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
她为难地拿捏着腔调。
“这么老些人……怕是住不下。”
段峥明似是很熟悉她的做派,见怪不怪地拿出了一袋碎银子。
村妇接过袋子,掂了掂重量,顿时笑逐颜开,本就高鼓着的颧骨更加突出了,迎着一行人进了自家小院,手脚麻利地又收拾出了一个屋子,殷勤地点了艾草帮他们驱蚊驱虫,还端来了一盘炒豆子,说要给他们当零嘴,被陆秧秧塞给了段怀。
几人好容易送走村妇,没去段峥明那间离这很远的小屋,而是直接在这个稍大些的屋子里坐下了。
这屋子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地上还铺着没能收起的咸鱼干,窗沿上也还放着晒干的萱草根。
段峥明看着那片萱草根,出神片刻,知道很多事瞒不下去、也不相瞒了,便讲起了他一直藏在心底的往事。
“十五年前,我年纪还轻,经常待在谷外。那时候海兽肆虐,我一着不慎,在一只九爪墨鱼兽手中受了重伤,又被那群玄门正道认出了脸,撑着最后一口气逃到附近,到了外面那处林子就晕倒了。”
“救下我的,就是小宁。”
“小宁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女孩。她住在林子的小木屋里,自己辟了片耕种的小天地,把日子过成了世外桃源,性情单纯善良,也不太通晓外面的事。
最初,我只是偶尔到她那里吃饭。她门口有好大一片黄萱草,总是招虫子。她拿那些蚜虫和红蜘蛛没一点办法,我就去帮她除虫。虫子总也除不尽,我就去得越来越频繁……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说着这些,段峥明的眉眼间带着笑,依稀能看出他青年鲜衣怒马时那副最招扬的神采。
“我的身份全是麻烦,我怕她担心,便从没提过,只说师门不显,她也从未追问。那个时候,我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我想,反正山谷里有你阿娘,有老方、老张,我不在也没什么,我也没别的远大志向,干脆就在这林子里,跟小宁和和睦睦、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段怀捏着手里的豆子,想起了她刚才在林子里看到破屋。
不要说漂亮的萱草田地,那里荒芜破败,什么都没有,门窗残缺、挂遍蛛丝,丑得都让她错以为那里是座林中的老庙。
她忽然心里难受,看着盘里的炒豆子,数了数,分出了正好一半,送给了段峥明。
段峥明此前已经听说了她是晏鹭词的妹妹。
他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谢谢你,我不吃,你吃吧。”
他说着,眼神中因说起小宁而亮起的光逐渐熄灭了。
“十二,不,十三年前的夏天,小宁怀胎八月时,我回了一趟山谷,把许多事交托给了老方,打算之后便专心陪着小宁生产。但我刚回到小宁身边不久,就收到了山谷出事的消息。
这里消息闭塞,消息传过来时已经过了好几日,我一刻都等不了,带着小宁到了渔村、请这家里当时还在世的杜阿婆帮忙看顾,接着马上又赶回了山谷……”
接下来的事,除了段怀,在场的人心中基本都有了数。
“……他们都不在了,我的前面再也没人能帮我挡着了。我得站出来,负起责任,护好你们这群孩子。”
段峥明哑了声音。
“我连着几天几夜不敢合眼,直到把你们安置妥当,才马不停蹄地返回了渔村。我想跟小宁坦白、想接她进谷。可是等我赶回渔村,我见到的……”
他的嗓子被酸涩的痛苦堵住,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艰难地再度颤抖开口。
“我见到的,是小宁的坟。”
他说,“本来还该再过一个月才是生产的日子,可就在我走的那天晚上,她想取下在高处晾挂干的衣裳,不慎摔了一跤……”
他的眼泪终于落下了。
“她和孩子,都没能留下……”
屋子里静了许久,只有段峥明呜咽的轻声。
艾草里不知掺了什么杂草,烧得有些呛人。
陆秧秧红着眼圈起身,拿着艾草盆出门想把它扔远点。
但刚走出没几步,她忽然察觉到了一双在望着她的眼睛!
她当即凛然喝道:“谁?!”
听到她的声音,段峥明几人推门而出,村妇也急忙探头出来。
见她已经走到了柴房门前,村妇连忙摆着手帕来拦。
“哪有人啊。”
村妇转着她精明的三白眼,“快回屋吧,柴房脏乱,当心熏着你。”
她这副样子,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陆秧秧一把将她推开,警惕且慎重地打开了柴房门垛。
这间猪圈后的乱柴房窄小,一眼就能望尽,只见里面窝着一个年迈的老婆婆,浑身都馊了,后背遍是褥疮,花白的头发里有多只虱子在爬。
听到门开的动静,有些痴傻的老人转过脸,似乎是想向这边爬。
“唷!”
村妇抄起门边杵着的一根柴棍,向着老人赶了赶。
“快回去,别吓着贵人们!”
说罢,她对着陆秧秧赔笑:“这是我家婆母,年纪大了,有些失心疯,不准我们靠近,住在家里时常操起刀子就要宰人。奴家和夫君也是怕了,才把她关在这儿。看着虽不好,但饭食从来没有缺过。”
“杜阿婆?”
这时,走过来的段峥明认出了柴房里的老人、
他对着村妇失声震惊:“不是说杜阿婆已经去世多年了吗?!”
村妇便又拖着腔调解释:“段相公,您也理解理解,这老人疯了要杀人,传出去总归不好听。我家女儿去年才嫁人,要是被夫家知道,她多为难呐!”
“段……”
阿婆听到段峥明的声音,浑浊的眼睛突然迟缓地动了。
她向着段峥明伸出溃烂的枯手,嗓子像是被砂砾磋磨了无数回:“段!段!段!”
段峥明大步向前,进屋握住了阿婆的手:“阿婆,是我,我是小段。”
村妇有些慌了。
但此时已没人再留意她。
段怀在陆秧秧的吩咐下,晃着双丫髻,匆忙端来了一碗清水。
陆秧秧在水中倒了润喉的药水,亲手端去给了阿婆。
阿婆渴极了,抢过水碗便狼吞虎咽,呛得厉害也还要继续喝。
张百里和段怀马上又一起去端来了更多的水,让阿婆慢慢喝。
村妇还想阻拦,被晏鹭词一把匕首抵在了喉咙上。
她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音。
她看向晏鹭词,下一瞬便被少年冷着的眼睛吓得两股战战,再也不敢乱动一下。
“信……”
柴房内,阿婆听清了是段峥明的声音,抖着枯爪般的手,从烂掉的被褥里摸出了一张纸。
这张纸被捂得酸臭,又被汗渍和汤水浸得久了,除了落款处一行“八月十八”可以看清,其余的,便只有前面几个断断续续、根本无法读通顺的字还能辨认。
而阿婆并不识字,也早已难以视物了,因此只一个劲儿地将这张纸塞给段峥明:“看!快看!去找!去找!”
陆秧秧见阿婆的情绪过于激动,又急忙忙地从小布袋了翻出了安神的香草,给阿婆嗅了嗅。
在安神香草的安抚下,阿婆逐渐恢复了神智。
她紧紧抓着段峥明的手,费劲却又坚持地同他讲话。
在她口齿含糊的讲述中,段峥明的小宁的确在摔倒后大量出血去世了。但后面的事,却同段峥明当年从村妇口中听到的有些不同。
“我从八月十七的半夜,等到了八月十八的天明。”
她守着小宁的尸体,久等段峥明不回,而她的儿媳嫌弃死人晦气,吵着要寻人将小宁抬出去。
她不同意,拉扯之间,院子来了人。
“那是个像仙女一样漂亮的美人。她说,她是小宁的姐姐。”
“她一眼便看到了小宁的尸体,扑到了小宁的面前,用了许多我看不懂的办法,但最后仍是没有救回小宁的性命。
随后,她做出了一个令人惊骇的举动!
她剖开了小宁的肚子,把孩子取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的剧情很快就要全串起来啦。
上章的沙发小天使是我真的喜欢华夏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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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162
“那孩子居然是活的!弱得小猫一样,可被那女子抱在怀里用针扎了几下,竟也哭出了声音!”
杜阿婆一辈子都待在这片小渔村里,生育过子女,也帮着别人的妇人接生过几个孩子,但从未见过剖开死人肚子取胎儿这等古怪事。
因此,即便时隔了十数年,她说起这件事,仍是面露震惊,仿佛那场景一直刻在脑海里。
“将孩子洗净包裹后,她又为小宁缝好了伤口,细细梳洗,同时向我们询问你在何处、如何寻你。”
段峥明一直藏着来历,杜阿婆自然答不上来。
“也没个前兆,那女子好像有了件十万火急的事情,一下变了脸色,一刻也留不得,只匆匆地留下一封信,同我说,若是这孩子的父亲回来,便将信交给他。”
事情到这里,本也没什么,但坏就坏在,那名女子担心孩子的父亲没有赶去她那里的银钱,便当着几人的面,在信里封了许多银钱。
随后,她忙着离开,抱着虚弱的孩子、又背着小宁的尸体,急得头也不能回,便忘了这世间“财帛动人心”的道理。
等那女子一不见踪影,杜阿婆的儿子和儿媳迫不及待就撕开了信封,将里面的银钱倒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封泥已开,钱也昧下了,信自然也不能交出去了。紧接着,这对夫妻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信丢进了猪圈,全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杜家夫妇和段峥明本也没有多大交情,不过是段峥明在杜阿婆崴脚时将她背着送回过家才认识的。
他们一向势利眼惯了,只当段峥明是个林子里的猎户,一直没瞧得起他。只有当段峥明拎着野味来看望杜阿婆时,他们才看在野味的面子上给过他几次好脸色。
是以,这次他们也没有太过担心,去村子外的坟群里给“小宁”挖了个坟、立了个碑,便想就此将段峥明糊弄过去。
“摔倒在地,血流满地,难产没能将孩子生下来便断了气。”
“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久等你不回,尸身再放便要腐败,只能将她下了葬。”
“既已下葬,便不要再开坟惊扰她了,让她在地下安眠。你也节哀。”
……
这些半真半假的话从那对夫妻的口中说出来,竟都看不出扯谎的痕迹。
而待后来,他们发现段峥明阔绰又有钱、甚至还是个厉害的玄门中人后,再想后悔也晚了,只能更加小心地将欺骗他的事藏起来。
最初,他们也担惊受怕了一阵,怕段峥明回来住下后、孩子母亲那边的亲戚再寻回来找人。
但他们的运气也是好。
段峥明离开了渔村,每年只在小宁的忌日前后过来祭拜几日。而带走的孩子的那个女人则彻底销声匿迹,多少年了也没再找回来过。
时间久了,他们夫妇俩便彻底放了心。
杜阿婆良心过意不去,但儿子、儿媳闹得实在太厉害,老人家一时也犯了糊涂,在他们说谎时保持了沉默,唯一做了的,就是偷偷将那封被丢进猪圈里的信捡回藏了起来。
再往后,上了年纪的她便开始有些糊涂了,脑子时灵时不灵,时常忘事,做事的手脚也不再利索,屡屡被儿子儿媳嫌弃呵斥,后来更是在没有劳动能力后被关进了柴房,吃着剩饭干熬等死。
杜家夫妇倒也留意了这点,每次留给段峥明暂住的屋子都离柴房极远,谁知道今年来了这么老些人,原本的那间屋子不够住,她只能临时腾出个离柴房很近的屋子给他们,不料让他们发现了早就痴傻了的杜阿婆,将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揭了出来。
得知了这些往事,陆秧秧看向那张信纸时目光更加谨慎了——
那也许是如今找到孩子唯一的线索。
陆秧秧复原纸张无果,将纸小心地捧给守在屋外的晏鹭词,问他有没有修复的办法。
晏鹭词却当场凝住了眼神。
“这是我娘的字。”
看完后,少年说得肯定。
“我外祖母的名讳中有‘月’字,我娘为了避讳,每每写‘月’,同字框内总会划上三条横。”
陆秧秧的脑子险些没有跟上。
她愣愣道:“……她说小宁是她的妹妹。”
晏鹭词:“我娘没有妹妹……”
说着,他看向了不远处的段怀。
陆秧秧也跟着他看了过去。
阿桃没有妹妹。
但是晏河川有。
“怀怀。”
陆秧秧走向段怀,连声音都放轻柔了。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段怀早就在大人们说正事时、跟同样是局外人的张百里蹲到了院子的猪圈旁,正拿着树枝遛着猪仔玩,完全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但她还是有问有答,认真地算了一下:“是大后天。等大后天到了,怀怀就满十三岁了。”
大后天。
八月十八。
是段怀出生的日子,也是河川先生去世的日子。
陆秧秧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屋子。
“段叔。”
她指着小窗外哼哧哼哧学着猪叫在逗猪的小姑娘。
“那孩子是晏鹭词的表妹,叫段怀。她的娘亲,我没记错的话,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