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帧看在眼中,灵光一闪。
这种事情,比起那么多的官场道理,第一条分明该是能不能看对眼。
怪他,第一回 当这一类的说客,完全没有经验。
“江兄,”戴天帧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侯府挑姑爷,最要紧的其实是互相相不相得中,这和学识、家世不相干,就一个,你能不能打心眼里喜爱人家姑娘,要不然,往后做怨侣,那多不好。
你要觉得不合适,直接说,别勉强应允。
比如我,我拿她们当妹妹,她们拿我当兄长,谈不到姻缘上,两家自不提,也不会影响我与师弟、与侯府的关系。”
江绪哪里有工夫能细想到这些,闻言,下意识地又转过头去,往月洞门内又看了一眼。
温家两位姑娘,一个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一个聚精会神地听,大抵是说到趣处,两个都笑了起来。
一动一静,一开朗一文气。
“我……”江绪结巴了一下,与戴天帧道,“我只是个还没有步入官场的读书人,能得侯府千金亲睐,已经是造化了,哪里能怠慢人家……”
戴天帧一听这话,又是一懵。
是了,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但温家不是委屈姑娘的人家,这事儿好像是老夫人与温大人夫妇一头热,两个姑娘还不知情吧?
第609章 打乱了
猛然想起这一桩,戴天帧尴尬地又挠了挠脑袋。
幸好,温辞已经把温子甫请了过来,戴天帧不用再和江绪继续先前的话题了。
温子甫走到他们跟前,笑着看江绪。
他刚才听辞哥儿大致说了一下,心里也知道,自家是着急了。
婚姻是人生大事,谁不得掂量掂量?
他们侯府找姑爷得掂量,状元郎娶妻,一样要考虑颇多。
事出突然,江绪一时回不过神来,很正常。
真要是一听侯府寻姑爷,二话不说,立刻就谄媚地顺着杆子往上爬了,那温子甫还要反过来低看对方一眼。
还好,江绪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前期挑选目标时,没有挑错。
至于后头的进展,再商议就是了。
温子甫笑着道:“你想回蜀地缘由,辞哥儿已经跟我说了。
回去的利弊,你们刚才也讨论了这么久,你再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若要留在京里,你一个状元郎入翰林是板上钉钉的,要是想换去其他衙门,工部好说些,其他衙门就不敢说一定可行,但只要帮得上忙的,我肯定会替你说说。
若还是坚持想回蜀地,你也只管与我说,我去请周侍郎,也会敲敲边鼓,最后能不能成事,得看你自己能不能说通他。”
江绪听完温子甫一席话,心中很是激动。
温大人的表态,已然是极其尽力、尽心了。
非亲非故,如果先前备考时、衙门里的那些周全帮助是温大人公务在身、极其负责,那么现在,温大人展现了极大的善意。
定安侯府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迫,把所有的选择权都给了他,不管他怎么选,温大人对他的选择都会提供帮助。
江绪想,以他这几个月对温同知的了解,温大人绝不是嘴上说得好听、事情却不认真做的人。
说出了口的承诺,温大人就会做到。
江绪深吸了一口气,对温子甫鞠躬作揖:“感谢大人。”
温辞送江绪出了燕子胡同。
夜空之中,清淡的月光透下来,徐徐夜风拂面,本该是最让人心神平静,江绪却迟迟无法稳住心神。
刚才的对话里,他看到了侯府的善意,也看到了侯府的骄傲。
可能是温大人的长兄曾经在殿试之后,拒绝了公主逼婚,也放弃了对方许诺的好处,现在,侯府同样不屑于做那些。
温大人那番话,从头至尾,都没有以当侯府姑爷的好处来利诱他,也没有以官场上不听话、路就走窄了来吓唬他,温大人一句都没有提那些……
江绪顿住脚步,转头往胡同里看了一眼。
府门外,写了“温”字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
温家、定安侯府,不止矜贵,亦是家风非常出色的人家。
戴天帧说得没有错。
江绪想,无论怎么做,他都要考虑周全。
定安侯府如此高看他,不管做不做人家的姑爷,他都要想明白、做仔细,不能伤了侯府的体面,更不能伤害侯府的善意。
这厢客人离开,那厢,宴客的东家面面相觑。
直到戴天帧提醒了一句,桂老夫人、温子甫与曹氏才想起来,这事儿出了纰漏了。
桂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
本来吧,真不至于这样。
前回确定了江绪在蜀地没有亲事,之后再往来几回,更多地了解他的性情,总归人入了翰林,就在京中,若一切满意,借着他来燕子胡同与桂老夫人问安的机会,让慧姐儿、婧姐儿见见江绪。
在宝安苑时,隔着远,其实看得没有那么仔细,姐儿有谁相得中,再让辞哥儿、帧哥儿跟江绪开口,问问他有没有结亲的心。
这一套流程,就是勋贵人家挑选姑爷的惯例。
哪里还要什么戏本子不戏本子的,按部就班,照着来就是了。
却是没想到,江绪那儿出了偏差,他提出来要回蜀地,一下子打乱了侯府的准备。
当然,这也怪不得江绪,人家亦是照着自己的规划,好好考官、好好做事。
“这事儿,”曹氏把桂老夫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立刻揽了过去,“怪我,我思量不周,原想着再等等,其实早该问问姐儿们的意思。当日隔得虽远,也看了个大致……”
桂老夫人见她如此识趣,便道:“现在问问,也不算迟。”
曹氏忙不迭应下。
从正屋出来,曹氏先去找温慧。
温慧一手绣绷一手绣针,正在给黑檀儿的斗篷绣纹路。
曹氏对自己闺女很直接,也是怕问得委婉了,温慧根本想不到那上头去。
“慧姐儿,”曹氏道,“江绪那人,你怎么看?你父亲想要他当女婿。”
温慧手上活儿不停:“挺好的呀,状元郎,学识好,哥哥与他交情也不错。”
曹氏听了,就知道温慧没领会最要紧的那层意思,轻拍了她一下,道:“给府里当姑爷!你这个姑娘乐意不乐意?”
“我乐意啊,”温慧嘴上叨叨,“母亲你把四妹嫁给他吧。”
前半截和后半截,意思差距过大,曹氏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曹氏问:“你看不上江绪啊?”
“我不喜欢他那样的,”温慧道,“不是说他不好,但我喜欢俊的呀,他没有那么俊。不过,四妹应该会点头的,上回大哥夸过江绪工笔出色,四妹就喜欢丹青好的。”
曹氏捂着胸口揉了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喜欢长得俊的呢。
可慧姐儿看人也太简单了,就只看脸。
再说,江绪也不差啊,端端正正的……
曹氏被温慧梗得不行,憋出来一句:“那你现在看谁俊?”
“赵子昀啊,”温慧答道,“京城第一俊,这可不是我封的,成安公主也这么说。”
曹氏:……
她就不该问。
有赵子昀珠玉在前,生生拔高了慧姐儿的眼光,那往后就难了。
曹氏按捺下心中情绪,问:“婧姐儿若是欢喜,你可就被妹妹赶在前头了。”
“阿宴不也赶在我前头了?”温慧撇了撇嘴,道,“这种事,做什么讲究先后,祖母以前还老爱讲缘分呢,缘分难道也是按排行给分的?前前后后,又有什么要紧?母亲,我赶着绣呢!”
第610章 观望
曹氏听得失笑连连。
是了,慧姐儿有她的小脾气,也一样有她的豁达和爽快。
她不是故作谦让,也不是嘴上大方,她是当真不在意那些。
要曹氏说,这个女儿,傻天真归傻天真,但傻人会容易有傻福了。
“行了,”曹氏笑着道,“那我去问问婧姐儿。”
温婧和费姨娘住跨院,这个时候,已经梳洗完了。
听说嫡母寻她,温婧赶忙过来。
次间里,只曹氏和胡嬷嬷在,温慧在对面她自己厢房里,仔细一听,能听见温子甫洗漱的动静。
曹氏让她坐下,问道:“慧姐儿与我说,你中意丹青出色的?”
温婧敏锐,脸刷得就红了个透。
“这孩子,”曹氏笑了起来,“说亲难道不说一个你自己中意的?慧姐儿说的不准,你自己仔细与我说说想法,我也好观望着。”
温婧抿了抿唇。
既是二姐与母亲说的,想来母亲已经询问过二姐了。
观望耗时,观上两三年都不稀罕,母亲提早问问,也是为了她好。
“我自己喜欢描画,就想那人也是个看得懂画的,若是画得一手好画,那就更好了,”温婧撑着脸皮,一五一十与曹氏说,“性子踏实些,脾气平和些,其他的家世、学问、品行,母亲您都会替我考量好的。”
这一点,温婧十分放心。
曹氏挑女婿,断不可能挑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
以前老夫人和曹氏想与顺平伯府联姻,一是温慧自己喜欢季究,二是,长房出事、家业艰难,不得不尽量给她寻门第好的,而且,当时,伯夫人固然与老夫人阴阳怪气,但世子夫人性格好,季究本人也没有太过分。
后来的状况,委实出人意料。
要不然,老夫人也不会气成那样。
现在,温宴嫁得好,家业也平稳下来,有了气色,家中再不用心急火燎了,只会越发精挑细选。
这份精细,对嫡出的如此,对庶出的也一样。
温婧不敢说,从小到大,她和二姐是一模一样的,到底不是嫡母怀胎十月落下来的孩子,必然会有一些轻重,退一步说,哪怕是同父同母,也会有高低,但是,从无怠慢。
这是温婧现在底气,也是她对嫡母的信任。
曹氏越听,越觉得婧姐儿说的和江绪对得上,便干脆点名:“你看江绪怎样?辞哥儿说他丹青出色,几次与我们家往来,人都很平实。家世确实比不得我们,但得中状元,官场上扶持些,正儿八经自己的功业,比只靠家里的强。”
温婧倏地瞪大了眼睛。
她本以为母亲说的观望就是观望,哪里想到,竟然是已经有了个备选。
她对江绪的印象不算深刻,宝安苑里,她忙着关心被一道道出题的大哥,哪有心思去研究旁人,只记得那个蜀地考生对大哥的答案十分推崇。
温婧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
“不讨厌就行,”曹氏笑了起来,“话先说在前头,江绪起了回蜀地的心思,这是他的家事,若他坚持不给我们当姑爷,那这事儿就过了,我重新替你观望着。
若是他也有那个心意,我再安排你们见一见,到时候你就深刻了。
是了,真到那时候,你相不中就只管说,不用管什么见都见了、不好回绝,没那种事儿。
还有你姨娘那儿,你也跟她商量商量,听听她的想法。”
温婧听完,颔首应下。
回到跨院里,见了费姨娘,温婧还有了懵。
她把曹氏的话与费姨娘说了一遍,把费姨娘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费姨娘自是为了温婧的将来苦恼过。
说是侯府姑娘,但侯府已是尽头,当初鸢姐儿在亲事上都吃了亏,婧姐儿只怕会更困难。
庶出,始终是盖在婧姐儿身上的。
费姨娘想过,婧姐儿能嫁一个姑爷不担家业的寻常官宦之家当正妻,已经很不错了,有宴姐儿的脸面,婆家不会拿捏她……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夫人那儿,开口就是状元郎。
是,江家不是官宦之家,但夫人说得对极了,姑爷自己就能当官!
家业弱些,往后官场上行走,少不得靠岳家提点,那婆家与姑爷,越发不会亏待婧姐儿了。
状元的前程好,只要走顺了,随着资历累积,官职上升,婧姐儿往后是正儿八经的官夫人,还能挣诰命!
这比她原先想的,好了千千万万倍。
费姨娘握着温婧的手,道:“老夫人和夫人宽厚,是我们的福分,若论条件,这亲事极好,当然,夫人想得周全,还得婧姐儿你自己相得中。
不管是什么想法,之后只管与姨娘说,与夫人说,夫人都会安顿好的。
姨娘只是担心一件事,他是很想回蜀地,现在不去,以后也会去,你嫁得那么远……”
说着说着,费姨娘徐徐吐了一口气。
姑娘家嫁在跟前,是幸运,嫁得远,也是常事。
只要嫁得顺心如意,她不该难过,反而该替姑娘高兴。
温婧笑了笑,道:“姨娘想得太远了,仅仅是提议,并不是已经议亲了。”
费姨娘也笑。
这一夜,辗转反侧的人有很多。
江绪一整夜没睡好。
闷头念了这么多年书,从未想过亲事,更别提高攀侯府,如此一个香饽饽砸在他脑袋上,真是眼冒金星。
何况,他要想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回蜀地的事。
他何尝不知道,只得了状元名号,没有官场经验的自己回去蜀中,极有可能讨不到任何便宜。
武隆现今的父母官并不好相与,手下官员亦是一脉相承。
他的任何提议,别人只靠“纸上谈兵”四个字,就能挡回来了。
他无论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不会有任何配合,反而会是尽情嘲弄。
江绪并不怕嘲弄,他只担忧事情办不好。
可是,武隆的衰败和挣扎,撑得住让他在京中学习、历练几年吗?
故土等得到他“衣锦还乡”时吗?
脑海里盘旋着这些,直到天蒙蒙亮时,江绪才浅浅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