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跟“霍以骁”说话,哪怕是客套话,也是认真的,而不是敷衍。
这么一姑娘,在皇城这么个地方,独树一帜。
梦里的他,手指上还晃着那络子,耳边的蝉鸣忽重忽轻,而后,渐渐消失,只余一片宁静。
霍以骁看见温宴站在他跟前,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也很认真。
“你喜欢我,”她说着,“你同样喜欢我。”
霍以骁想要否认,络子垂着,他动了动唇,到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睁开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喜欢吗?
也许吧……
要不是喜欢,怎么会想救她,想帮她……
只是这份心意,他之前从来没有梳理过,或者说,他根本不愿意去梳理。
理了做什么?
他姓霍,他老子姓朱。
就这一条,他就不想把温宴牵扯进来。
却是没想到,温宴自己先遭遇了巨变。
回临安一年的温宴性情有些变化,变成了胡话一套接一套的小狐狸,可他还是能感受到那份真挚,坦然且认真。
温宴软硬皆施,生生把他未作丝毫整理的心意全部挖出来,摊在他跟前,不让他继续回避。
是跟暄仔说的那样把人摁在眼皮子底下,还是让温宴自己去折腾……
霍以骁坐起身来,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门被推开,一人入内。
霍以骁抬眼看着从落地罩后头绕进来的人,没好气道:“怎么又是你?”
“不识好人心!”霍以暄呛声,“我刚想起一件事儿来,半刻不能耽搁,一定得告诉你。”
霍以骁轻哼。
霍以暄坐下,问道:“父母大孝,温姑娘还有两年吧?”
霍以骁从榻子上下来,趿着鞋子走到桌边,从底下暖着的水壶里倒了点温水润嗓子。
这屋子太干了。
“两年。”他轻咳了声,道。
“她就算要嫁人,也还得两年,”霍以暄道,“你可别觉得松了一口气,以为还能让老丈人您在京城里慢慢悠悠地琢磨两年。
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呢?跟那季究似的,那混不吝是没得逞,可下一个呢?
这里是临安,是旧都,算上整个江南,世家大族不少,你看不上的,未必入不了人家定安侯府的眼。
再退一步,顺平伯进京告御状,到时候宫中都知道你为了温宴把人孙子扔下水,还亲自追案子,生生坐实了季究买凶杀人的罪名……”
“我提醒你一句,”霍以骁打断霍以暄的话,“有我没我,季究都是凶手。”
“谁管你这么多?”霍以暄堵了回去,“几位殿下,是跟你一条条细细对账的人?你出京前把二殿下的手给弄断了,皇上也没罚你什么,他知道你和温宴关系紧密,你说,他会不会动温宴?”
第88章 得会听
霍以骁的脸色沉了下来,把茶盏按在了桌面上。
朱晟那人,锱铢必较,前回吃了那么大的亏,不可能自认倒霉。
不知道温宴与霍以骁的关系也就罢了,等顺平伯添油加醋、一张状纸送上去,朱晟势必要折腾。
而那些大小动作,根本不用朱晟亲自动手,自然有人会替他排忧。
“那时候,你在京城,温宴在临安,真有什么状况,你事后把二殿下双手双脚卸了,都赶不上。”霍以暄道。
霍以骁的视线,下意识地挪到了角落的炭盆上。
从昨晚上烧到现在,估摸着再等一两个时辰,就只剩余热了。
然后,屋子也会慢慢冷下去,是他喜欢的,却不是适合温宴的。
疆土辽阔,各地气候差异大,冷亦冷得不同,但对畏寒的温宴来说,都是一个字,冷。
霍以骁想让成安给温宴送一些皮裘来,一来一回,别说朝发夕至了,新年前能把东西都送到定安侯府,那都算运输途中麻利了。
临安与京城,真的太远了。
东西半道上耽搁了,那也就是耽搁。
若真跟霍以暄说的那样,等他收到讯息晓得临安出状况时,这里的变故早就收尾了。
起承转合,已然是合。
他想从中杀出来,登场硬拧,人家戏台都拆干净了!
真真是鞭长莫及。
他花那么多银子保下来的人,又因为他的缘故,被朱晟或是什么人给害了……
霍以骁咬着后槽牙,赔银子还是赔命?
赔什么他都血本无归!
霍以暄见他听进去了,又道:“你不可能一直不回京城,便是打定主意娶她,也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这两年里,你得安排妥当。
要我说呢,还是得把人搁在眼皮子底下。
若是她不顾前后地去报仇,你能把人拦下来。
若是有人出手招惹她,你,不说一盏茶吧,最多一个时辰也赶到了。”
霍以骁垂着眼皮,没有说话,似是在思考。
霍以暄等了会儿,又问:“你若觉得为难,我替你问问父亲,看他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呵……”霍以骁嘴唇动了动,“歇歇吧暄仔。”
霍以暄笑得十分得意,冲霍以骁摆了摆手,起身出去了。
他们骁爷说话,要是没有反对,就等于认同。
当然,哪怕他反对了,也不一定是拒绝。
得会听。
霍以暄觉得,他在这方面颇有心得。
他不是拖沓性子,干脆带上亲随走了一趟临安府衙。
衙门里,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阮执杀妻,案情明确,但他是官员出身,这案卷势必要严谨、仔细。
霍怀定留在临安的时间不多了,这几日间,要把之前累积下来没有做完的公务都赶出来。
李知府精神不大好,灌了一大壶浓茶,有条不紊地应对霍怀定,又指挥着手下官员做事。
霍以暄提了盒点心进去:“李大人,磨刀不误砍柴工,吃点甜的提提神。”
“贤侄真是,”李知府哈哈大笑,他当然看出霍以暄来寻霍怀定,便忙顺着接了话,“不瞒贤侄说,我正好饿了,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让我赶紧尝两口。”
霍怀定也笑,站起身来,与众人道:“那大伙儿都歇一歇,本官去天井里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寻了个僻静角落。
霍以暄压着声儿,道:“您前回问我,以骁与温姑娘之间是不是互有好感,我今儿可以给您答案了,真真切切的。”
霍怀定哼了声,上下打量了儿子几眼:“就这事儿?”
这还需要霍以暄来说,他火眼金睛,早看出来了。
不止是他,温子甫应当也心知肚明。
不过温家是女方,温宴又在孝期之中,这事儿温子甫不会主动递话,等着他们寻个合适的机会开口。
霍以暄听出来了,也不替自己解释,只继续往下说,反正等说完了,他父亲也嫌弃不了他了。
“我们现在是担心,等顺平伯进京之后,京里都晓得了,那几位殿下一时间拿以骁没辙,转而向温姑娘、甚至温家其他人下手,”霍以暄道,“彼时一南一北,想帮忙都赶不上。到时候,亲家没做成,反倒给人家惹一堆麻烦。”
霍怀定摸了摸胡子。
“我来替以骁问问,有没有两全之计,”霍以暄又道,“其实这话原本是他自己来问,但我估摸他难以启齿。
温姑娘将来若想为父母、为外祖家做些什么,会不会牵连我们霍家?
您知道的,以骁最不希望的,就是给我们惹麻烦。”
霍怀定拧着眉,长长叹了口气:“以骁那孩子啊……”
只要霍以骁开口,那霍怀定排除万难都会替他周旋、谋划,霍以骁是怕他为难,怕霍家为难,才不愿意说。
霍怀定又叹了一声,以骁好不容易有个上心的姑娘,却还得操这么一份心。
生来就比旁人尊贵,结果好处没占到多少,困难倒是一茬接一茬的。
他就不能和其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一样,单纯地喜欢一个,娶她回来,高高兴兴当新郎官吗?
年纪轻轻、思虑这么重,那还要他们这些中年人、老头子做什么?
当摆件花瓶吗?
霍怀定沉声道:“你让为父想一想,不管做得成做不成亲家,首先不能给人家添不该添的麻烦,再者,温家要翻案,我们又当……”
话说到一半,霍怀定顿住了。
霍以暄怔了怔,发现父亲的目光越过他,停在了他的身后,他便赶紧也转身过去。
他看到了霍以骁。
霍以骁快步过来,到两人跟前才停下。
他猜到了。
他也同样了解暄仔。
暄仔离开之后,霍以骁问了隐雷一声,就猜到他来衙门里了。
甚至暄仔会怎样与霍怀定提这事情,霍以骁亦心里有数。
又爱操心,又是急性子,暄仔迟早跟陀螺似的转得眼冒金星。
霍以骁拍了拍霍以暄的肩膀:“我自己说吧。”
霍怀定冲霍以暄微微颔首,霍以暄会意,退开几步。
“以骁,”霍怀定看着霍以骁,笑了笑,“牵连霍家?你把事情想复杂了。”
霍以骁一怔,垂眼道:“还请伯父细说。”
第89章 根基(ChenLinda万币打赏+)
霍怀定背着手,整理了一番思路。
而后,他递给霍以暄一个眼神。
霍以暄冲他颔首,转身示意亲随与隐雷远远地注意一下四周状况。
待确定对话不会被旁人听去之后,霍怀定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你觉得,霍家的根基如何?”
霍以骁抿了抿唇。
他心里有答案,只是这答案说出来怪打击人的。
虽然别人戳心窝子的话,霍以骁没少说,甚至常常故意那么说,这几年在御书房里,好几次把皇上气得想骂他又骂不下去,但他不太愿意戳霍怀定的心窝子。
霍怀定看出来了,轻笑着道:“根基不稳?是不是?”
霍以骁轻咳了一声。
有霍怀定起头,霍以骁便直言道:“霍家如今看着风光无限,皇上待太妃娘娘如亲生母亲,可也仅有娘娘而已。霍家子弟入仕,除了伯父您在都察院当个有实权的大员,其他人的官阶都不高。一旦娘娘……”
“是啊,”霍怀定感叹了一声,接了话过去,“一旦太妃娘娘薨逝,霍家在宫中、朝中,再无靠山。
霍家子弟在朝中不显,是娘娘谨慎,嫡亲母子俩都有外戚权重的烦恼,何况娘娘是养母。
家中那么些人,也没有出什么惊才绝绝、埋没了就可惜的,因而娘娘的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娘娘考虑多,行事克制,因而皇上待娘娘亲厚,娘娘在一天,我们霍家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大罪,就能顺一天。
等娘娘仙归,皇上惦着娘娘,也不会为难霍家。
可皇上也是会老的。
以骁,你不愿意跟几位殿下称兄道弟,他们就能不管你了吗?”
霍以骁的眉头猛得一皱。
朱茂、朱晟、朱桓、朱钰……
一张张面孔在他的脑海里以此出现。
大皇子朱茂的客气背后,是疏离和审视;
二皇子朱晟视他为眼中钉,数次针对他,但在霍以骁看来,这么会叫的狗反而好防备;
三皇子朱桓对他的情绪很复杂,从最初毫不知情时的拉拢和示好,到后来的冷言冷语,数年下来,两人维持住了表面的平衡,但霍以骁也知道,这平衡迟早要打破。
四皇子朱钰是中宫皇后的嫡子,开朗外向,嘴上说过几次不喜霍以骁“不上不下”的身份,却没有做过故意为难的事情,与朱晟相反,许是一条不叫的狗。
排序再往下的那几个,年纪与他们这些人差出了六七岁,他们的母妃亦没有性格特别张扬的,暂时还都很老实,可再过些年,成年之后,许是另一番光景。
霍以骁不屑什么认祖归宗,他在霍家好好当人,为什么要去跟会叫的、不会叫的狗做狗兄弟?
可这些都只是他的想法。
正如霍怀定说的,霍以骁不改姓,皇子们就当没他这个人了吗?
到时候,放他闲散云游,已经是善待了。
甚至于,接纳了他的霍家,在朝堂上亦是步步难行,做几个不打眼的小官,不复今日之荣光。
霍以骁捻了捻指尖,声音有些紧:“伯父莫不是希望我也掺合进去?”
他不想以恶意猜度霍怀定,但以局势来看,霍家若不想退后,只有他这颗棋子。
“不是这个意思,”霍怀定拍了拍霍以骁的胳膊,道,“认不认、怎么认、什么时候认,更甚至于皇上认、可你坚决不同意,那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情。
我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霍家其他人也好,你想寻人说道,我们就说几句,顺耳的你听着,逆耳了你当没听过。
从一开始,娘娘就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你为棋子,才让你在霍家出生。
皇上亦是清楚,娘娘不是那样的人,才能放心地把你交给我们。
以骁,出身不是你能选择的,也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我说句直白些的,有你没你,霍家差不离。
真无所谓起伏,现在的一切,靠得不是军功、不是文名,原就是只靠着先帝器重娘娘、皇上又受娘娘抚养,仅此而已。
哪怕没有你,子弟之中出不了能人,一样是下坡路。
反倒是你,你得替自己考虑,不管几位殿下将来如何你争我夺,你得寻到自己的位置。
可以手握实权,也可以闲散逍遥,哪怕你豁出去了当个整天吃酒听曲逗鸟的纨绔,你得确保你自己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