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短暂的静默,殷铮一瞬不瞬的盯着沈妙意。
脸还是那张脸,每一处都刻在心里的;可是,为何又不像她了?她是可爱的,天真的,那样心软,现在都狠心要杀自己的骨肉……
“沈妙意,把他生下来!”他嘴边送出几个字,冷冷冰冰。
“我说了,没有孩子,没有!”沈妙意抬起脸吼了声,柔媚的脸因为激动变得扭曲。
殷铮眉间深皱,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仔细看着她的眉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你喜欢小孩的。”
他声音很低,混着外面传进来的雨声,带着疑惑,不甘,像是在问沈妙意,又不像。
“我?”沈妙意看着人笑了笑,嘴角的梨涡盛满冷淡,“我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
她咧嘴笑开,声音在房间中散开。她想了无数次,他为什么一直捆着她,就因为她那次烂好心吗?好心换来的是恩将仇报。
殷铮胸口憋闷,注视着人,再无话可说。
“哒哒”,外面响起轻微敲门声,有人小心翼翼道:“侯爷,郎中来了。”
沈妙意脊背一僵,双手指甲几乎掐穿手心。殷铮的目的何其明显,他是找人来给她诊脉。
殷铮别开眼,不去看沈妙意眼中的破碎,对外面道:“叫人进来!”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眼前人影一闪,一手伸出没有抓住,人跑去了外间。
沈妙意跑着,门扇正好打开,她冲上去,一把推开准备进来的郎中,抬脚跳出门去,直冲进雨帘中。
冰冷的雨落在身上,冲刷着麻木的脸。
“把她给我抓住!”身后是殷铮的怒吼。
沈妙意用尽所有力气,跑向院门,两个婆子冲过来拦截,她身子一侧,躲了过去,直接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她跑着,黑暗中漫无目的,周围全是茫茫雨雾。
突然她发现无路可跑了,眼前是望月阁,只有一条水上栈道连接。
回头,殷铮追到了岸边,一身紫袍湿透。
“妙意,你回来!”他停下脚步,不再上前,一只手惊慌擎在半空,发丝湿漉漉的落在肩上,“别做傻事!”
沈妙意回神,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所在,栈道,湖水。而她正站在水边,半只脚踩出了栈道……
他是以为她要寻死?跳进水里去?这湖水底下是连着镜湖的。
黑黢黢的水面上,是雨滴落下的圈圈涟漪,滴滴答答。
她把脚抬起,整个悬空出去。
“沈妙意!”殷铮大声吼着,脚步一点点往前靠近,“你回来,我都听你的,我不关你了……”
他一声声叫着,可是那栈道的人根本听不见一样,身形晃晃悠悠的,一个不稳就会掉进水里去。
身后跟来的人,谁也不敢上前。因着主人的大喊,他们已然知道了这个一直关在镜湖苑的女子身份。谁心中都是震惊的,侯爷居然是占了自己的妹妹。
“妙意回来,”殷铮喉咙撕破一般,他抬起手指着身后,满目猩红,“你敢跳,他们全部给你陪葬。”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开始出声祈求。
“姑娘,你回来吧……”
沈妙意只知道殷铮在那边不停喊着,可她一句都不想听。左右还是那些办法,逼着她妥协,认输,把她再抓回去。他就那么肯定,她在乎那些人?
“咳咳……”嘴里呛进雨水,体内的那股异样翻涌,她捂着胸口咳着,身子弯了下去,“呕……”
头晕,眼前发黑,体内的脏腑像是搅在了一起,极为难受。
殷铮一脚踏起,脚尖踩上栈道的栏杆,身子一跃,几下便跳到了栈道中央。
他一把拉住沈妙意抱住,手臂像铁一样箍住她,死死不放。由于太狠,两人滚在地上,他一转身子生生跌在石板上。
“别犯傻!”他紧护住她,实在说不出责备她的话,只是紧紧抱着那发抖的身躯,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
沈妙意大口呼吸,雨水呛进嘴里,引来更强烈的咳嗽,直到耗尽了力气。
“你别碰我!”她喘息着,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殷铮更收紧了手臂,把人的脑袋摁在自己身上:“我不会让你死,我不逼你。”
他抱着她站起,半边身子麻木了。
扫了眼远处岸上的人,口气阴冷:“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乱棍打死!”
人群鸦雀无声,只有下落的雨声。
。
地上一片狼藉,莲青莲如大气不敢出,蹲在地上打扫着。
沈妙意安静躺在床上,床帐放下,挡住了她的模样,只将一只手腕探出帐外。
一番折腾下来,她好像只剩了个身架子。换洗干净了,可还是没有一处好受的。
床边,郎中花白胡子,手下仔细搭在女子的手腕处,轻轻眯起眼睛,试探着不算强劲的脉搏。
“夫人最近可吃了什么?”郎中问,手指在人腕子上点了两下。
沈妙意倚在枕头上,身上搭着一条长毛绒毯,问问淡淡道:“没有。”
郎中嗯了声,再次眯着眼睛诊脉,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许久之后,他终于收了手,奈何不能看这女子的面相。
“怎么样?”殷铮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脸上已经平静下来,可是眸中一片翻滚。
郎中站起身,恭敬的走过去,双手交握在一起:“从脉象看的话,有些乱,但是也看不出什么,可能是夫人身子弱。”
身子弱?
殷铮看去床帐,依稀能见着躺在里面的身影,那样瘦,藏在毯子下,几乎看不出有一个人在那儿。
“她这两日犯恶心,还有日子也没来。”
郎中弯着腰,心中惴惴不安,小心回着话:“兴许是日子短 ,看不出……”
“啪”,殷铮一掌拍在桌子上,视线落在郎中身上,语气很不耐烦:“你探不出?”
“不不……”郎中吓得连摆两下手,额上冒出冷汗,“夫人的身子就是弱而已,其实……”
他小心看着座上人的脸色,已然猜到是想听到“有喜”两个字。可是,他诊了许多次,真的没探出,如果日子没错的话,那女子的肚子里是干净的……
“其实什么?”殷铮不死心,已经不知道是悲是喜,“说!”
“夫人没有身孕。”郎中道,干脆直接说出。没有孩子,他也不能变出一个给人家呀!
“没有?”殷铮咬着这俩字,脊背一松,靠上椅背。
郎中听了,赶紧接话道:“夫人现在是不适合生养,不过好好养身子,喝些滋补的汤药,后面会好的?”
此言一出,殷铮一愣,眼睛直盯着那郎中,尤带不可思议:“你说什么?什么调养?”
他站起来,几步冲到床前,一把撩起幔帐。
床上的人纤瘦细弱,脸色苍白,漂亮的眼中没有光芒,嘴唇紧紧抿着。
她怎么这么瘦了?
郎中站在原处,回的话仔细,至于床上的人他是不敢乱看的:“夫人是体虚血弱,子嗣的事情急不来,我开些方子调养……”
“滚出去!”殷铮吼了声。
屋里的人那还敢留下?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沈妙意面朝里躺在床上,身子一动不动。方才郎中的话,她一字不拉的听在耳中,人虽不是明说,但是意思很明了,她体弱,不会怀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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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一些畅快。看,有些事情,殷铮他也是无能无力的。
至于有没有孩子,她似乎没那么在意。已经变成这样,她还奢望自己会有一个家吗?早在她成亲出嫁那日就不可能了!
“妙意?”殷铮轻轻唤了声,然后落身坐下,倚在床边。
他不该留在这里的,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眼看春季来了,沧江的堤坝要加固;东海边的海寇,要加兵力去围剿;太子贺温瑜还要来东陵……所有人都指望着他做出一番伟业。
原本的怒火、希冀,此时全化作泡影,一无所有。
突然耳边响起一句话,是身边这个他喜欢的姑娘说的,她说:你为什么这样坏!
坏?嘴边一抹自嘲。
对,他生来就坏,骨头里带着的。所以,想得到一样美好,老天对他当然吝啬。
“妙意,你应一声。”他脸朝着窗的方向,轻轻一叹。
沈妙意干脆闭上眼,脖子更往绒毯里缩了几分。对于殷铮,什么演戏,什么应付,她实在没有气力了。
“你想走,是不是?”殷铮问,语气出奇的平静。
手心一攥,微微疼意让沈妙意睁了眼,看着墙上他映下的影子。
走?他会放手吗?虽然不太相信,但是心里终是跳了几下。
殷铮手里捏着当初她送的香囊,指肚抠着边角:“好,我放你走!”
桌上烛火摇曳两下,灯罩出口冒了一缕烟尘。
沈妙意僵了双肩,咬着嘴唇让自己不出声,她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或是根本就听错了。
殷铮没得到回应,垂首看着床里:“三年,跟着我三年,我放你走。”
他不会想到,有一日会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一个女子,求她留下来。以前快要被殷雨伯打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开口求过。
“好不好?”他又问。
沈妙意眨了下眼,殷铮的话无疑是一个希望,原本一辈子被他抓在手里,现在只要三年,熬过三年就可以离去。
三年,就是守孝期满,他娶清安公主的时候。
“你不知道吧,我是喜欢你的,”殷铮说着,嘴角发酸,“还是你从来不信?”
他兀自说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留住她?她根本不在乎他,每一回的亲密,他那么想和她真的身心交融,为此他近乎疯狂的寻觅……
“三年?”沈妙意开口,声音清冷。
还是原来的样子,她面朝里躺着,只回应了两个字。
“是,”殷铮身子往里靠了靠,一瞬不瞬的盯着女子露出的一小片脸颊,“三年过,你我彻底断开。”
“你能做到?”沈妙意问,嘴角微动。
或许三年后,他也早已厌倦她,女子的美貌也就那几年而已。他的身份摆在这儿,东陵候,到时候与清安公主和和美美;她,就找一处安静地方罢,或者出去走走看看。
“好!”她应下,贝齿咬着下唇。
听闻回应,殷铮紧抿的嘴角松开,脸上的狠戾消散些许:“妙意?”
沈妙意深吸一口气,嘴唇不觉敏起,转而一想,又问:“你若食言呢?”
“不会!”
又是沉默,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在同一张床上。
殷铮想去拉那只柔柔的手,然而只是坐着,不敢再去动她:“你以后不要想不开,不准寻死。”
话音轻和,像在耐心的商量着事情,甚至有丝察觉不到的祈求。
“好,”沈妙意应下,她不知道为何他会认为她想寻死?她只是跑到没有路了而已,“我要搬出去。”
这鬼一样的地方,她不要再住。今日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谁,就算他怎样封住人的嘴,可始终会有些风声传出去,迟早的事。
“出去?”殷铮伸手,捏住那一点被角,带着连他自己都为发觉的小心翼翼,“去哪儿?”
“回侯府!”
“回去?”
“回去!”
沈妙意决定了,束手束脚的,那也是自己给自己套枷锁,何不豁出去?
“好。”殷铮答应,也许让她在眼皮底下也好。
至于别的,她为什么又回来了邺城,也不算什么难事。
三年?三年后就放她走吗?那时候,应当就舍得了吧?
。
天气渐暖,院中河里的鱼儿游动着,正如刘盖所说,很是好看。
沈妙意撒了一把鱼食进水里,那些鱼儿便簇成了一团,争抢着。
莲青莲如一脸谨慎的站在旁边,生怕人身子一斜,再掉进水里去,到时候她们俩不被打死才怪。
明里都不会说,但是心里知道了沈妙意的身份,却也生出一些的怜悯。
要说本来出身世家,只可惜父母早亡。后来跟着养母沈氏嫁来了邺城,那先头也是受尽了家中的宠爱,更是定下了一门好亲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东西,人的命里终究是没有的。
原先也羡慕过,侯爷那样的人物,如此将一个女子捧在手里,换做谁也愿意。只是她们现在明白了,为何从一开始,姑娘就抗拒……
“那湖边的柳树都青了,游舫也多了,”莲青走到沈妙意身后,小心照应着,“我昨日看那长提上,游人甚多,还有吟诗的书生呢!”
莲如忙接话道:“姑娘你看,莲青这是跑出去看书生了?真不害臊。”
两个婢子之间斗着嘴。
沈妙意恍惚,以前月婵和月云也是这样,没事儿就斗嘴,经常争得面红耳赤……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有些东西永远变了。
“哪家的书生?”她开口,春阳柔和了她的脸,嘴角带了浅浅的笑。
莲青目光一怔,心中叹了声果然这就是美人儿,问一句话都这样美。
“姑娘别听莲如瞎说,我哪认识什么书生?”她脸颊微一发红,垂下眼去藏住内里羞赧,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沈妙意又撒了一把鱼食,莲青的害羞小女儿姿态多可爱?曾经她也是这样吧?
别人提起韩逸之,她也会害羞闪躲,其实内心里也有种很奇怪的小心思。尤其是别人夸起来,让她总以为自己找了世上最好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