娘为难奴才了。”那宦官却坚持:“皇后娘娘虽宽和,但金口玉言, 只说了请姑娘一人,奴才可不敢违背。”
棠音蹙了蹙眉,还想坚持, 李容徽却抬目多看了那宦官两眼,缓缓将挽着棠音的手放开了,只微俯下身去,在她耳畔低声道:“既然推脱不得,便随他过去。我暗中跟着你。”
棠音听他这样一说,便也放下心来,对那宦官开口道:“那便烦请公公带路了。”
宦官听棠音答应了,青白的面上重新堆起笑来,于月色中看来,阴惨惨的一片,有些渗人。
还好这笑没持续太久,他很快便转过身,带着棠音一路往小径上行去。
两人方转身行出几步,李容徽便淡声开了口:“我会沿途留下印记。你去宴席上带一人过来,也不必强抢,只消告诉她,‘你求的前程到了,就看你敢不敢把握’便可。”
他的语声极轻,溶在月色中连数步之外的棠音与宦官都没能听见,但夜色中,却已有一人自暗处现身,单膝跪地道:“不知道主子要寻的是何人?”
李容徽只平静地念出了一个名字,话音方落,身形却已展开,无声隐入夜色之中,追随着昏暗小径上那一豆光亮而去。
风灯如豆,只能照亮三步远的地面。
棠音随他走了一阵,又拐过了几重假山,身边渐渐没了人声,只能听得秋夜中窸窣的虫鸣响起。
而旁侧的景物隐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陌生,令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走了有多久,前处隐约听得有水声微响,那宦官也停下了步子,举起了手里的风灯道:“沈姑娘,到了。皇后娘娘就在水榭中等你。”
棠音顺着他的视线抬目望去,只见眼前的水榭中一片灯火通明,透着灯光的竹篾纸上还隐隐映出水榭中一名女子身着宫装,高梳云鬓的剪影,看着,倒确是徐皇后今日的打扮。
一时间,就连棠音也生了几分疑惑——难道真的是皇后娘娘私下来寻她说几句话?
毕竟曾经与清繁殿走动频繁的时候,这样的事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今日的地点特殊了些罢了。
她这般想着,但不知为何心中仍是不安。
她迟疑一下,还是谢过了引路的宦官,又抬步走到了水榭里的槅扇之前,这才放轻了嗓音低低唤了一声:“李容徽。”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水榭旁便传来轻微一声水响,像是石子落水的声音。
棠音眉眼微舒,心中的不安也随之散尽。只抬手轻叩了叩水榭的槅扇,轻声道:“臣女沈棠音,求见皇后娘娘。”
水榭内静谧无声,那个宫装云鬓的剪影只循声转过身来,缓步往槅扇处走来,像是要亲自替她开门。
行走间,臻首微低,目光应是看着自己的鞋面的,素手也恭敬地拢在自己的小腹之前,略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什么,便有些慌乱地垂落回自己身侧,带得裙裾上的玉禁步琅琅作响。
不像是徐皇后素日里的姿态,倒像是……一名宫人。
心念方转,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棠音下意识地转过眼去,却只望见那引路的宦官略显狰狞的青白面孔。
棠音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这一退,便退到了水榭的边缘,隔着一层围栏,便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眼见着退无可退,那宦官却犹自紧步向前逼来,水榭里的女子也慌忙打开了槅扇,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只对那宦官焦切道:“太子殿下还未赶来,你先不急着动手。”
“不行,等不及了!若是让她喊人你我都没有活路!”那宦官阴恻恻地看着她,伸手就要抓她的衣襟:“反正就这么一会,淹不死人的!”
眼见着那鹰爪般枯瘦的手指就要沾到她的衣领,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霎时褪尽了血色,惊声道:“李容徽——”
话音还未落线,便听耳畔风声一厉,方才还面目狰狞的宦官目光倏然一僵,继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那水榭里的女子见势不对,想要逃走,还未跑出几步,一枚石子飞射而去,正打在她颈上的穴道,连一声惊呼也为发出,便也软倒在地。
而棠音的身子微微一轻,被带进一个清冷雪松香气的怀中。
李容徽微俯下身,紧紧拥着她,在她耳畔低声安抚:“没事了,都过去了。”
棠音整个身子都埋在李容徽怀中,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素手紧紧攥着李容徽的袖口,长睫颤抖,犹自惊魂未定。
好半晌,才在李容徽的安抚中缓缓定下神来,抬目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宦官与宫女,攥着李容徽袖口的手愈发用了几分力道,颤声道:“他们是想推我下水。”
李容徽轻轻将她有些微凉的手指拢进了掌心里,目光落在地上的两人上,眸底有暗色一闪即逝。
旋即,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夜色中又有两人匆匆而来。
前处的,是一名容貌寻常的男子,着一身宦官服饰,正是李容徽的暗卫。而其后,则跟着一名天水碧罗裙的女子,因一路的疾走而微微有些气喘。
棠音愣了一愣,瓷白的小脸上立时镀上一层红釉,忙自李容徽怀中抽出身来,慌乱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裾。
而这一转眼的功夫,那两人也已紧步走到了水榭之上。宫灯的辉光落在其后那女子面上,照出一张略施脂粉的清秀容颜。
“陆姑娘?”棠音没想到来的会是她,倒是轻愣了一愣。
“沈姑娘?”陆锦婵也是微微一惊,旋即目光往倒在地上的宦官与宫娥身上一落,眼底更是多了几分探究。
不待她再度开口,李容徽已牵过棠音的手,将小姑娘从水榭栏杆边带离,又一抬眼,看向暗卫。
暗卫会意,对陆锦婵冷声开口:“陆姑娘想求的前程,就在此处。就看你敢还是不敢了。”
陆锦婵环视水榭中一圈,又缓缓将视线落在了漆黑的水面上,慢慢抬步,立在了栏杆前。
夜色中,水面细波微涌,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陆锦婵面色微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带得腕上的凤血镯子撞击在她纤细的腕骨上,轻微一声响。
她缓缓将视线落在那鲜艳如血的镯子上,一张清秀的面孔上,渐渐透出几分决绝。
继而,不等棠音开口,她已经闭上了眼,大步往栏杆前走去。
‘哗啦’一声,是人体入水的响动。
暗卫见状,立时高声道:“来人啊,沈姑娘落水了——”
棠音微微一惊,还未抬起眼来,便觉自己身子一轻,却是被李容徽横抱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