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我知道我是郁薇的儿子,当年来龙去脉,皇上与我解释过一遍。
娘娘既知阿宴与平西侯府关系近,娘娘也该知道,惠康伯与平西侯、与郁家又是什么关系。
认得我娘的人,不止娘娘您。
哪怕今时今日,再无人能证明我的出身,皇上金口玉言,也无人能置喙。
当然,背后被猜忌是免不了的。
可娘娘也知道,我这人呢,不在乎别人说我什么。”
许德妃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压根没有想到,那么好面子的皇上,怎么会把旧事都告诉霍以骁,他又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只知道,她藏着的秘密,原来,在霍以骁这里,根本不是秘密。
霍以骁又道:“这些话,我听过就算了,娘娘还是当不知情为好。
若叫皇上晓得,您不止不能替大殿下求情,指不定是火上浇油。
娘娘真要替大殿下周旋,只能去求皇上。”
许德妃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一旦她和霍以骁出口,就是得罪皇上。
她宁可得罪皇上来拉拢霍以骁,却是……
霍以骁耳力好,听见了脚步声,循声看去,看到了吴公公。
“吴公公。”霍以骁唤了一声。
许德妃回过了神,转头看向吴公公:“茂儿他……”
吴公公行礼,道:“皇上罚大殿下闭门思过。娘娘,皇上在气头上,您先回去吧。”
许德妃无奈,只得答应。
吴公公目送许德妃走远,问霍以骁道:“娘娘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让我替大殿下求情,”霍以骁不疾不徐,道,“娘娘就差跪下来求我了,母爱之深,可窥一斑,怪让人羡慕的。”
吴公公抿了抿唇,不好再继续问了。
倒是霍以骁,继续说着:“我先前没有听见御书房里头动静,怎么,皇上没有训斥大殿下?”
“训了,骂了。”吴公公答道。
“那还挺和风细雨的,”霍以骁啧了声,“我还以为,起码得砸两茶盏。”
吴公公:……
大殿下没气着皇上,这位听着还挺失望?
“闭门思过,”霍以骁低声道,“罚得也不算重。”
吴公公没有接这话。
他心里也明白,谋害皇子,可大可小。
万幸的是,三殿下没有伤及性命,否则,皇上不会轻饶大殿下。
这回罚得没有那么重,归根结底,是皇上狠不下心。
四殿下的死对皇上的触动很大。
刚送走一个儿子,皇上不愿意下狠手,也是情理之中。
“等过年时候,大抵能解了禁足,”吴公公轻声道,“只要没有再出差池。”
霍以骁嗤笑一声。
谁知道有没有差池。
朱茂那人,可说不准。
“我再进去看看皇上。”霍以骁道。
吴公公眼睛睁圆,连连摇头:“皇上还闷着,这会儿进去……”
“火上浇油?”霍以骁道,“我本以为,他能拿大殿下出个气,结果,不痛不痒的,总不能把气憋着吧?还是我吧,最多被砸两茶盏。”
吴公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您的孝心真是特别。”
霍以骁一面往前走,一面道:“我娘走得早,就剩个爹,只能他承受这双份的了。”
第766章 憋得慌
御书房里,皇上面容难掩疲惫。
再懂得皇家兄弟内耗,再是从前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轮到他成了龙椅上的那个爹,依旧会心痛。
皇上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人呐,就是如此之矛盾。
听见脚步声,皇上抬眼看去。
见霍以骁跟着吴公公进来了,皇上颇有几分讶异。
他还以为,刚才以骁说走,是真的走了。
“没有回千步廊?”皇上问他。
霍以骁在原先的位子上坐下。
面前,还摆着吴公公来不及收走的点心茶水。
点心放一会儿不妨事,茶水自是已经凉了。
“没有吃饱,再来吃几口。”霍以骁漫不经心道。
皇上哼笑了一声,明知他胡诌,可兴许是因为皇子们内斗太过心累,听以骁说吃吃喝喝,竟然让他觉得放松了几分。
吴公公闻言,迅速换了热茶。
霍以骁道了声谢,吃完了一块糕点,道:“我刚与吴公公说,我在外头时候,没有听见您骂大殿下,更别说砸东西了。”
皇上道:“怎么?”
霍以骁道:“您以前骂我的时候,可没省劲儿。”
皇上一听这话,火气蹭蹭上扬。
他自认待以骁宽厚,回回被气得头晕脑胀,也就是把人赶出去而已。
骂倒也骂过,那是以骁实在太不像话了,什么不能说挑什么说,他怒火中烧时,罚他跪过。
跪也跪不了多久。
时间差不多了,不说吴公公来求情,常宁宫也使人来了。
这一点,以骁心里应是清楚的。
这么说,就是以骁想这么说。
这孩子,说话戳心窝子的本事,向来修炼到位。
“骂了有用才骂,”皇上哼了声,“骂也不用的事儿,朕还说什么?”
霍以骁道:“您竟然觉得骂我有用?”
皇上:……
得,又绕成圈子了。
皇上气无奈了,道:“有话直说,别跟朕绕圈子,朕晕着呢。”
“您让我直说的,我就真只说了,您罚轻了,”霍以骁道,“闭门思过,跟没有罚一个样。”
皇上挑了挑眉:“朕以为,你先前退出去,是不想掺和朕处置茂儿。”
“是,不想掺和,这种事,谁掺和谁倒霉,”霍以骁说得很直接,“我让您罚狠点,您哪怕一时依了我,等事情过去了,都得怪我。
若是三殿下运气好,养得周全,走路几乎看不出跛,而大殿下罚得极重,您越发心疼他。
成了那样,其实也不奇怪,人之常情。
大殿下毕竟也是您的儿子。
从我本身而言,我闭嘴最好,您今儿气急了要贬他为庶民,还是根本不在意还劝昭仪娘娘与三殿下别计较,都是您的事儿,我左右不得罪。
可那样,损得是您。”
皇上定定看着霍以骁,道:“说下去。”
“您儿子真不少,娘娘也多,一个个有样学样,可是热闹了,”霍以骁道,“大殿下这会儿也不服气吧?闭门思过,能思几个月,等回头出来了,再来这么一回。
还有三殿下,虽无性命之忧,但脚废了,反正皇位没戏了,不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大殿下的腿也打断了。
我可不保证,还能再救一回。”
皇上皱起了眉头:“桓儿不是那等性子的人!”
“谁知道呢?一帆风顺时是一个性子,蒙难时又会是什么样?”霍以骁指了指自己,“我前些年疯起来什么样,您是见过的。”
说到这里,霍以骁顿了顿。
他想,眼前的这位皇上,还是见识少了。
若是阿宴梦里的那一位,见过他吃寒食散,见过他大冬天的跳御花园的湖,定然体会更深。
人生际遇,果然是福祸相依。
皇上听进去了些,叹了一声:“朕又何尝不理解你的意思,朕只是……这样吧,早些把你的事情定下来,局势稳固了,大半都能歇了,还不肯歇的,那是自寻死路。”
“您肯让真相大白?”霍以骁问。
皇上重重抿了抿唇:“以骁,你一定要让朕这么难堪吗?”
霍以骁道:“那样,不更显示出沈家当年的迫害之深吗?我只想名正言顺地给我娘磕头。”
皇上没有说话。
他一瞬不瞬看了霍以骁好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
霍以骁想了想,又道:“诚然,我能如您所想的,先有个身份,等将来再来为我娘证明。
我可以等,只要我活得久,我要认亲娘,谁也拦不住我。
可是,我仅仅是个记名的嫡子,能让大殿下、让其他娘娘、小殿下们如您所愿,都歇了吗?
他们恐怕不会歇。
我无所谓,今儿这种事儿,多掺和几次罢了。
您可能就吃不消了,儿子再多,也经不住那么耗。”
皇上的脸色青白青白的。
吴公公垂着头,心情沉重。
这份孝心,当真特别。
四公子是为生母在争取,也是为自己谋求利益,但同时,亦是为了皇上考量,好意是非常好意,就是这话……
谁听谁心里憋得慌!
皇上只怕就更憋了!
霍以骁说完这些,没有再继续说,让皇上慢慢整理去,自己一块接一块吃点心。
吴公公看他这么气定神闲,不由也跟着想:盘子里没有几块了,要不要再上一些?
还好,在吴公公想好之前,皇上先开了口。
“朕愧对你母亲许多,”皇上道,“你母亲离开之时,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会是这样的场面。”
“她顾不上那些,她当时顾我的命已经精疲力尽,”霍以骁抬眼看着皇上,“我那小舅子拜访过孔大儒,听他说了很多江陵事情。”
皇上呼吸一紧:“孔大儒怎么说的?那年事情,他对朕说得都不够细致。”
“以孔大儒的说法来看,”霍以骁促笑了一声,满满自嘲,“就是我跟您说的,我能活着,也挺巧的。”
皇上垂下了眼帘。
心脏像是被扎了一刀子一样。
可他没有让以骁停下来,反而,耐着心痛,听他说下去。
霍以骁道:“为了尽快杀光追兵,我得做饵,孔大儒抱着我去村子里讨吃食,运气好时有两口人奶、或是牛奶,运气不好时,几口米粥……”
第767章 血泊
孔大儒手上不缺银子。
可当时的状况,必须得如此。
而且,为了不牵连到村民,孔大儒讨了吃食、给追兵留下线索就离开。
“追兵在荒郊野外找我,我该哭的时候哭,该不哭的时候一点声都不能有,”霍以骁啧了声,“我才几天大,能知道个什么,竟然与孔大儒配合默契,没有在不该哭的时候哭出来。我说挺巧的,真不是骗您。”
皇上胸口起伏,呼吸沉重。
“我娘被藏在破庙里,拿破草席裹着,”霍以骁道,“听起来很惨,倒也合适她的出身。
将门子弟,马革裹尸,对身后事还真没有那么看重。
她当时若有灵,定然是全力护着我了。
所以说,我这人命大,那么凶险的时刻都熬过来了,也没有落下什么病,能吃能喝。
小时候长得康健,老太太都说我好养活。
我轻易死不了,您的其他儿子,都没我这命,折腾久了是什么样子,我说不好。”
皇上摆了摆手:“你让朕想一想。”
霍以骁干脆利落地把最后一块点心也吃完了,起身告退。
吴公公送他出来。
霍以骁轻声道:“皇上今儿脾气真不错。”
“那是四公子孝顺,”吴公公说完,完全不给霍以骁再接话的机会,迅速道,“小的让人给您装些点心,您带回去给夫人尝尝。”
霍以骁呵得笑出了声。
算了,不为难吴公公了。
怪不容易的。
送走了霍以骁,吴公公回了御书房。
里头,皇上支着腮帮子,似是闭目养神。
吴公公又看了两眼,确定皇上在打瞌睡。
这阵子,政务操心,皇上很是疲惫,今儿又出了几位殿下这事儿,皇上身心俱疲。
吴公公不敢进去打搅,便静静守在外头。
皇上的瞌睡很浅,却是做起了梦,各种画面在眼前穿梭着。
画面杂乱,他只觉心惊肉跳,却记不住什么,直到最后,眼前只剩下刺目的红。
那是血的颜色。
血泊里,是被刺了一刀,无力回天的朱钰。
朱钰睁大着眼睛,眼珠子都是血色的,他努力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
皇上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想把朱钰抱起来,还没有到跟前,血泊里的人又成了郁薇。
郁薇大声喊叫着,皇上听不见,但他知道,她喊的是“孩子”。
他曾见过郁薇浴血的样子。
小产时候,郁薇似是血崩了一般。
他不能进去里头,只能站在门外,呼吸着浓郁的血腥气,看着一盆一盆染红的水被端出来。
他并不曾见过郁薇离开时的样子。
可现在,他仿佛是看到了,破旧的庙宇,浑身是血的郁薇,草席一裹,猩红的血渗出来,草席都红了……
皇上猛得睁开了眼睛。
他呼吸大乱,捂着胸口,久久无法平复。
吴公公闻声进来,替皇上按压额头。
皇上缓了好一会儿,问道:“以骁的话,你怎么想?”
吴公公抿着唇。
这问题很难答,他只能硬着头皮答。
“小的知道,皇上有皇上的难处,您维护的是国体威严,”吴公公想了想,又道,“四公子亦有他的道理,过些年,随着小殿下们纷纷长大,纷争会更多。
总有人会好奇四公子的出身,到时候四处打听,真相渐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