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梦”两字冰冷冷地插在了他的心上。
他尽量让自己的神态自然一些,问:“是什么样的梦?”
温宴叹息了一声,语气真挚:“那日在船舱里,我和仇姐姐聊了很多京城事情。
我虽祖籍临安,但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京中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我都知道些。
仇姐姐说她以前一直在袁州生活,后来这几年,兄妹一道走过很多地方,只京城是匆匆小住,不曾细致游览。
我们本来约好了,待到了京中,我给她当向导。
可惜……”
仇羡的心思一直在“梦”上,温宴与他说其他的,他听不进去。
偏偏,句句与仇苒有关,仇羡又不能打断,只能逼自己静下心来。
越逼,越乱。
哪怕仇羡在神情上极力掩饰,温宴还是看穿了他的急躁。
论演戏,仇羡还是太嫩了。
别说与前世温宴相处过的、霍太妃那样的厉害人物比了,便是桂老夫人,都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也难怪。
风格不同。
桂老夫人心里门清,面上端着。
而仇羡,他是张扬的,他恨不能把所有做过的事情都昭告天下,然后哈哈大笑“我说的就是个故事”,衙门没有证据,他全身而退。
若有一天,仇羡真的把一切都付梓话本,满天下传扬,温宴都不会奇怪。
仇羡端不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稳。
因此,温宴只要往他的“弱点”上打,仇羡就乱了。
温宴提了提手上的食盒,语调不疾不徐的:“仇姐姐不在了,我们一块去京郊各处观景的心愿是不能实现了。
当时还提过不少好吃的点心,姐姐很有兴趣尝一尝。
她昨夜托梦给我,叫我别忘了。
我早上醒来,赶紧让人去买了,给姐姐送来。”
“原来如此,”仇羡依旧笑着,“让温姑娘费心了。”
仇苒的牌位摆在偏厅里。
冯嬷嬷闻讯过来,给温宴请了安,又伺候了香火。
温宴拜了拜,让冯嬷嬷把点心供上,转过身来,问仇羡道:“仇姐姐给公子托过梦吗?”
仇羡的脸刷的白了。
他前脚刚刚稳住的心神,这一刻,又是倏然间被温宴的话给冲得七零八落。
像是临摹一幅画,接连画错三处,很让人心烦,却不是最可怕的,最烦的是,第一处错了,认真改回来,第二处又错了,再耐着心思补救,以为总算能收工了,然后发现了第三处……
仇羡收在袖口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道:“不曾。”
温宴佯装讶异,道:“我听叔父说,公子想寻个寺庙给姐姐点往生灯,不知道……”
仇羡抿着唇没有说话。
冯嬷嬷道:“已经点了,前天寻的香缘寺,念了三天两夜,爷刚刚才回来呢。”
“原来是这样,”温宴笑了笑,“香缘寺很灵的,仇姐姐应是先入我梦说点心了,这两天一定也会给公子和冯嬷嬷托梦的。”
冯嬷嬷的眼眶红了红,道:“那我得好好等着,我还有好多话要跟我们姑娘说呢。”
仇羡站在一旁,听温宴和冯嬷嬷你一言我一语的,心里的烦躁越发难耐了。
他梦到过仇苒了。
甚至,他说不清那是不是一个梦。
他没有见到仇苒的脸,但他听见了声音,语调起伏,一模一样。
这世界上,除了仇苒,还能有谁呢?
仇苒问了他那么多为什么,甚至搬出了于嬷嬷,他急于去屏风后找仇苒,却没料到,桌子底下有那么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
一回忆起那双眼睛,仇羡就背后直冒白毛汗。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的眼睛!
还是,仇苒被他烧成了灰,就靠那么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如果说,那只是他的一场噩梦,那他白天在屏风后闻到的玉兰花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天知道他闻到花香时,连浑身摔在地上的痛都顾不上了。
昨日白天,他一直跟大师们在一起,大师赞他心诚,只有仇羡自己知道,他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厢房里。
夜里,他还寻了理由换了一间厢房。
今儿早上做了法事后,他一刻也不想在香缘寺里待着,急忙回府。
没想到,温宴来了。
仇羡清了清嗓子,问道:“温姑娘梦见阿苒时,可有什么离奇之处?”
温宴认真思索,而后“啊”了一声,仇羡又是一惊。
“我闻到了玉兰花香,”温宴用力点了点头,“没错,玉兰花,我上回在舱室里,仇姐姐点的就是玉兰花味道的香料。”
冯嬷嬷激动坏了,一把握住温宴的手:“我们姑娘最喜欢玉兰花了,一定是我们姑娘去找过您了。”
黄嬷嬷在一旁附和:“难怪今儿早上,奴婢进屋伺候您时,隐隐闻到与平素点的香料不一样的味道,原来是其中混了些玉兰香气,是了是了,就是如此。”
仇羡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掌心一片湿。
第136章 托梦
温宴跟着冯嬷嬷去了后院。
仇苒的房间里,东西很少。
冯嬷嬷给温宴泡了茶,道:“姑娘前几年跟着爷到处游历,在京里总共也没有住多久,本来这回进京是长住……”
温宴叹息一声,与冯嬷嬷细细说着做梦时仇苒说的话。
一言一语,其实都是编造出来的。
可能是内容太过温暖,就是两个闺中小姑娘絮絮叨叨说的贴己话,让冯嬷嬷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温宴柔声道:“嬷嬷这些时日歇得不好吧?看着很是疲惫。”
冯嬷嬷苦笑,道:“心里过不去,一想到是我没有锁好舱门,我就……”
温宴提着茶壶,给冯嬷嬷添茶,趁着冯嬷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往水里添了一小戳药粉。
入水即化,无色无味。
“嬷嬷喝口茶,润一润嗓子。”温宴道。
冯嬷嬷这才回神:“让姑娘给我添茶,这怎么好意思,哎呀……”
她讪讪笑着,在温宴的劝说下,饮了。
温宴放缓了语速,慢吞吞着:“上回我跟仇姐姐提过城西那家专门做炖汤的铺子,汤料天天炖着,喝一口特别香……”
冯嬷嬷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想把温宴说的话都记下,可她眼皮子直打架,好像是近些天夜不能寐的积累全爆发出来了一样。
“温姑娘……”冯嬷嬷的声音弱了下去,脑袋一沉,趴在了桌上。
温宴伸手,轻轻拍了拍冯嬷嬷的肩膀。
冯嬷嬷轻叹了一声,没有醒,也没有沉睡。
“姑娘……”冯嬷嬷唤着,很轻。
温宴给黄嬷嬷递了个眼色。
黄嬷嬷会意,走出房间,守在外头,以免有人过来。
“妈妈,”温宴再开口时,已经是仇苒的声音了,“妈妈。”
冯嬷嬷听见了,却睁不开眼睛。
“妈妈,”温宴轻声细语着,“我有一事要与妈妈说,我死后一直没有入土为安,我就是个孤魂,只能在世上飘着。
我前天夜里给哥哥托梦,我问他什么时候能把我埋了,哪怕是一坛子灰,我也需得入土、立了碑,才能去轮回。
哥哥没有回答我。
妈妈,你替我问一问他,他到底何时能让我走。”
冯嬷嬷急了。
孤魂、不能轮回。
天呐!
温宴又道:“我还给以前伺候过夫人和哥哥的于嬷嬷托梦了,于嬷嬷告诉我,她很怕哥哥,夫人自己怪怪的,把哥哥也养得怪怪的……”
温宴说了很多,最后,她轻声问:“妈妈,你以前伺候我母亲,父亲和母亲提起过夫人的性情吗?他又是怎么说哥哥的?
于嬷嬷说,哥哥哪一天从杀鸟变成了杀人,她都丝毫不会奇怪。
妈妈,嫂嫂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妈妈,那天夜里,真的是你忘了锁门吗?”
冯嬷嬷没有醒过来,她在梦里老泪纵横。
温宴亦是心里酸酸的,但挖掘真相就是如此,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都会痛心。
仇苒不应死得不明不白,冯嬷嬷也不应背负自责,该付出代价的是仇羡。
温宴取出荷包里的香露,在地上撒了几滴,不浓郁,却也足够分辨出花香。
做好这一切,温宴起身招呼了黄嬷嬷进来,而后,重新坐回去,往桌子上一趴。
黄嬷嬷用力摇晃着冯嬷嬷,把混混沌沌的人给晃醒了。
“老姐姐怎么睡着了?”黄嬷嬷奇道,“我们姑娘也睡着了,这是怎么了?”
冯嬷嬷硬撑着睁开眼睛,用力捶了捶脑门,逼自己清醒一些:“我好像做梦了……”
“不能吧?”黄嬷嬷道,“我就站在门边透了会儿气,没有多久,一进来,你和我们姑娘都趴着,唬了我一跳!”
一面说,黄嬷嬷一面又请晃温宴:“姑娘,姑娘?”
温宴这才缓缓转醒过来,眼睛里满满都是迷茫:“怎么了?”
黄嬷嬷按着温宴的太阳穴,道:“昨儿夜里没睡好吧?姑娘竟睡着了。”
“奇怪了……”温宴嘀咕着,鼻尖动了动,“我好像又闻到玉兰花的味道了。”
冯嬷嬷一个激灵,瞌睡去了大半,用力吸了几口气,哽咽着道:“是姑娘、是我们姑娘来过了,真的是!姑娘给我托梦呢,她跟我说……”
后半截话,冯嬷嬷全咽了下去。
温姑娘与自家姑娘再好,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
在她什么都没有弄明白的时候,不能稀里糊涂乱说话。
冯嬷嬷吞了口唾沫,道:“姑娘说,谢谢温姑娘给她送了点心。”
温宴笑了笑:“仇姐姐喜欢就好。”
冯嬷嬷心不在焉,温宴起身告辞。
仇羡已然调整好了情绪,从书房过来送温宴。
“温姑娘,”仇羡笑容亲切,“阿苒朋友少,你们虽然只相处了一回,但我知道,你把阿苒看作好友,阿苒也是一样。
你若得空,或是有话想跟阿苒说的时候,只管过来。
有人能陪阿苒说说话,那真是太好了。”
温宴颔首应了,上了轿子。
仇羡背着手,直到轿子走远了,才转过身子。
身后,冯嬷嬷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
“妈妈?”仇羡一愣。
冯嬷嬷先一步进门,绕到影壁后,停下了脚步,等仇羡进来,她才道:“爷,姑娘刚才来过了。”
仇羡的脚步一僵:“什么?”
“奴婢是说,姑娘刚刚给奴婢托梦了。”冯嬷嬷道。
仇羡的眸子倏地一紧。
托梦。
又是托梦!
温宴说托梦,冯嬷嬷也来说托梦!
“是吗?”仇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冯嬷嬷死死观察着仇羡的反应,道:“姑娘说,她前天夜里就给爷托梦了,那刚才温姑娘提起来的时候,爷怎么否认了呢?”
前天夜里。
仇羡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
“我……”他的嘴角抽了抽,“可能是我睡太沉了,不记得了,阿苒说什么了?”
冯嬷嬷道:“姑娘说,爷没有让她入土为安,她只能做孤魂野鬼,让奴婢来问问爷,什么时候能把她埋了。”
脚下一个踉跄,仇羡扶着影壁才勉强站住。
仇苒。
是仇苒。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前天夜里梦见过仇苒。
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仇苒说她四处游荡、无处可去,成了孤魂野鬼。
仿佛是突然间被扔进了水中一般,仇羡一身冷汗。
他硬挺着答道:“过些时日吧,我送阿苒回袁州。”
说完,他匆匆回书房去了。
冯嬷嬷看着他,如此反应,无异于落荒而逃。
屋顶上,站着一只猫,通体黑色。
它看完了这一对主仆的交谈,踩着瓦片,姿态轻盈地跃过不同屋舍,头也不回。
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顶轿子,它才纵身从屋顶上跳下,蹲在了轿顶。
轿夫们吓了一跳,想要赶它。
轿子里传出一少女声音:“让它坐着,这是我的猫儿。”
黑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得意洋洋地喵了一声。
第137章 路要一步步走
温宴没有回燕子胡同。
轿子穿行,绕到夏家旧宅,温宴坐在轿子上,定定看了很久。
大门上贴着封条,匾额拆了,只墙内那棵老树,哪怕在冬日的寒风里,它的枝头上寻不到一丝绿意,依然倔强地挺立着。
温宴记得,这株老树很招知了喜欢。
在她小的时候,夏太傅亲自爬树,抓知了给她玩。
有客人来访,打趣他是老顽童,没有一点儿老读书人的沉稳。
夏太傅哈哈大笑。
后来,温宴长大了些,夏太傅也老了些。
爬树,老人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温章仰着头要抓知了的时候,是两个舅舅先后上阵。
温宴从轿上下来,黄嬷嬷付了银钱,打发了轿夫,这才转身看着温宴。
“姑娘。”黄嬷嬷轻声道。
温宴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我以前来,这大门都不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