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一众大老爷们,虽然眼馋银子,也确实厚不起脸皮跟婆子抢。
有人脑子快,冲进那宅子里,把那妇人和廖婆子提了出来,问岁娘道:“与官老爷说话,还是得有个来龙去脉。这两人,给你也提去顺天府,打了折,一共八两,成不成?”
岁娘笑弯了眼,很是爽快:“成!”
一众人,浩浩荡荡往顺天府去。
汉子半道上想溜,也被左右看得死死的。
银子赚不着了,但热闹还是得看。
金银铺子的二楼,专门供贵客们慢慢挑选首饰的雅间里,临街的窗户半开着。
温辞和温宴站在窗边,把底下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陶三被大汉拎出来,皖阳郡主唤了“温辞”,大汉要把人送官。
这一整场下来,温辞岂会看不懂局面?
饶是他现在平平安安站在这里,还是不由地后背冒虚汗。
幸亏,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信过皖阳郡主,否则,今儿这样的难堪事,毁了自己不说,定安侯府上上下下,都要被摧毁了。
父亲无法在顺天府里立足,祖母会气病,妹妹们也会被连累。
他们一家老小,得灰溜溜地滚回临安,继续惹临安人笑话。
温宴见温辞沉默,问道:“哥哥会不会觉得我太狠了?”
温辞听了这话,微微偏过头,垂着眼帘看温宴。
他忽然想起了温宴那天问他的话。
她说:“哥哥总不会以为,我父母都不在了,我们温家在京城就没有仇家了吧?”
是的。
仇家。
闺中姑娘们之间若是有矛盾,一般都是些小打小闹。
今日皖阳郡主这样要毁人一生、毁人一家的谋算,已然不是能用矛盾来解释的了。
要么是真正的心狠手辣,要么是有仇。
既然对方毫不留情,温宴以如此的方法应对,不过是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不狠。”温辞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很坚定。
温宴笑了笑。
她倏然间觉得,温辞是个很有趣的人。
或者说,温辞的骨子里,有读书人的那股子儒雅劲儿。
若是换一种性情,温宴也许这会儿会打趣他,说什么“我也觉得不狠,现在被拖出来的那个是哥哥你,二叔母抡着棍棒与郡主拼命的劲儿,怕是更狠上三分”。
但偏偏,这就是温辞。
他不喜欢背后论人是非,开口亦多思考。
听说温宴查皖阳,他会皱眉,因为这不是姑娘该做的事情。
家里但凡有什么事,该由做长辈的、做哥哥的,挡在她们三姐妹前头。
他担心温宴。
妹妹再厉害,也是他的妹妹。
温宴说郡主的接近不怀好意,温辞尴尬又纠结,倒不是被迷晕了脑袋,而是他一个爷们,不管接不接受,把女儿家心事直咧咧地挂在口边、嘴巴没门地往外说,不够尊重人。
饶是如此,他犹豫之后,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温宴。
正如他所说的,因着他们是一家人,他先坦诚相告,再留下思考的时间与余地,都想明白了之后,才能周全做事。
温辞分得清青红皂白。
他又想了想,补了一句:“我只是后怕。”
知道四公子的人跟着他,也知道温宴、岁娘和黑檀儿就在边上,他佯装平静地与那丫鬟应对,满脑子都是不能叫人看出端倪来,他不能扯温宴的后腿。
彼时,那些念头充斥了他的脑海,根本顾不上怕。
等真正脱离了布局,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底下动静时,先前被压抑住的情绪才一股脑儿地升腾起来。
温辞抿着抿唇,他还不够厉害。
兄妹两人出了铺子,坐着马车到了顺天府外。
岁娘拿着棒子敲鼓,咚咚作响,与小吏们道:“我来报官。”
温宴看着岁娘的背景,忍不住笑弯了眼。
这些时日,岁娘真是长进了。
以前,让她诓府里其他人说“姑娘的玉环是宫里给的”,小丫头都会回不过神来,被黄嬷嬷提点了才知道。
刚才,岁娘在宅子外头,小嘴儿叭叭,依着她们商量好的说辞,阴阳顿挫,一下子就把局面给扳了回来,打了皖阳郡主一个措手不及。
这人呐,果然都是有潜力的。
顺天府的小吏们把陶三等人都提了进去。
岁娘也不拖拉,先给了婆子六两,又给了另一人四两。
“银子重,我荷包里只能装十两,两位稍后,我家老爷是府里同知,我问他拿银子去。”
这是衙门外头,小丫头又等着要报官,没人怕她跑。
岁娘快步进去,见了温子甫,说了自己欠银子的经过。
温子甫知道温辞今日去了东庆街,添上岁娘这几句话,立刻就把“案情”勾画出来了。
妥妥的美人局!
那郡主,实在是太狠了!
岁娘捧着温子甫的银子出来,把余下的都付了,这才又转身进去。
大堂上,杀威棒快速打地,拖得长长的“威武”声里,那妇人和廖婆子都吓软了腿。
大汉跪在边上,明明他的角色是个“苦主”,却是活脱脱的犯了事的样子。
原本,陶三该是几人之中,面对官员最不会害怕的那个,可他衣衫不整,只披了件女子外衣,这会儿自然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岁娘逻辑清晰,说来龙去脉。
自家大爷与姑娘逛铺子,听见街上闹起来,又听说被擒获的自家大爷,赶去一看,却是皖阳郡主认错了人,为了自家的名誉,说什么也得把人送到顺天府来。
“就是这陶三,自己行事不端,还想坏我们大爷名声!”岁娘说完,瞪了陶三一眼,又撇了撇嘴,嘀咕道,“也不知道皖阳郡主怎么会认错的,就这软面人,像我们老爷的儿子吗?”
第248章 自知之明
堂上,毕之安听得一乐,佯装咳嗽。
手持杀威棒的衙役们看看陶三,再想想温子甫的长相,也有些想笑。
毕之安想的肯定比衙役多一些。
岁娘的五官原就显得年纪小,着了男装,不显成熟,反而看着越发稚嫩。
可这也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
温宴在宫里生活了几年,岁娘就在宫里伺候了几年。
有那样的经历在,小丫头就不可能是一个开了口就管不住嘴的人。
她可以做到不畏惧衙门威仪、把事情讲明白,但她绝不会毫无缘故地嘀咕那么一句。
岁娘意有所指。
毕之安听出来了,再想想温子甫这些时日的“长吁短叹”……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府尹,各种你陷害我、我算计的你的案子见得太多了,一下子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摸了摸胡子,毕之安在心里默默想。
皖阳郡主怎么会如此仇视温家?
想归想,他重重敲了敲惊堂木,开始问话。
问话并不顺畅,堂下另几人,说得颠三倒四,漏洞频出。
毕之安见状,干脆先退堂,该收监的就收监。
然后,他把温子甫叫到了书房,闭门商议。
“冲着令郎布的美人局?”毕之安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
温子甫苦笑着点了点头。
毕之安压着声儿,道:“这案子让我办,我是不怕冲进长公主府去提人,事情坏就坏在,提回来了,也没办法定罪。真正知道是郡主在背后布局的,只有陶三,可哪怕陶三开口,长公主咬死不认,一句认错了,你我都没有办法。”
温子甫亦知道这个道理。
办案是要讲证据的,证据不足时,和官员的胆量和能力无关,哪怕人人心知肚明,罪名都盖不上。
何况,那位还是郡主。
温子甫说了些体谅衙门的话。
毕之安听了,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
在温子甫调来顺天府之前,毕之安对此人并不了解,偏又是同知,是毕之安的左膀右臂。
结果,经过这几个月的磨合和相处,毕之安对温子甫还是很满意的。
懂分寸,知进退,也知道如何在官场上立足。
没有世家子弟的天真,也不会占了三分理就想收十成的果。
难怪岁娘要在堂上那么嘀咕了,温家上下都明白,案情最后结为陶三与妇人通奸也好、用强也罢,也就止于此了。
毕之安打开书房的门,一脚迈出去,突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这一瞬实在太快了,他没有抓住具体的思路,只隐隐觉得,温家不会吃这个哑巴亏。
理只有三分,凭什么不能再抢回个三分?
猫有猫途、狗有狗道,官场的法子走不通,还有其他路。
十之八九,温家有后手。
另一厢。
岁娘出了衙门,绕到了附近的胡同里,温宴的马车正停在那儿。
黑檀儿趴在马车顶上,春日下午的阳光撒下来,它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
前一刻还慵懒自得,下一瞬,它突然站起身来,冲岁娘的方向喵了一声。
岁娘抬起头来,冲黑檀儿笑了笑。
她注意到了有人跟着她,只是装作不知情罢了。
姑娘先前就交代过了,以皖阳郡主的脾气,输也会想要知道输在哪里。
与其让她过几天去书院纠缠温辞,不如今天,说说明白。
岁娘走到马车旁站定,她没有上车,车上的人也没有动静。
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皖阳郡主走了出来,大步到了马车前。
温宴这才撩了帘子,慢悠悠道:“请皖阳郡主安。”
如此不紧不慢、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让皖阳郡主怒火中烧。
她没有去计较这样的请安方式是不是合规矩,只冷眼盯着温宴:“为什么?”
“郡主问哪个为什么?”温宴反问。
皖阳郡主紧咬着后槽牙。
她当然有很多为什么。
为什么你和二房闹翻了,却还能替温辞破局?
为什么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摆平了当时在宅子里的三个人?
为什么你认得陶三?
……
每一个问题,都在皖阳郡主的胸腔里翻滚、怒吼。
她把视线落到了温辞身上。
温辞也在看她,眼中平静,寻不到丝毫波澜。
没有怒火、没有质疑、也没有懊恼,这不是受骗后被救出骗局、再看骗子时的眼神。
而是,他从头到尾,就没有上当。
不曾受骗,又怎么会失望、会难过?
可这种平静只属于温辞。
温辞越是冷静,皖阳郡主的心火就越旺。
那就是一壶冷油,滴在了火焰之中,滚滚灼烧。
皖阳郡主气急败坏:“你为什么不信?”
这不可能!
自己这样的身份,主动跟温辞示好,温辞凭什么不上当?
男人,明明都是蠢东西!
温辞道:“大概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很简单的一句话,但落在皖阳郡主耳朵里,却堪比惊雷。
嗡的一声,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皖阳郡主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甚至觉得,温辞说她“不好看”、“看不上”之类的话,都没有“自知之明”来的让她憋屈又愤恨。
她记得,就在几天前,她在听底下人禀温家消息时,还笑话过温辞怎么不照照镜子。
结果,他照过,他自知自己几斤几两,他有自知之明。
温辞的话,就像是粗使婆子有力的巴掌,啪得落在了她的脸上。
把那个大笑的自己,扇翻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皖阳郡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怒火依旧烧着,只是一时之间,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温宴看皖阳郡主的反应,就知道这话就跟把刀子似的直插心窝了。
可她知道,温辞说的是真话。
那天,家中商量应对时,温宴就问过温辞原因。
温辞说,晨起梳洗时,他对着水盆看了很久。
映在水盆中的模样,中规中矩。
他在武安侯府时认得了赵太保家的孙儿,那才是玉树临风、俊秀无双。
连温慧都觉得亲哥被比到地里去了。
有那样的珠玉在前,他何德何能,能得郡主亲睐?
如此反常,自然质疑。
温宴一面示意岁娘上车,一面道:“郡主,哥哥还要温书,我们先回了。”
帘子落下,马车驶离了胡同。
皖阳郡主盯着远去的马车,看到那只趴在车顶的猫……
连一只畜生都敢笑她!
第249章 福气,得传出去才好
回到燕子胡同,兄妹两人前后下车。
曹氏得了信儿,急忙从内院过来,看着眼前的两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倒不是她声音哑了、或者是激动的,她就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唱哪一出。
她是不是要继续唱被权势迷昏了头的坏叔母?
温宴一眼就看出了曹氏的为难,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道:“我们去祖母那儿说话。”
一看宴姐儿这亲昵的样子,曹氏悬着的心可算了落回了肚子里。
天天梗着脖子骂人,可太累了。
戏虽然能演,但不适合她。
谁想一整天操心了家中里里外外后,还要阴阳怪气地骂人啊。
她还是喜欢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
曹氏高兴了,和温宴一面走,一面凑着脑袋说话。
温辞跟在她们后头,看两人的背影,活脱脱的一对母女样。
穿过月洞门,二进的院子里,温慧和温婧正在踢毽子。
踢毽子是温慧的拿手好戏,盘、拐、磕、蹦,自不在话下,会的花样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