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晏鹭词。
“晏溪宁。”
晏鹭词说,“我的小姑姑,名叫晏溪宁。”
……
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呢?
陆秧秧坐在野草繁茂的山坡边缘,眺望着山坡下、坟墓前的段峥明。
那座刻着“爱妻晏溪宁”的墓被挖开了,棺椁也被推开了一半。
里面空空如也。
为了让小宁入土为安,段峥明在小屋找到她破碎的命牌后就再也没有动过要挖墓开棺的念头。
可他一年又一年,在小宁的忌日前后守着的这座坟墓,却是一座空坟,就好像西南山谷供桌上那块陆鹰的牌位,荒诞得可怕。
身侧吹来的风忽然被挡住了。
晏鹭词坐到了她的身边,两人手臂相贴,给了她支撑。
“我还是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陆秧秧靠着晏鹭词,头低低地垂着,眼底是成片被风吹拂的草叶。
“山谷出事后的这十几年,虽然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但我心里一直认为我过得很难。可我现在发现,原来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过得很难。我的痛苦,大家都知道,都体谅,都包容,可他们各自的痛苦却全藏在心里。”
她的手边是一片细长的矮草,边缘有着刺刺的锯齿,不锋利,也不伤人,可磨着手指,却仍会让人觉得钝痛。
“阿盈为了救我,中毒数年,每一天都在倒数着死期,段叔为了山谷、为了照顾我们几个,没能守在他的妻子身边,这才酿成了惨祸。可我一点都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
“这些不是你的错。”
晏鹭词肯定地告诉她,“这些与你无关。”
“真的……与我无关吗?”
陆秧秧蹙起眉。
“我到现在,都没敢告诉段叔,我阿爹……”
她说不下去,再次握紧了自己的手指,眼中漫盈着水光看向晏鹭词,“青铜戟被抽出灵筋时,罗义的那段话,你听到了吧?”
晏鹭词没有出声,只是将她攥得发红的手指分开,把自己的手指送进她手心、让她发泄地握着。
陆秧秧握着男孩的手,心中却更加难过。
“我知道他说的未必是实话,可他说的,跟我向你交底那日我们的猜测完全对得上。
如果那就是一切的开端,那么,从我阿爹和阿娘的相遇开始,就都是假的了。
你本来可以好好的,所有人本都可以好好的。只要我阿娘没有把他带回去,西南山谷就不会出事,我阿娘……”
她顿了顿,哑着嗓子改了口。
“……连乔、方啸、张无恙,再到薛盈、方为止、张百里,每个人都会活得很好。段叔可以安心地一直陪着他的小宁、陪着怀怀、过着他想要的小日子。那样,那一年的八月十八,阿桃就可以守在镇海的河川先生身边,或许他就不会出事,你也不需要过这样的日子……”
因因果果,当年越发多的事一桩桩摆在一起,已经足以陆秧秧在十三年后将它们连串起来。
因为山谷出事,所以段峥明没能看护住小宁。
因为小宁出事,所以阿桃没能守在河川身边。
一个个汹涌的浪潮,最终堆成了能吞没掉一切的崩塌海啸,把什么都毁掉了。
“你也说了,都还只是猜测。”
晏鹭词看着她的眼睛,仍旧坚持着。
“而且,就算猜测成真,没有那个开始,就没有你了。”
“那就没有我好了!”
陆秧秧最难过的就是这个!
她最近总是不断地想到,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错误!而今天,知道了更多的真相后,这个念头变得格外强烈,怎么都压不下去,一次次撞向她的胸口,在那里伤出了一团吐不出的淤血。
“如果能回到当年,阻止源头,把一切推翻,从头再来,除了没有我,其余的每一个人都只会过得更好,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可她还没说完,晏鹭词忽然捏住了她的脸,把她脸颊上的肉像面团似的揉得七扭八歪。
陆秧秧的情绪一下子就被他打断了,想哭都没办法好好继续哭,珠子大的眼泪掉了两颗之后就再也掉不出来了。
“我从来不去想如果。”
晏鹭词低头去亲她潮乎乎的眼睛。
“现在,能遇上你、能被你喜欢,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
他顿了顿,又盯着她的眼睛确认问了一遍,“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陆秧秧:“嗯。”
只得到一声“嗯”的回应,晏鹭词有些不满足。
他咬了一下小尖牙:“你要是真的为那个猜测过意不去,非要钻牛角尖地觉得亏欠我,那就再多喜欢我一些,拿这个做补偿。”
“挟愧图报,这样得到喜欢可一点都不值钱。”
陆秧秧的脸颊都被他捏得有点肿了,嘴巴也因为之前被他亲过而微微红肿着,说起话来不免有些嘟嘟囔囔,心里本来有的一点歉意也被他的这句话给搅没了。
“我才不在乎这个,哪怕是靠坑蒙拐骗,只要能留在你的身边就足够了。”
晏鹭词帮她擦掉了下巴上挂着的泪珠。
“我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复仇,等了结了,我就要去死了。如今,我改了主意,因为你喜欢我,所以就算一切结束,我也不会去死,我会活到你不再喜欢我、决定将我一脚踢开的时候……”
他认真地告诉陆秧秧。
“不想要我死,你就要一直喜欢我。我活着,只是因为你而已。”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同她讲,“你很重要,无比的重要,一定要有你,一定要存在。”
在他的身后,天边出现了光。
太阳要升起了。
陆秧秧心口那块从知道阿爹是陆珣开始、一点点冻结起来的尖锐冰石,终于逐渐消融。
“好了,知道了。”
她打断晏鹭词。
“我很重要,一定要存在才行。”
是啊。
没有如果。
已经发生的,永远已经发生,她已经存在了,而且很重要。
不管她的出生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但现在的她绝对不是,既然如此,那她就要好好活着,向前活。
她破涕为笑,对着还在郑重望着她的晏鹭词伸出手,回捏了一下他的脸。
“怎么?你是话本里的小鲛人,为了我从海里游到了岸上,一旦我不喜欢你了,你就要变成海里的泡沫?”
晏鹭词看着她的笑脸:“那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会的。”
陆秧秧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圈。
“毕竟我那么重要,有人需要我,需要得不得了!”
晏鹭词眨了下眼睛。
“要全心全意、只喜欢我才行。话本里,如果皇子把喜欢分给了别人,鲛人好像也会变成泡沫。”
“差不多得了。”
靠着“小鲛人”恢复了精神的陆秧秧开始卸磨杀驴,“都说了会一直喜欢你,少在这得寸进尺。我还喜欢阿盈、喜欢段叔、喜欢阿止、喜欢张百里……”
看着明显变得不开心、却又努力把眼神里的凶光藏起来的男孩,她把头靠到了他的肩上。
“不过……”
她用目光追着他的视线。
“看在我对你这么重要的份儿上,我会多分给你一些喜欢,会比给他们的都多一点点。”
她向他承诺。
“永远都多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的沙发小天使是我真的喜欢华夏文明!
第163章
163
陆秧秧在晏鹭词这里解开了心结,又变回了她小太阳的模样,走去了段峥明身边。
“我问过了晏鹭词。”
她坐到段峥明身旁,轻声地同他说起小宁的事。
“她就葬在玄天盟后的坟茔里,每年清明,晏鹭词都会带着怀怀去为她扫墓。因为昨晚的事,玄天盟的城池有些不太平,等风头过一过,我们一起去看她。”
段峥明在墓前坐了一夜,此时如梦初醒。
他用手抹了把脸,看着陆秧秧,想对她笑,但却笑不出来。
“替我谢谢小晏。”
他的嗓子哽咽,硬是咳嗽了一声,喘着气将泪意压回去。
“他也不比怀怀大多少,在你说的那个吃人的狼窝里把她拉扯大,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好。”
陆秧秧一声应承,又笑着同段峥明讲起开心的事,“他们应该会跟我们一起回山谷,到时候,我会好好照顾怀怀。山谷还有好几处地方都可以住人,看怀怀想住在哪,我带着张百里去收拾……”
“秧秧啊。”
段峥明打断她的话,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照顾怀怀不是你的责任,你不要太累,不要往自己肩上扛那么多担子。这些年,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做得很好了。”
陆秧秧愣了愣:“我从没能为你做什么,一直都只是你在照顾我们!”
“糊涂话!”
段峥明摇头。
“山谷和小宁接连出事,那一两年,我好几次撑不下去,想着干脆跟他们一起死了算了。我是怎么熬过去的?就是靠你、靠你们这群孩子。”
他“哎呦”着回忆:“你那时候灵力失控得厉害,放个筷子都能把石桌震裂,我得随时拿着巨锤预备着,把你轰出去的灵力拦下来,每天精神紧绷,累得没心思去想其他。还有张百里那个只知道翻地打滚的小崽子,牙没长齐,说话也不见多利索,火倒是喷得溜,一时盯不住,就会烧着东西、闹出点事故来。”
他咧嘴:“尤其是张百里,每次我觉得活不下去,他就总会点燃个什么,我忙着灭火、然后把他狠狠揍一顿,也就没那么想死了。”
陆秧秧:“就是因为他小时候你总揍他,所以他现在一看见你,就想冲你吐口水。”
一老一少,两个人相视笑笑,都熬过了这个艰难的晚上。
这时,陆秧秧听到了后面山坡的动静。
她转过头,看到了翠绿坡地上向下跑过来的张百里和段怀,笑着示意段峥明:“瞧,正说着呢,他们就过来了。”
但紧接着,她定睛一看,却发现张百里在急忙忙地挥手,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跟段峥明立马站起身赶了过去!
两个小孩倒是安然无恙。
出事的另有其人。
张百里告诉陆秧秧:“我跟怀怀按照你的吩咐,一直在照顾屋子里的阿婆。但在刚才,我们听到了柴房里的尖叫。”
得知了自己被欺骗,段峥明便将村妇捆了、关进了柴房,随后他就来到了坟墓前挖开棺木,还没来得及处理同她的仇。
他问道:“然后呢?”
张百里知道段峥明今日不好过,难得没有跟他顶嘴,而是老实地同他交代:“听到声音后,我就去了柴房门口,里面已经没有人息了。”
“死了?”
段峥明意外。
“看过死因了吗?”
张百里:“还没有。我没打开柴房门,先过来找了你们。”
段峥明看向陆秧秧。
陆秧秧点头:“走,回去看看。”
……
回到杜家的农院,几人先去看了方啸的尸体和杜家阿婆,见都没有异样,才一齐去向了柴房。
里面的确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陆秧秧将门打开的瞬间,一只尖嘴猴腮形若猴的大耗子从门后蹿出,直攻向她的身后!
陆秧秧偏了偏头,张百里一大口火焰吐出,就将它烧得只剩下了骨头渣。
第二只耗子蹿出得紧随其后,大概是想出其不意搞个连击,却正正好倒霉地自己跳进了张百里火焰的尾巴里,被火燎干净了皮毛摔在地上,抽动着唯一能动的后腿,发出令人牙碜的惨叫声响。
陆秧秧挥出灵力,手一扬将柴房内横扫得地覆天翻,见没有东西再藏在里面,这才低头去看脚边还没死绝的怪物。
但下一秒,在看清它模样的刹那,陆秧秧就厉喝出声!
“不要碰!”
她猛然推开了想要用手将怪物捡起的张百里,在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自己谨慎地靠近了它的尸体,仔细用木棍翻捣了几下。
“这是海老鼠……”
在知道薛盈中毒的事情后,陆秧秧多看了好几本和当年海兽有关的卷宗,上面所绘的海老鼠就长这个样子!
段峥明听罢,大惊失色,也凑到近处。
“真的是……”
看过后,他变了脸色。
“但怎么可能?这畜生早就在河川的镇海符下被驱离了临海,多少年来都没能再上一次岸!”
“是海鼠。”
消失了有一阵子的晏鹭词走进院子,将一张烈火符丢掷在了海鼠身上。
熊熊烈焰落地暴涨,一股带着海味的腥臭扑鼻而来。
晏鹭词:“它们适宜在陆地活动,所以总是会最先上岸。外面还有几只,都被我烧了。”
陆秧秧望向他,目光中仍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晏鹭词走到她的身边,把手里剩下的烈火符都塞给她:“要是遇到了就扔这个,不用省,我会一直给你画。”
陆秧秧握紧那沓厚厚的黄符纸,看着少年:“海鼠上岸,那镇海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