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老夫人甚至连窗户都阖了大半,压着声儿和温宴交流。
前世那些纠葛,温宴自不能与桂老夫人说。
她准备了一套说辞:“那狄侍郎背后靠的是沈家、尤其是永寿长公主,若不是平西侯府出事,这位子也轮不到他。
皖阳郡主算计大哥,我们不能光吃亏,四公子去御书房告状,告的是沈家对皇子不利。
二殿下中毒本就是一比糊涂账,十之八九与沈家脱不了干系,干脆这一次一块甩过去。
皇上盛怒,昨儿在大朝会上喝斥狄侍郎,让他自罪,这是杀鸡儆猴。
我琢磨着,以长公主的脾气,狄侍郎凶多吉少,就让黑檀儿去了狄府。
果不其然,狄察留下这封自罪书后自尽,又安排家人出京。
黑檀儿取了自罪书回来,皇上见不过自罪书,会越发怀疑长公主……”
桂老夫人从头听下来,当即就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她上下打量着温宴。
宴姐儿这孩子,岁数不大,办法一套又一套的。
这事情办得漂亮呀。
桂老夫人突然就想起了黄嬷嬷,还在临安时,黄嬷嬷那挖坑拔高追打、一气呵成,让顺平伯府叫苦不迭。
宴姐儿学到了精髓。
就皖阳郡主算计温辞那手段,一看就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欠斟酌,根本没有沈家和长公主的影子在其中,但温宴愣是给搭着梯子给串上了。
长公主与郡主母女之间必有矛盾,皇上对长公主起了疑心,狄察这个沈家棋子被拔起,明明是断尾求生、却没有求到,这之后,那些靠着沈家的官员必定会起些波澜念头……
那天温宴说要“传福气”,桂老夫人着实思考了一番,想这福气得怎么传。
是了,只传给皖阳郡主,那传得太小了。
就该跟现在这样,传他个五福临门!
至于沈家那儿……
皇上对沈家在官场上的枝繁叶茂本就不满,温宴此举顺应皇上心意,那就不会出错。
噗通、噗通!
桂老夫人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沉沉而有力。
她这把年纪,竟然还会有这么激动的时候,这可真不容易。
她太喜欢自己胸口里的这个声音了。
这说明,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对以后充满了信心。
每一天的脚踏实地、以及对将来的殷切期盼,就是她的长寿之道。
哎呀,今儿实在太高兴了。
第258章 家书
正屋的这窗子外头,对着的就是家中用来养鱼的水缸。
昨儿下午才添过一回,黑檀儿此时正站在水缸边沿,垂着脑袋看里头肥硕的鱼儿。
曹氏从前头过来。
黑檀儿看见了她,重重喵了一声。
屋里的桂老夫人和温宴都听见了。
老夫人示意温宴推开窗户,她看了看黑猫。
不得不说,心情好的时候,连不喜欢的猫猫狗狗,看在眼里都可爱极了。
何况,自家这猫儿有官职,昨晚上还干了一件大事。
桂老夫人又看向曹氏。
曹氏冲着里头,笑着道:“老夫人,临安送了家书来,我这就给您拿进去。”
桂老夫人坐直了身子。
家书,是个极其顺耳的词。
这把岁数的人了,家乡、故土是刻在骨子里的,若非为了自家前程与荣耀,桂老夫人绝对不会离开临安。
远在千里之外,人会越发想念故里,桂老夫人也不例外。
当然,她还是不喜欢安氏。
不过是一南一北,老夫人懒得惦记。
家书的主笔自然是安氏。
桂老夫人不想看安氏的那手字。
端正是端正,缺少灵气,字体又偏小,看起来伤眼睛。
桂老夫人交代温宴,道:“宴姐儿念给祖母听。”
温宴拆了火漆,粗粗扫了一遍,这才念了起来。
信里说的都是些家常小事,但家人分隔两地,也就是这样的小事越发叫人挂心。
温子览的公务一切顺利,而家中事务,大体都是温鸢在打理。
温鸢管家还挺有些办法的,这几个月,与城中各处的人情往来也都和从前一样,没有怠慢,亦没有出错。
最让人欣喜的是温章和温珉两个哥儿。
玉泉书院的学生,其实课业差距拉得很大。
倒不是先生们不会授课,而是书院里有真正来念书的,也有打发日子的勋贵子弟。
温珉属于中游,这么念下去,走仕途差点意思,家里若有本事让他蒙阴,出去也不至于丢人。
可那是之前。
现在,在温章的督促和指点下,温珉开窍了,进步颇大。
连山长方大儒都说,只要温珉能继续保持劲头,等他成年之时,亦能有一番成绩。
温章自是不用说了,那就是块读书的料子。
兄弟两人,上次月考,一个名列前茅,一个前进了好些名次。
又说,前回京中去信叮嘱,让哥儿们练好骑射,府中不敢疏忽,除了书院里日常的武科,也给哥儿请了骑射师父。
比起家中其他琐事,哥儿们的课业是最让安氏高兴的,与哥儿相关的事宜,她写了很多。
桂老夫人听得也算津津有味。
好事儿,谁不喜欢?
连曹氏都是乐呵呵的。
除了安氏的亲笔信,温章和温珉也都各写了一份,给桂老夫人问安。
这两封,老夫人是自己看的。
“好呀,”桂老夫人笑了起来,眼角皱纹不少,但她心情愉悦,“没什么比哥儿姐儿们争气更好的事儿了。”
老夫人越想越深以为然。
看看,皖阳郡主背着永寿长公主,傻乎乎地弄出那么些事儿来,最后不单单是自己要倒霉,而是连累了自家。
这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若是桂老夫人自己,添上这么个讨债鬼,怕是连多活一天都觉得累!
桂老夫人看了眼温宴,她想起了温子谅。
诚然,温子谅的选择是“连累”了家里的,可桂老夫人却不会说儿子错了。
平西侯府通敌的案子,如今看来内情颇多。
温子谅在当时,选择了公理。
留得青山在,是一种应对的方法,但据理力争、读书人一身气节傲骨,又有什么错?
老夫人痛心疾首时,会怪儿子傻,可傻,并不是错。
她对自己养儿子的本事,还是极其满意的。
三个儿子,除了“情种”,没有什么不好的。
只要她多费费心,孙子、孙女们,定然能更上一层楼。
桂老夫人面带笑容,交代曹氏去写回信,要注意什么、提醒什么,她全部列了出来。
“是了,”桂老夫人想起一事,又与曹氏道,“皇上让她们姐儿几个都学会骑马,前些天骑装都做好了,我看穿在身上都挺精神的。可不能光有花架子,你安排安排,趁着天还没有大热,让她们,尤其是慧姐儿、婧姐儿好好学学。”
曹氏的笑容僵了僵,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不瞒您说,府里那两匹拉车的马,太过高大,不适合慧姐儿和婧姐儿这样毫无基础的。我倒想给她们挑一挑适合的,可这不是银钱差了些……”
桂老夫人:“……”
银子是定安侯府的大事。
所以说,子弟不肖,全家倒霉!
他们定安侯府若不是祖上出了个败家的,至于这么惨吗?
还一惨、惨了数代!
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桂老夫人也没有办法。
温宴想了想,道:“我问四公子借马吧。”
桂老夫人有些迟疑,曹氏直接道:“这、不太好吧?”
温宴笑了笑:“不妨事,他知道我们府里一份银子掰成两半花。”
曹氏:“……”
桂老夫人:“……”
事实归事实,这么直白,还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出了正屋,温宴想着要去一趟西花胡同,她得把狄察自尽的一些状况跟霍以骁通个气。
此时,霍以骁还在宫中。
吴公公让朱茂等人走一趟御书房,也没有落下霍以骁。
朱钰走出习渊殿时,见怪不怪的,嗤笑了声。
朱茂拍了拍朱钰的肩膀,朝他摇了摇头。
朱桓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霍以骁,倒是有些话想说,但朱茂和朱钰都在,他还是都先咽了下去。
御书房里,皇上看着四人,道:“你们在习渊殿也学了不少时日了,今儿都给朕说说,都朝政都有什么看法。不要觉得这问题宽泛,各个衙门、地方政务,挑一样出来,说什么都可以。”
几人具是一怔。
只霍以骁匆匆抬眼看了看皇上,又垂下了眼帘。
朱茂他们也许猜不到皇上的意思,但霍以骁知道了,这,将会是皇子们六部观政的开始。
第259章 一反常态
御书房里,一时沉默。
皇上也不催,给时间让他们想。
对皇子们而言,这个问题并不容易解答。
虽说很是宽泛,想到哪一点来说都可以,也没有什么标准,只看自己怎么说。
可就是这样,才需要格外斟酌。
不能答得乱七八糟,但也不能答得出类拔萃。
过于优秀和过于张扬,都不是韬光养晦之道。
站着的四个,没有哪个在外表现得天赋出众、惊才绝绝,而过于张扬的那个,已经躺在家里成了个活死人,连站着都不可能了。
再者,皇上问看法,是希望他们提出些意见来,而不是夸赞某个衙门某个官员了事。
而挑刺,就必须言之有物,有理有据。
还有,肯定不能挑到“自己人”头上。
可一上来就挑个明显的“敌对”,又显得野心勃勃、急躁冒进。
得中庸、得各处不得罪……
以至于,具体切入哪儿,反倒是最不用去细想的点了。
最后,自是年纪最长的朱茂先开口。
他说的是松江清淤的事儿。
去岁朝廷分拨下去的银子,被韦仕与地方官员瓜分了七七八八,真正落在实处的很少。
贪墨案要办,但清淤也不能耽搁,新一批的银子前些日子就拨下了,要赶在今年的雨季之前,做出些成效来。
习渊殿里,前几天就讨论过这个了。
预算是比照着去岁的稽核文书做的,那份文书虽假,但假得还很是像模像样。
松江经过数府,清淤不是一地之事,得底下州府衙门配合。
霍怀定查案,揪出来一连串的螃蟹,新官没有完全到任,老官们人心不齐,互相猜忌,此时清淤,事倍功半。
问题提出来了,朱茂谦虚地垂着眼,道:“贪官要抓,不能纵容,清淤关乎民生,近期不做,等夏季来临,万一雨水极多,漫上大坝,形成水患,损失亦是惨重。两者都耽搁不得,儿臣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一个周全之法。”
皇上没有点评,只示意朱桓开口。
朱桓答得很是中规中矩。
待他说完,御书房里突然就是一静。
若以年龄论,接下去该是霍以骁,但从身份看,得是朱钰。
以前,也有这么些人一块被叫到御书房的时候,但几乎都是皇上说事,他们各个老老实实听着,很少有一个接一个问下来的时候。
便是有,朱钰也就“越”过霍以骁“抢答”了。
霍以骁只是“在场”,而不开口,皇上也不特特再多问他一句。
如此一来,表面维持住,最多是出去之后朱晟、朱钰阴阳怪气两句。
可今儿,朱钰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抢”。
他就恭恭敬敬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霍以骁站得靠后些,他睨了眼朱钰的背影。
朱钰这人,做事很是随性,与急脾气的朱晟并不相同。
而朱钰时常把对霍以骁的不喜摆在明面上,现在这么一副“让道”的样子……
霍以骁又看了眼朱桓,大致明白朱钰的意思了。
近些时日,霍以骁和朱桓的关系趋于缓和。
朱桓冒雨来漱玉宫,霍以骁也被朱桓叫到了庆云宫。
朱钰和朱桓同住庆云宫,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沉默,是朱钰在等皇上开口。
皇上若是先问了霍以骁,那等于是把他列入了皇子之中。
诚然,在场的都心知肚明,可知道与承认,意义是不一样的。
从细节入手,再到正式文书,这就是个步骤。
如此一来,朱桓必定尴尬。
霍以骁垂着眼皮子,他清楚皇上不会问他。
倒不是什么身份不身份、承认不承认的,而是他之前就说过,他就在习渊殿里学了那么些东西,衙门里具体做事,他不懂、也不知道。
答一遍是这个答案,答两遍也是一样。
这么轻描淡写把问题甩回去的答案,皇上吃饱了才想听第二次。
果不其然,皇上喝了口茶,锐利的目光落在朱钰的身上,道:“你是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朱钰抿了下唇,又很快松开,张嘴开始说自己的想法。
可是,他的心思全都不在话题上面。
御前应答,他要么看君,要么看地,断不可能左右张望,因而朱钰没有办法看朱桓的反应,更别说身后的霍以骁的神色了。
朱钰甚至说不出来,皇上这么直接问他,他到底是高兴还是失望,以至于说到后半段,他也不确定说的内容有没有问题。
好在,皇上只是听,没有要展开与他细细讨论的意思。
“听起来还是在习渊殿学了些东西,”皇上靠着椅背,道,“但是,对现在的你们而言,都是纸上谈兵,真正处理政务,你们没有经验。这样,明天起,从六部观政开始,自己挑一处,三月一轮,朕给你们一年半的工夫,先把六部衙门怎么做事的给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