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下意识地握紧了袖缘,缓缓抬起头来往前望去。
她正立在成帝的寻仙殿前。
只是往日里最为富丽繁盛的寻仙殿,现在却已被无数身穿铁甲,手持利刃的金吾卫所围,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伏环却并不半分诧异之色,只是恭敬地引着她往殿内走去。
棠音紧跟着他,看着两旁森然而立的金吾卫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
金吾卫们手中的刀锋已然出鞘,在日色下显出几分暗红色泽,带着新鲜而浓郁的鲜血腥气,令人难以喘息。
而足下的玉阶,也浸透了血迹,即便是被宫人们打水浇洗过无数次,但石阶缝隙中,仍旧是残留着一丝暗红,昭示着方才所发生过的惨烈之事。
棠音沉默着随着伏环走进殿中,刚转过绣金屏风,便听见成帝混着粗重喘息声的喝骂响起:“狼子野心!即刻打入死牢,朕,朕决不轻饶——”
话说到一半,便生生断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而剧烈的咳嗽声。
他说的——是李容徽?
这个念头方一转过,棠音的面上骤然褪尽了血色。
无数可怕的场景在心中倏然而过,让她仿佛连心跳与呼吸都随之停止。
一时间,天地静默,只有她不顾礼仪,匆匆提裙奔跑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而来。
还未跑出几步,她便险些被垂落的斗篷边缘绊倒,身子微微一倾,往前摔去。
只是还未触及到冰冷的地面,便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扶住了。
棠音抬起眼来,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向来人,却正对上李容徽那张昳丽的面孔。
他略带担忧地望向她,抬手给她拭了拭泪,轻声哄她:“别哭。”
李容徽的指尖如往日一般,微带凉意,但终究让棠音彻底冷静了一瞬,一颗高悬的心,也渐渐落回了原处。
“你没事?”棠音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袖口,颤着嗓音低声问他。
那方才成帝说的——
李容徽轻轻颔首,接着扶她起身的时机,将薄唇轻轻贴近她的耳畔,短促地解释道:“东宫谋反,天子震怒。”
短短八字,其中的深意却令人胆寒。
棠音睁大了一双杏花眸,强忍着没有开口,只在李容徽的搀扶下,缓缓站稳了身子,往上首看去。
此刻成帝半躺在龙榻上,身上的明黄色锦被一直盖到脖颈,只露出一张灰败的面孔。
肤色红中透着青意,眼底尽是血丝,双唇随着他的剧烈的咳嗽,渐渐由白转紫,在白日里看来,也有几分骇人。
伏环忙紧步上前,替成帝拍着背,对一旁的小宦官呵斥道:“御医呢?御医还没来吗?”
那小宦官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伏公公,御医,御医已经来过了。说陛下是急火攻心,需要静养。”
“朕无须静养,朕要亲自去死牢里,将——”成帝气急攻心,登时就要自床榻上起身,可刚直起半个身子,便又重重地咳喘起来,憋得脸色青紫。
李容徽抬目望了一眼,便开口道:“此事还未查清,还望父皇以龙体为重。”他说罢,便又环视左右,缓缓开口道:“儿臣,便先退下了。”
寻仙殿内的臣子御医们,经了今日之事,心中皆是揣揣,见李容徽如此开口,便也纷纷拱手道:“陛下龙体为重,臣等先行告退。”
成帝一番喘息之后,余怒未消,却也没了什么力气,便只能重重一拂袍袖,示意他们都自寻仙殿中出去。
李容徽见此,便带着棠音,先于众人之前出了寻仙殿,上了等在殿外的车辇。
两人并未回瑞王府,而是先去了长亭宫中。
待盛安将四面的槅扇与长窗都掩了,自个儿亲自守在了门外后,棠音这才轻颤着握住了他的袖口,不安地小声问他:“李容徽,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容徽轻轻伸手,将小姑娘发颤的指尖拢进了自己的掌心里,尽量放柔了声音回答她:“数日前,宫中方士南明子于父皇的丹药中下了大量的助兴药物,又力劝父皇以鹿血佐服。”
“助兴药物与鹿血本无毒,试药宦官更不会有什么反应。但父皇体虚,若是再经此猛药一催,恐怕——”
他微顿了一顿,继续道:“幸而陛下身边的凌虚道长及时发觉,这才阻了此事。而凌虚道长也惟恐皇兄为此害他性命,连夜带了金银离宫,不知下落。”
棠音长睫微微一颤,缓缓开口道:“南明子——我听过这个人。似乎是皇后娘娘送来的道士。可仅凭此事,似乎并不足以治太子谋反之罪。”
她迟疑着轻声开口:“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李容徽轻颔首,复又道:“这一切,皆是皇兄指使,南明子已在狱中招认。且,他还在酷刑之下供出——万寿节时,皇兄被刺客伤了右手,一直未曾痊愈,已落下废疾。”
棠音微惊,一双杏花眸微微睁大了,旋即颤声道:“废疾者,不能为储君。”
李容徽应了一声,继续道:“桩桩件件,已将皇兄逼上了绝路。他不甘心被废为庶人,便联合清繁殿的势力,于昨日深夜,逼宫谋反。”
他顿了一顿,眸底带起几分轻嘲,语声却仍旧是平静如初:“只可惜,宫中金吾卫早有准备,不过两个时辰,便将乱贼尽数绞杀。如今皇后被囚于宗人府,而皇兄被关押在天牢之中,只等着父皇发落。”
“陛下会如何发落徐皇后与太子?”棠音抬起眼来,轻声问他。
李容徽没有开口,目光微深。
其实所谓的发落,不过是挑一个死法罢了。
谋逆,逼宫,每一样皆是死罪。而成帝惜命如金,更不是那等心慈手软之人。
太子与徐皇后的下场,不言而喻。
即便心中清楚,可李容徽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抬手,替小姑娘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鬓发,柔声开口:“事情已经了了。我们可以回瑞王府了。”
棠音微微一愣,好半晌,长睫才轻轻抬起,望着他的一双杏花眸里渐渐有了几分水意。
似是终于将这连日里惊惶与不安,一并放下。
李容徽吻了吻她的眼尾,轻轻将小姑娘横抱在怀中,抬步行至长亭宫的车辇旁,将小姑娘轻轻放在柔软的大迎枕上。
待她坐稳,他便也轻轻上了车辇,挨着他的小姑娘坐下,将脸枕在她的肩上,让小姑娘的香气环绕在周身,慰藉这这些时日的分别。
良久,他轻轻抬手,将小姑娘的手指拢进了掌心里,轻阖上眼,疲倦睡去。
一切,尘埃落定。
第132章 [最新] 终有尽处 徐皇后之死
即便是宫中刻意压制, 不想让消息走漏,以免乱了民心。
但逼宫谋反这样的大事,终究还是藏不住。不知何时便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一桩大事, 就连茶馆酒肆之中, 文人墨客清谈起来, 也免不了要带上几句。
眼见着众口悠悠,无法堵拦,东宫派系的官员们也纷纷与东宫撇清关系, 另寻新主。
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先倒戈的, 却是太子良娣,陆锦婵。
棠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正在瑞王府庭院中翻看庄子上新送来的账本。
听李容徽随口说起, 只惊得指尖微微一颤,险些将账本掉到了青石地面上。还是李容徽抬手接住了, 顺手给她放在了右手边的案几上。
棠音也没了看账本的心思, 只微微讶然道:“真是陆侍郎嫡女亲自去的陛下跟前,不是外头的谣传?”
李容徽微微颔首, 顺手递了一盏新酿的果子酒与她,只轻声答道:“是我留在寻仙殿中的内应亲自传来的消息, 太子良娣陆锦婵亲自入宫,奉上了东宫与逆党们往来的账本。”
他说着略停一停, 又平静道:“太子谋反之事已成定局,这份账本她交与不交, 结局都是一样的。只是前者,更能保全自身罢了。”
“这倒也是。”棠音接了杯盏,却没饮酒, 只轻声道:“可她在陛下跟前砸碎了凤血镯子,磕破了头,又奉上血书,历数太子的十大罪状,做的也真是决绝。非一般女子敢为。”
李容徽却并不以为意,只平静道:“她嫁与太子,本就是为了前程,无半分情意可言。如今前程尽毁,落井下石,划清界限,皆是寻常。”
“也是。”棠音低低应了一声,复又轻声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皇后与太子?”
“父皇——”
李容徽方开口,回廊上便是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
两人下意识地回过眼去,却见盛安面色煞白地自游廊上下来,对两人行了个礼,语声有些微颤:“王爷,王妃,徐皇后……自戕了!”
*
待两人自瑞王府赶至清繁殿前时,已足足过去了一个时辰,但里头压抑的哭声,却仍未止歇。
如深秋的朔风扫过青石地面上滚落的尘土与黄叶,无端令人觉得萧索。
棠音与李容徽方进了殿门,还未曾迈步行入正殿,便被一身铁甲的金吾卫横刀拦下。
“瑞王,瑞王妃,陛下口谕,禁足徐皇后于清繁殿中,无他的诏书,谁也不许入内。”
“可徐皇后已经——”棠音低声开口。
金吾卫却不为所动,只仍旧拦在原处,漠然道:“此乃陛下口谕,还请瑞王不要为难属下。”
李容徽皱眉看了他一眼,只袖袋里取出一块令牌丢给他,冷声道:“父皇近日身子不适,由本王代管宫中诸事。见此令牌,如见陛下!”
那金吾卫仔细看了看令牌上五爪金龙图样,双膝于两人跟前跪下,双手将令牌奉还:“属下遵旨。”
李容徽随手接过令牌收回袖间,也并不多言,只带着自己的小姑娘一同往内殿里走。
眼看着离内殿只隔了一道玳瑁屏风了,里头的哭声也愈发清晰入耳。
李容徽这才缓缓停下步子,放轻了声音去劝身边的小姑娘:“里头的场面可能不大好看。棠音还是去长亭宫中等我吧。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等我回来说给你听。”
哭声渗人,棠音也有些心悸,握着李容徽袖口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但须臾,仍旧是轻轻摇了摇头,只低声开口:“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我应该进去,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算是了却了——”
棠音微微一愣,一时间自己也不明白,这一眼,究竟是了却了什么。便也只能慢慢地低下眼去,止住了话茬。
李容徽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微低下身来,凑近她的耳畔,轻声道:“那便进去看一眼吧。”
“若是害怕了,我们就出来。”
棠音轻轻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缓缓抬步,一一绕过了那繁复的山水屏风,凄凉的景象,也缓缓映入眼帘。
时近冬日,屋内却没烧地龙,四面的长窗皆敞开着,带得这内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却终究还是清净的,没落下什么血腥味。
而皇后身边近身服侍的珊瑚正不知所措地趴伏在床边脚踏上,哭得满脸是泪。
身后的一众宫娥们,也皆是眼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滑落,也不知是在哭皇后,还是在哭自己的命数不好,摊上了这样的事。
李容徽抬眼看了一眼,心中便也有了定数,抬步便往那张拔步牙床前走,伸手,将垂落的床幔掀起了一角。
棠音一眼便看见了躺在绣七彩凤凰云缎锦被下的徐皇后。
自赤露在外的领口上看,她穿得是一身极其隆重的皇后朝服,头上戴着华贵的凤冠,一手紧紧握着皇后的凤玺与金册,一手,则紧握着一串红珊瑚朝珠。
即便已到了这等地步,却仍旧不曾松懈半分,可见执念之深。
而锦被外,一张玉容清净,没沾什么血迹,只秀眉紧蹙,微露痛苦之色,唇角似乎还有未曾擦拭干净的血痕。
已没了半点生气。
棠音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缓缓转过眼去,问一旁的宫女们:“皇后娘娘这是——”
珊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答不上话来,倒还是另一名小宫女跪爬过来,哭着到:“回王妃的话,皇后娘娘一大早,就将我们遣了出去,说是想自个儿清净一会。谁知道,谁知道等我们过了一个时辰送早膳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就已经,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只将头埋在袖口间,整个身子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当时的景象吓得不轻。
“徐皇后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自戕。”李容徽松开了握着床幔的手,重新回到了棠音的身边,语声平静道:“大抵也是知道了自己再无回天之力,与其被废赐死,倒不如自己亲自动手了断。”
棠音原本有些出神,被他这一开口,便也缓缓回过神来,只轻声道:“嫔妃自戕是大罪,更勿论皇后。那她的家人——”
“徐氏一族,人丁凋零,原本就没什么人了。更何况是谋逆这样的大罪。她自不自戕,都是一样的。”李容徽淡淡答应了一声,伸手将小姑娘微颤的手指拢进掌心里,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轻声道:“棠音想保全徐皇后的家人吗?”
棠音微微一愣,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许是经历了这许多变故,让她的心肠也渐渐变得冷硬了,也许是因为旁的,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缘由,无论如何,对徐皇后,对她的族人,都生不出怜惜来。
仿佛,这只是偿还了什么宿世相欠的东西罢了。
李容徽眸底几不可查地铺上一层淡淡的笑影,怕小姑娘察觉,便又轻轻垂下长睫掩住了,只牵着她缓缓往殿门外行去:“既然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既然小姑娘都这般说了,也省了他许多事。
倒也不必先假意保住,再背地里一一诛除了。
毕竟,无论是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徐氏族人,都不能放过。
就当他们将要绕过来时的屏风的时候,却听外头又是一阵脚步声急急而起,却是成帝身边的伏环带着一大堆小宦官匆匆而来。
双方打了个照面,皆是微微一惊,还是伏环先回过神来,笑着对两人行礼道:“奴才见过瑞王,瑞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