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铮扫了扫自己的手,看去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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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正月已经到头,春意开始蔓延。
镜湖长堤上的柔柳轻摇枝条,像极了婀娜的少女,摇曳着美好的身姿。这般春光岂能辜负?游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每一处都留下了欢乐的脚印。
湖水如碧,天空下像一颗宝石一样镶嵌着。湖边,镜湖苑掩映在一片青翠之间,那里不是旁人能去的地方。宅院修的好看,可是看上去有些清寂,缺了人气儿。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宅院里出来,沿着道路往北城门而去。
沈妙意坐在车内,黑发尽数束在头顶,身上一套石白色男子衣袍,伴做了一个小郎君样子。
相较于前些日子,她的气色好了不少,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这样子,像极了大户人家的娇贵小公子。
今日是她离开镜湖苑的日子,离开了殷铮给她设置的牢笼。身旁一个小小的包袱,那是莲青莲如帮着准备的些小东西,锦湖苑那里没有她的东西,所以这趟离开,也算走的干净。
伸手捏了捏包袱,她试到了里面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什,随即脸上松缓开来。
马车一路向北,径直出了城门,上了城外的官道。
掀了窗帘看出去,万物复苏,田地中有农人开始劳作,新的一年开始了。
上回出城是逃走,那股绝望至今刻在心里,冷意爬上脊背。
沈妙意坐正身子,不明白殷铮此番举动是为何?她回侯府,却要她提前一日出城来?
而看着这方向,还是去江边的。
不到半日,马车在仓江边的一处平缓地方停下,仇浮一路跟随,此时也下马来,等候在车外。
沈妙意从车上下来,一阵凉爽的江风吹来,拂动了她耳边的碎发。
沧江,横贯大盛朝东西的江河,巨龙一样卧在这片大地上,滋养着沿岸的儿女。
不远处的江边,是一片忙碌,工匠们在修理江堤。
“沈姑娘,这边走。”仇浮伸手指着方向,嗓门子还是那样粗。
这些日子,沈妙意倒是和这位不苟言笑的汉子有了些了解。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但是性情正直,敢作敢为。
“这是哪儿?”她看卡四下,不明白为什么让她来这儿。
仇浮话少,只说是殷铮安排的。
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了一会儿,上了一座小坡,便见着搭在了最高处的一处草棚,前方插了一根高大的旗杆,上头飘扬着一面幡旗,绣着大大的“殷”字。
沈妙意走进草棚,里面摆了张长桌,几把椅子凌乱的落在各处。
“姑娘等等,侯爷在忙。”仇浮说了句,就退出外面站着,不再说话。
凉风带暖,草地生机勃勃,远处是上工汉子们的吆喝声,手里拿着工具,刨着,挖着,抬着……场面真是热闹。
沈妙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有活力的场面,连那些不成调的歌声都觉得有趣。
她找了凳子坐下,手臂支在桌面,托着自己的下巴。外面这样大,江水翻滚,山峦起伏。终于,不再是面对四面冷冰冰的墙。
正看着,视线里,熟悉的男子身影从坡下上来,一步一步,华贵的袍子随风烦了几翻。
沈妙意脸上的舒缓渐渐散去,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紧绷了起来。
殷铮走进草棚,掏出帕子擦着自己的手。
“来这里的路很不好走把?”他问,看上她的男子衣袍,随即笑笑,“你这样,怎么看都不像男儿。”
沈妙意低头看看身上,其实也这样认为。女儿家的身架纤细,当真是很容易就看出来的。
“仇浮说,你要我来这里?”她站好,视线依旧落在远处江边。
殷铮站去人身旁,中间隔了半个身位,鼻子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几欲让他伸手把她抓过来。
“明日回侯府,你当从渡头下船。至于你是想说从京城回来,还是从别处,都可以。剩下的我给你安排妥帖,事情掩饰过去,不难。”
“好。”沈妙意应着,虽是回侯府,但是面对母亲,她真的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瞒得住。
“我会找一条船,晚上你住上去,明日靠岸。”殷铮继续道,好看的脸上无法窥出半丝情绪,“不用担心,没有人会怀疑的,你娘和殷平也不会。”
沈妙意手指卷着腰封坠下的丝绦,眼中点点星芒:“其实不必这样麻烦,从镜湖苑直接回去也不难。”
虽不愿承认,可是从沧江下船,的确是稳妥的。他还说,她可以选择从任一处回来……
“我以前跟你说过,死人的嘴是最紧的,所以镜湖苑的事传出去一点儿,到底会有损于你,”殷铮手一抬,搭在草棚的柱子上,“只要众人看着你下船,不管怎样,天大的谎,我来帮你圆下!”
沈妙意深吸了口气,她是真的害怕与他的关系捅出去。藏住了到底是一个希望;破灭的话,或许一切就完了。
“我知道了。”
至于殷铮这样安排,沈妙意其实没想到。因为之前,他根本不在意,对于她会被发现也觉得无所谓,现在突然谨慎起来。莫不是因为太子贺温瑜?
不由,她转脸瞅了眼殷铮,还是那副摸样,身上各处尽显身份,只是往下看,就见到了他那双沾满泥浆的皂靴。
殷铮对上沈妙意淡淡的眼神,抬头示意了下前方:“虽然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但是你想走走的话,就去吧。”
“哪儿?”沈妙意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殷铮怎么可能放她乱走?他之前恨不得用一条链子拴着她。
“这处坡地,下面就别去了,全是泥水。”殷铮道。
沈妙意半信半疑,左右是他说的,那她就去。多久没有看见外面了?
她迈开步子,往前方的草地走去,没有听见身后有动静,也没听见他喊她,制止她,心中起了莫名的疑惑。
仇浮走到殷铮身旁,神情恭敬:“两位大人已经来了,江堤的图纸也绘制好了……”
“仇浮,”殷铮打断人的话,视线里锁着那抹倩影,别在腰后的手紧紧攥起,“她不会跑吧?”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压下想把她拉回来的冲动,现在去追的话,也才几丈远……
“让他俩进来!”殷铮收起脸上的情绪,瞬间成了以往的样子,转身到了最里面的主座,坐下。
没一会儿,两个身着官服的男人便进了草棚,在桌上铺开一张图,同殷铮汇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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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妙意并没有走多远,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身上洒下一片暖阳。
想到明日能见到家人,心里难免激动。抓紧手边的小包袱,抱来怀里。
“会更好的。”
看着眼前忙碌场景,不知不觉到了傍晚。风大了,吹在身上凉凉的。
那些工匠们开始收拾,嘻嘻哈哈的在水边洗手,有些甚至裸了膀子,拿水往身上拍着。
沈妙意脸一红,忙低下头去。
“不知今年雨水多不多,”殷铮走过来,坐在沈妙意身旁,皱着眉看去江边那群汉子,“记得你来邺城的第二年吗?”
“记得,那年发大水,几乎淹了邺城。”沈妙意余光扫了眼,看到的是殷铮的脏靴子,根本没想到他会来这种脏乱的地方。
“对,死了不少人。”殷铮道,然后低下头铺开自己兜起的袍子,“有时候天灾不可避免,但是可以提前部署。”
沈妙意见他衣袍上散着许多的小野花,是这草地上最常见的,正低着头拿在手里摆弄着:“你关心东陵百姓?”
“不是,”殷铮一挑眉头,懒懒道,“我只是不喜欢邺城变脏而已。”
橘色的夕阳染红了整个江面,拉长了地上坐着的两个人影,江边的汉子们收了工,一起结伴回去。
“把手给我。”殷铮坐直身子,把手伸到沈妙意面前,细长手指沾了花汁。
沈妙意稍迟疑,随将放在腿上的手送过去,放进他的手心。然后手腕一软,一条紫色野花编成的手环系了上去。
他低着头,长长的眼睫,秀挺的鼻梁,神情少有的安静。
第41章
沈妙意抬起手, 手腕上挂了一串紫色的手环,花儿淡淡的清香钻进鼻子。花瓣柔软,擦着娇嫩的肌肤, 微微痒着。
再看去殷铮的衣袍, 只见上面还留着几朵残花,他的手指搭在膝盖处, 远望去远处的江边,霞光暖了他的半边侧脸, 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是什么?”她问,心里有些不可思议,这样的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一般是女儿家的心思细巧才愿意去琢磨这些,很难想象这会出自男子之手, 更别提是殷铮,
殷铮微微低头, 抬手扫落衣上花瓣, 薄唇微启:“以前刘盖编过,大约记了些, 今天就试了试。”
那还是他小的时候,有一次犯了错, 母亲罚他面壁思过站了很久。他认为自己没有错,赌气跑到了无人的地方躲起来。是刘盖最后找到了他, 把他从黑暗的角落里拉出来,一点点为他擦干净脸。后面又带着他到了府邸后面的草地,那儿开满了这种野花。
刘盖采了一朵朵的花,编起了手环哄他:世子,带上这花手环就不会有烦心事了。
他还记得刘盖说,母亲是在乎他的, 有些事情别往心里去,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殷铮不赞同刘盖的话,他知道父母之间并不好,母亲因为殷雨伯的关系,对他态度有些反复。曾经一次又一次,她说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他是来讨债的,向所有人讨债,后面也印证了这些话,他成了邺城的小霸王。
回首那段日子,殷铮嘴角淡淡地浮出一抹笑,继而转瞬消失。
过去的就过去吧,现在他还不是拥有了一切?想着,他转头看着身边恬静的人。
娇媚的脸蛋儿因着那束霞光而变得更加柔和,她正在盯着那串紫色花环,也不知是不是喜欢。
“什么时候去船上?”沈妙意问,手腕垂下,手环贴上了衣袍。
天色渐渐暗沉,江风吹来,身上有了凉意,归巢的雀儿鸣叫着飞向远方的树林。
“走吧,送你过去。”
殷铮站起来,伸手拉着沈妙意的手,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两人身高差了一截,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处。
他看着他,觉着年节之后似乎是长高了些,可还是那样瘦。郎中那日的话,他总也忘不掉,她身子弱,恐怕要不上孩子。
不过,还有三年的时间,他总会把她养起来的。
“你回到侯府,还住原先的地方,刘盖早早找人给你打扫了。”殷铮说,拉着人一起往前,沿着那条小道蜿蜒往坡下走。
沈妙意应着,也就想起了储镶院的一景一物,里面的欢笑……
马车还停在原处,马儿正低头啃食着路边的青草,一切那样安静。
上了马车,隔绝外面景色,只觉得晃晃悠悠的前行。
后面,沈妙意不是去的沧江渡头,而是跟着殷铮去了一处军队的码头,趁着夜色上了一艘船。
船不小,在黑暗中晃在江面上。
殷铮走在前面,首先踩上跳板,再回头拉着沈妙意,带她小心地踏到甲板上。
船身轻轻摇晃,船头,船尾挂着灯笼,是黑暗江面上唯一的光点。
甲板上风大,殷铮为沈妙意整理了披风,指尖无意中刮上她的脸颊。
“晚上在这里将就一宿,明日早上你在沧江渡头下船,然后就坐马车回府。”他说着安排好的,声音被风刮到远处。
沈妙意点头,风拂过脸颊:“知道了。”
她看着黑暗中的江水,心里想着明日的归家。多久了?她没有同母亲说过话,没有摸过殷平的头顶。
明日以后,她还是以殷铮妹妹的身份留在侯府中,虽然她和他的关系还是不会变。
“谢谢阿兄!”沈妙意对人弯下腰行礼,像以前那样。
殷铮神情一恍惚,面前的女子低眉顺眼,乖顺得让人心疼,好像是以前的那个妹妹。
“走吧,里面应该准备好吃的了,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吃的螃蟹?”他对她示意着船舱的方向。
两人走进船舱里面,桌子上已经摆好吃食,一盏油灯摆在架子上,映照着整个房间。
房中的摆设齐全,一用物什俱有。幔帐后面,床榻铺了软软的,窗扇开了一条缝,钻进来的江风轻轻摇着垂下流苏。
饭用的差不多时,有人在外面轻敲了两下门,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一个仆从端着药碗进来,弓着腰走到桌边,将碗放下,便退了出去。
殷铮看看那黑漆漆的药汁,又瞅瞅身边擦手的女子,把碗送去人前:“把药喝了吧,赶紧把自己养好了。”
闻言,沈妙一瞅了眼那药碗,想了想便明白,是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喝的补身子药,苦的要命。在静湖苑也是每日都喝,来了这里也逃不过。
“好。“”她端起碗,眉间只是轻轻地皱了下,便将碗里的药汁送进嘴里。
一口气喝下那苦涩的药汁,麻木了舌根,好看的脸蛋儿皱成一团。她端起碗,喝了一口水,想冲下冲掉嘴里的苦涩。
“把这个吃了吧?”殷铮手里捏着一颗糖,送到沈妙义面前。
沈妙意看了人一眼,眼中盛着水汽,手指捏过那颗糖,便送进嘴中。
“谢阿兄!”
就这样相对的说着话,两人好像回到了以前。她觉得今日的殷铮有些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好。
“现在就开始客气了?”殷铮站起来,想伸手去摸她的头顶,到底是蜷了手指别去身后。
走到窗边开了船舱的窗扇,外面江上起了雾,黑暗中一切景物藏在雾气中,让人无法窥探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
沈妙意看着殷铮的背影,因着糖怡的关系,嘴里好受了许多:“最近邺城有什么事情吗?”
她在山坡的时候看到了江边的尸堆,然后还听见那些汉子们骂东番贼寇。所以她在猜,殷铮是不是在查东番的人?
想到这些,不免就会猜测小川的身份,是否也与那东番贼寇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