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的,眼眶酸涩难惹。
温宴和霍以骁蹲在盆边,看着所有的纸元宝都烧尽,火星子灭了,只余下一盆灰烬。
徐其则站在一旁,看着破败的庙宇。
他当然知道霍以骁出生在一座破庙里。
不止是皇上诏书上告知天下的“真相”,也是当年皇子妃真正用意的真相。
两者之间虽有一部分遮掩,但关于殿下的出生,都是真的。
在亲随的护送下逃到了一座城郊破庙,在庙里生下殿下,咽了最后一口气,被孔大儒藏在塌了一半的供桌下,直到三天三夜、亲随杀完所有追兵之后,孔大儒才把她从供桌下挪出来,简单埋了。
可徐其则没有想到的是,旧事里那座破庙,它真的能破成这幅模样!
诚然,又过去了二十年了。
当年状况定然比现在好些,起码没有全塌了,还有供桌可以藏人。
只是,好一些,能好到哪里去?
将门子弟其实没有那么讲究。
别看他们在京里行走时,是伯府世子、公子,一个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去了校场,也是与兵士们一道操练。
更不用说,奔赴战场之时了。
烂泥里打滚,被狂风喂一嘴黄沙,浑身血污……
那些对上阵杀敌的将门子弟来说,都不是什么事儿。
有时候,有一座破庙勉强挡个风,亦比黄沙漫天时无处可躲强得多。
但是,那是打仗。
不是女人生孩子!
即便是将门出身的女子,即便当时后有追兵,这样的破庙里生产,还是太难了。
难到让人不忍去细想,想起来就心里难受。
徐其则想,他都是如此心境,更别说是霍以骁了。
霍以骁是那个被生下来的孩子,受了那么大磨难的是他的母亲。
皇子妃当年难产而亡。
看着这样的地方,徐其则想起的是皇上那日在金銮殿里说的话。
经三公之手粉饰出来的“真相”,但是,也有皇上的真情实感。
当时若无追兵,是在城中、于婆婆的院子里,有干净的热水、帕子,有齐全的稳婆、嬷嬷,有喊一声就能赶到的大夫,皇子妃能不能活下来?
又或者是,皇子妃不用逃出京城,她在宫中,有太医,有上好的药材,孕期不受颠沛流离之苦,最后是不是母子平安?
哪怕最后终是注定了寿数,她也不用草席一张,在供桌下藏三天三夜。
盆里的灰慢慢失去了温度,凉了下来。
霍以骁起身,伸手把温宴也拉起来。
周柏引着他们去周边的几个村子看看。
乡间小路,马车还不及驴车好走。
其他人脚劲都好,只周柏年纪大了,给他备了辆车。
孔大儒当时讨奶,谁家正好奶孩子,他问哪家讨。
对方具体名姓,孔大儒没有打听,只晓得这家门口有一棵枣树,那家后院挖了个小塘。
去岁皇上昭告天下、殿下确定要南下迎灵之时,梁珖就带着手下人,比照着孔大儒提供的讯息,一家家找。
“第一家姓田,当时正奶着次子,十三年前搬走了,男人在外头赚到了银钱,把妻儿都接过去了,使人去当地打听了,一家人现在生活很好,家中长子得了长孙,日子很红火,”周柏一面说,一面指着远山下一户农家,道,“那里原就是田家,他们搬离后,这块地卖给了同村的。”
第二家所在的村子,当时没有奶孩子的妇人。
“孔大儒来不及赶到其他村子,殿下又不能饿着,幸好有一家母羊有奶,”周柏说着,指了指那家院子,“这家过去几年日子难,孤儿寡母,上头一个眼睛看不清的老太太,前年,寡妇招了个猎户入赘,家里有人能干活了,好多了。殿下放心,衙门里和村长心里都有数,平日会照顾着些,不让他家吃亏。”
走到最后一村子的村口时,已是晚霞漫天、炊烟袅袅之时。
周柏指着其中一炊烟,道:“那家姓辛,见孔大儒抱着刚出生的殿下,主动问要不要奶,给存在了水囊里……”
正说话间,一年轻人从后头走过来。
“各位安好,”那年轻人道,“这位老大人指的方向是学生家中,是有什么事吗?”
温宴转头看着他。
年轻人背着个竹架,里头装着书和文房,是个读书人。
霍以骁亦看向他,问道:“你可是姓辛?”
年轻人颔首:“学生辛致。”
霍以骁朝他笑了笑,拱手一礼,多余的话也不说。
辛致挠了挠脑袋。
霍以骁他们只是到处看看,并没有一家家登门的想法,不是不念情,而是,身份特殊,不想给人添麻烦。
一行人往村外走。
走出了一里地,辛致却是急匆匆从后头追了上来。
众人停下脚步,看着跑得喘气的辛致。
他刚越想越奇怪,想到那与他行礼的男子似是与他一般年纪,他忽然明白过来。
辛致缓了缓气:“是殿下吗?”
霍以骁道:“是。”
辛致弯着眼笑了起来:“年前,家母听说当日曾帮过殿下,都不敢相信。”
“你背着书箱,是书院放课了?”霍以骁见他点头,便道,“我在京里等你。”
辛致用力地,连点了好几次头。
两厢道别,各自前行。
周柏看着夕阳下,青年远去的背影,笑着缓缓道:“殿下不用等他太久。
二月县试,他列前三,我看过他写的文章,基本功扎实,也很有意思,再过差不多半个月就是府试,以他的学力,考上不难。
来年院试,亦十分有希望。”
院试中了,就是秀才了。
入府学,经过乡试,若能成绩优秀、脱颖而出,就能走贡生的路子,入国子监求学。
霍以骁道:“老大人对他很有信心?”
周柏哈哈大笑:“他有能力。”
这个世道,安定、平顺,有能力的学子不会被埋没,能出头,这是他们读书人最喜欢的了。
周柏看着霍以骁,心里想着,这么好的年头光景,有这位殿下在,应该还能延续很多年。
真好啊。
第806章 慎终追远
天,将明未明。
驿馆内,各个房间里都点着灯。
无论是从京里来的随行,亦或是江陵当地的官员、驿卒,所有人神色严肃,很忙,但有条不紊。
宁陵出事之后,耽搁了些时日,京中重新确定了起灵了日子,便是今天了。
昨日关城门之前,赶制的最后一批物什送到。
礼官们一整夜没有睡,清点、整理、准备。
随着夜深又天明,更多的人起身,参与进来,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情。
霍以骁和温宴也起了。
或者说,他们其实只在床上躺了几个时辰,并未入眠。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想入睡,亦是不容易。
温宴翻来覆去时,还与霍以骁调侃,说是“太佩服祖母了”。
桂老夫人不管遇着什么大事,喜的、悲的,她都能睡得着。
霍以骁听了,也笑了声。
人生悲喜,各有不同。
他这二十年道路,固然是悲喜,桂老夫人的几十年,又何尝不是?
至于轻重,无从比较。
比他出生丧母,寄养他家,直到二十岁了才能来迎母亲灵柩是重,还是桂老夫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是重,那没有任何意义。
阿宴说得对,老夫人的泰然才是最值得他们佩服与学习的。
以后的路还很长,悲喜之事亦还会有,他们要学、要进步的还有很多。
只是啊,一时半会儿间学不了。
眼下也是真的睡不着。
如此,挨到了时辰,也就赶紧起来了。
礼服已经从木箱里取了出来,昨晚就挂在架子上了。
迎灵隆重,是喜事,也非喜事,料子色彩以玄色为主,红色为辅,精美又繁复。
首饰头面一一戴上,最后悬在腰间的,是母亲留下来的那对玉佩。
络子是来的路上,温宴新打的,以配合这套礼服的颜色。
徐公公忙前忙后,替霍以骁整理。
领口、袖口、腰带,一处处,仔细极了。
“娘娘见了您,一定很是高兴。”徐公公感慨着。
霍以骁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又看了眼坐在梳妆台前的温宴。
他活得好好的,娶了个媳妇儿,母亲肯定得高兴。
外头,礼官催促着:“殿下、夫人,到时辰了。”
温宴站起身,随霍以骁一块往外头走。
仪仗已经布置好了。
在日出之前,城门打开,官兵在长街两侧护卫着,送仪仗出城。
郁薇葬在城郊,能看到远处奔腾的江水。
这是孔大儒在把孩子交给霍怀任之后,返回江陵,选的地方。
他把那日匆匆入土的皇子妃与一众亲随都起了出来,买了棺木,重新收殓、安葬,立起无字碑。
一晃二十年,除了孔大儒,无人祭扫。
周柏不问孔大儒当时事情,却还是留心了这埋葬之所。
知道地方,才不会在不知情的时候,把这里当作是无主的土坟给清理了。
梁珖继任时,周柏交接示意,也与他提过,这处绝对不能动。
彼时梁珖不解,见周柏慎重,便也记下了。
因今日起灵,山道两侧已经整理过了,以便仪仗上山。
霍以骁与温宴随着礼官,一直行到了那几座坟跟前。
说是坟,若没有那碑,和土包差不多。
可它们比土包生机勃勃多了。
不止是远处的滚滚长江,还有坟间,盛开着的杜鹃花,嫣红嫣红。
供桌摆好,列香炉、祭品。
温宴与霍以骁在坟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霍以骁亲手擦拭着无字的墓碑,用双手挖开了第一捧土。
依着流程,之后该由礼官们接手,把皇子妃与亲随的棺木都挖出来。
霍以骁冲他们摇了摇头。
礼官为难地看向徐公公。
徐公公咬咬牙,没有劝霍以骁,低声与礼官道:“各位去起其他人的,这里就由殿下来吧。殿下、殿下有分寸,断不会误了时辰。”
礼官听了,自不好再说什么,只当没事人一般,继续推动后续仪程。
没有用铲子,霍以骁继续用双手挖着。
温宴亦上前,在霍以骁身旁,帮着揽土。
霍以骁手上不停,嘴上道:“细皮嫩肉,你有多少力气?”
“我小心些,不会伤到的,”温宴说完,看了眼黑檀儿,“比都尉的爪子厉害些。”
黑檀儿龇牙,喵了一声,伸出前爪帮忙。
从仪态上来说,着繁重礼服,跪在地上挖土,实在谈不上雅观,甚至可以说是滑稽、不成体统。
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人会那么想。
那些所谓的礼数,在拳拳之心前,真的不重要。
百善孝为先。
曾子说过: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殿下此举,不仅无损皇家威仪,反而让人看到了深重的情谊。
土包下,棺木渐渐露了出来。
在底下埋了二十年,棺木已经朽烂,很难完整地被挪出来。
去除了表面的泥土,霍以骁没用多少力气,就把板子打开了。
里头,已是一具白骨。
全新的棺椁送过来,里头铺垫着柔软的明黄锦缎。
霍以骁把母亲的遗骨,一块块地,擦去上头灰土,放在锦缎上。
小心翼翼,又仔细无比。
仵作立在一旁,指点他摆放,免得把一些细节处弄错了。
全部收殓后,霍以骁洗净了双手,将一块锦缎盖在遗骨之上,盖棺入钉。
鼓乐声起,响彻在山间,引阵阵回响。
徐公公了解霍以骁的脾气,殿下今日亲力亲为,抬棺一事,定不会落下。
也不用礼官再使眼色,他让徐家兄弟上前,又点了个与他们身量差不多的礼官,配合殿下一块抬棺下山。
棺椁一路抬进了江陵城。
比他们早起出城之时,路边百姓越发多了。
他们不认得霍以骁的模样,却能从他那与众不同的华贵衣着里分辨他的身份。
看他抬棺,看他礼服上的泥土痕迹,就能想象他在山上做了什么。
老百姓不懂皇家这样那样的礼数,不知道皇家丧仪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只知道,父母走了,得有儿子、孙子抬着棺木去安葬,才能走得安心、走得顺。
那位娘娘,在他们江陵城等了太久了。
终是等到了,拼尽性命生下来的儿子,来给她抬棺。
落叶归根。
第807章 祝您高寿
春日尽时,迎灵的仪仗回到了京城。
正南的宫门大开,迎灵柩入中宫,停三天三夜,再入皇陵。
仪程繁复,一整套走下来,温宴免难都有些腰酸背痛。
下午时候,温宴去常宁宫陪霍太妃说了会儿话,讲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同时,也是稍稍歇一会儿。
霍太妃没有细问宁陵县时的状况。
在一切尘埃落定的现在,那些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入夜后,温宴又回到中宫。
霍以骁要给母亲守夜。
此时的中宫,已经看不出俞皇后活着的时候的样子了。
它空荡亦冷清,加之停灵,更显萧瑟。
两人各自一蒲团,坐在灵前,小声说话。
黑檀儿趴在温宴脚边,呼呼大睡。
二更过半,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黑檀儿抬起脖子,冲着那厢喵了一声。
霍以骁自然也听见了,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那渐渐靠近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