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些,人影清晰起来。
吴公公提着灯笼走前,皇上在后。
温宴亦起身,待皇上到了跟前,恭谨行礼。
“朕来看看她。”皇上道。
白日里,那些仪程全是给旁人看的,是走一走章程,是礼法所需,再多的真情实感被那层威仪所拘着,气派十足,却不够贴心。
也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时,才能屏退人手,独自来看一看这棺椁。
温宴见状,便道:“小厨房里备了些宵夜,我去取一些。”
霍以骁也想退出去。
皇上拦了拦:“与朕说说迎灵时的状况吧。”
霍以骁睨了皇上一眼。
迎灵的状况,正式的有礼官的文书,上头把每一步都写得清清楚楚;不正式的有徐公公的禀报,定然会把所有细枝末节都和皇上讲一遍。
霍以骁讲不出什么新东西来。
想来,皇上也不会想听,他是怎么把母亲的遗骨一块块拼起来的经过的。
皇上没有催霍以骁开口,走到棺椁之前,抬手覆在了那华美雕刻之上。
霍以骁看着皇上。
皇上低垂着眼,神色淡淡。
霍以骁猜不到皇上在想什么,又或者是,皇上什么都没有想。
二十年了,物是人非。
活人相见,都得是凝噎着无从开口,阴阳相隔,更是不知道从何想起。
这种沉甸甸的情绪,霍以骁以前不一定能想清楚,但现在,他能领会。
那日,他进了破庙时,亦是一样的。
良久,皇上才低低叹了一声。
“朕听说,”皇上转头看霍以骁,“你给你母亲烧的元宝,都是你自己折的?”
不是那种折了一半的、只要轻轻一拉就成形了的元宝,而是从一张锡箔纸开始,从头折到尾。
徐公公想帮着一块折,霍以骁都没应,那么一大袋子,全是他和温宴折完的。
霍以骁应了声“是”。
皇上道:“竟还会折这个?”
“跟阿宴学的,”霍以骁答道,“她家要供奉的人多。”
皇上问:“亲手将你母亲的坟挖开了?”
“没花多少力气。”霍以骁道。
皇上又问:“没有按着定好的,你自己抬了棺木,一直抬到了江陵城中?”
霍以骁反问:“生儿子不就是做这个的?”
皇上:……
他问以骁这些,当然不是责备。
固然,从仪程上来说,没有那么合适,却也不是不能变通。
他从徐公公那儿听说时,更多的是惊讶与感慨。
以骁比他想的还要更怀念母亲。
做那些事情,不是为了名声,以骁也从来不看重所谓的名声。
以骁那么做,仅仅是他想替母亲做。
皇上抬手,拍了拍以骁的肩膀:“你母亲她会高兴的。”
霍以骁抿了抿唇,从中冒出来一句:“您的棺椁,我抬不了。不过,您也不缺抬棺的人。”
皇上的手僵了僵。
一直垂眼站在边上的吴公公都抬起了眼帘。
帝王宾天,后事越发繁琐,出殡之时,当然也没有让皇子抬灵的礼法。
可是,话赶话的,皇上就是和霍以骁拧上了:“朕就不配有儿子抬棺?”
霍以骁道:“您正是壮年,身体康健,等您驾崩之时,我恐是年纪大了使不上劲儿了,您指望儿子,倒不如指望孙子、曾孙子。”
皇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他跟前敢说什么“驾崩之时”的,也就是这臭小子了!
听不下去,皇上干脆招呼吴公公离开。
吴公公赶忙跟上去,迈出大殿之时,还听见身后的殿下促笑了声。
行至御花园,吴公公一个激灵,道:“皇上,殿下是祝您高寿。”
“朕知道,”皇上没好气地道,“能把’寿比南山‘说得这么不顺耳,朕也是佩服他。”
吴公公想笑又不敢笑。
皇上又道:“让朕指望孙子、曾孙子,他倒是赶紧让朕抱上孙子啊。”
当然,皇上也就是抱怨几句,催是断不会去催的,上回没话找话催了一句,霍以骁回过来的一箩筐,听得更糟心了。
初夏夜里的风,吹在身上不算粘腻。
呼吸之间,是蔷薇花的香气。
御花园里种了一片蔷薇。
郁薇生前最喜水仙。
他曾与她说笑,说她浑身的劲儿与水仙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反倒是与蔷薇有缘,连名儿都一样。
郁薇笑了好一阵。
她喜水仙,却不想取个水仙一般的名字。
她说话爽快,同样是故意气人,也气得明明白白。
思及此处,皇上失笑着摇了摇头。
以骁的嘴,也不知道是像个谁。
说气话厉害,说好话,比说气话还厉害。
三日之后,宫中大祭。
皇上追封先皇子妃郁薇为皇后。
霍以骁再从宫中出发,送棺椁入皇陵安葬。
墓前竖碑,不再是空空荡荡。
所有仪程行完,有条不紊,各个衙门都长松了一口气。
虽有制可依,但这么多事儿一并办了,到底劳神,尤其是迎灵。
迎灵不是“常规”的,更何况中间还出了差池,吓了所有人一跳。
之后余下的,就是册立太子、以及太子行冠礼。
比之先前那些,这可常规多了。
等把这事儿再办妥了,那他们上上下下,可算是能平稳几年了。
第808章 愁也没有用
过了下衙的时辰,千步廊左右,渐渐的,行走的官员少了。
礼部与之相反,依旧各个忙碌。
虽然,自打去岁皇上在朝会上点名了殿下的出身后,朝野上下都知道,这皇太子之位是定了的,但是,心知是心知,礼法是礼法。
所有人都认同的皇太子,与礼法、规制上确定了的皇太子,是需要一连串章程的。
章程中的每一步,都得谨慎、仔细,不能有任何纰漏。
高录珧近来眼睛不太舒服,外头天没有暗下来,他的案上就点了灯。
文书堆在手边,翻开一份,就着灯光,一点点看。
杜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骨,点着高录珧道:“小小年纪,眼睛就不行了,你这个样子,等到了我这个岁数,睁眼瞎一个。”
高录珧抬起头来,哭笑不得。
他的年纪,在千步廊左右确实还算年轻,但要说小小年纪,那肯定得脸红。
也就是杜老大人能这么说他。
“忙过这一阵,也就好了。”高录珧道。
杜泓道:“事情永远忙不完,明日章程,我们都确定了几遍了,你今儿就收了吧。”
一旁,华宜淳也笑:“明日简单,基本没有我们礼部的事儿。”
“三天后就有了,”高录珧说完,摇着头道,“二位别嫌我一遍又一遍地推敲,实在是,不知道那位殿下会不会心血来潮,之前在江陵,起灵的仪程原也是定了又定,一条条安排好了的,殿下当场给改了。这次也得防他一手。”
杜泓哈哈大笑:“那位殿下若想改,你能拦得住?
先前,你们愁殿下冠礼要怎么弄个四不像出来的时候,我怎么与你们怎么说的?
不用愁,愁也没有用。
这天下的任何事儿,当下再是困难,过三个月再看,皆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有定数。
做好能做的准备,却不要陷在其中,一切交给时间。”
两位侍郎在杜泓麾下做了这么些年,太知道老大人的脾气了。
老大人说话,听着像甩手掌柜,但“做好能做的准备”,在他口中却不是虚话。
高录珧放下文书,吹了油灯。
杜大人说得是。
那位殿下想改,自个儿事前想得再多,都不见得有用。
与其一遍一遍想,干脆寻上门去,直接问殿下就是了。
嘴巴长在脸上,又不是光吃饭的。
霍以骁还在听金太师和赵太保说事。
他先前离京数月,朝中大事,基本心里有数,但如何看待、怎样应对,他得与老大人们探讨。
倒不是御书房里的那位把所有决定扔给了儿子,相反,很多事情,其实各个衙门早就有条不紊地推进下去了。
霍以骁这儿,探讨便是学习。
赵太保听霍以骁说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胡子。
在一些事情的想法上,殿下的思路比皇上更激进些,倒不是对错,而是应对上,殿下会更直接。
这让赵太保觉得十分有趣。
尤其是,在他习惯了霍以骁的说法方式之后。
难怪皇上以前,回回被殿下气得头晕脑胀,确实是会让人有那么一下回不了神。
先前,兴许是殿下体谅他们这些老大人,说话收着劲儿,现在每日一块思考政务,殿下便随意许多。
说出口的话,赵太保粗听皱眉,再一想又很是想笑,笑完了仔细品一品,亦觉得十分在理。
听得多了,越发觉得趣味十足。
为官大半辈子,见识过朝堂上各种事情,早习惯了万变不离其宗的事儿,没想到,到了老年,还能有不一样的乐趣了。
金太师私底下亦啼笑皆非过,说来说去,是他们老了。
论冲劲儿,比不上年轻的殿下。
不过,这朝堂上却确实需要一些冲劲。
之前的几十年里,沈氏一点点壮大,并不是所有顺从沈氏的官员都是无能之辈,其中亦有很多想当好官、有能力当好官的,也不是所有顶住沈氏压力、不愿意与他们为伍的,就真的在为百姓做实事。
大伙儿都是紧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小心翼翼。
结党之事,不止是给阵营之外的人添堵,而是无时无刻不让想要做事的人束住了手脚。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时间久了,心气散了,死气沉沉。
打破这个状况,就需要冲劲。
皇上行事求稳,不冒进,这是优点,但有时也是缺点。
他们当臣子的,有些话也不好劝,现在有殿下在,殿下能催着皇上果敢一把。
一如处置沈家一般,皇上与沈家原是僵持住了,殿下却从边上出了奇招,一下子打破了平衡,还占了上风。
僵持的关节被打开了,慢慢的,这水就能活起来了。
时辰差不多了,三人起身,准备各自回府。
听闻高录珧在外头候了一会儿了,霍以骁便先去找他。
高录珧开门见山:“之后的仪程,殿下已经过目了吧?若有想改动的地方,殿下赶紧与我提,也好让我们几个衙门都有个准备。”
霍以骁看向他,挑了挑眉。
看来,高大人被他之前在江陵的举动吓得不轻。
原也在礼部观过政,霍以骁也知道高大人的性情,想了想,道:“明日的,应是不改的。”
高录珧吸气:“那过几日的呢?”
“也许会改,”霍以骁道,“高大人过几日再来问问我?”
高录珧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霍以骁乐着道:“与高大人说笑的,都不改,就照着礼部现在确定好的章程来。”
高录珧长松了一口气。
殿下虽然常有出格之举,但他应承下来的事儿,就不会诓人。
只要这位行事时肯照着来,平日说多少笑话都不打紧。
“高大人辛苦,”霍以骁道,“这些日子,让高大人操心了。”
高录珧忙道:“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两人身后,金太师和赵太保慢悠悠走出来。
虽然听不到殿下与高录珧在说什么,但金太师扶着拐杖,笑着看了两眼。
他们这些老头,趁着还有力气,把能教的都教给殿下。
他也能安安心心、卸下重担。
将来啊,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第809章 有意思多了(正文完)
翌日。
大朝会。
许久不曾列席的朱桓也来了。
他的步伐比受伤前快了些许,如此一来,能掩盖一些他走路跛脚的状况。
霍以骁低声与他道:“对未受伤的腿,负担太大,不是长久之计。”
朱桓笑了起来:“我知道,也就上朝时如此,等下了朝,我再慢慢走。”
“今日列席,是来听制书的?”霍以骁问。
朱桓颔首:“是。”
今日,是立太子的第一环。
《立嫡长子为皇太子制》。
这份制书,并不是立太子的正式诏书,而是一份提议。
皇上知会朝野,他想要“立太子”了,念完制书后,便是文武大臣建言。
既是原先就商议定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哪个稀里糊涂站出来反对,众人附和几段,今日也就算成了。
这也是礼部里头,老大人说今日与他们关系并不大的缘由。
众人跪下。
吴公公高声念着制书。
朱桓垂着眼,从头听到尾,心情平静。
受伤之后,静养数月,除了安抚母妃,朱桓自己亦想了很多。
一开始,他想的是“命数做出了选择”,都是天意,在他最彷徨、最迷茫的时候,天命替他做出了选择,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而后,他回首前几年的大小事情,渐渐察觉到,当时的自己,心境其实偏了。
敏感、小气,对一些状况耿耿于怀。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但朱桓想,他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那与他追求的东西,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