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配合地侧过身，将耳朵对着他。
这个高度对于坐在椅子上的顾承林来说有点高，他站起身来。
冰凉的药膏涂在耳廓上，顾承林温热的鼻息拂一点在她面上，引人想起早春清晨，稀薄阳光洒在浮有碎冰的湖面上。
林懿丘有轻微的窒息感，连脚上拖鞋“啪”的一声跌落都没有注意。
突然，桌边的手机振动起来。
她心里一激灵。
来电人显示徐至诚。
她心下踌躇，不知道这个电话要不要接，也不知道接起来该说些什么。
见她握着手机没有动作，顾承林问：“怎么了？”
“……我爸的电话。”林懿丘按一下开关键，来电振动停止。
她索性就这么逃避性质地耗着。
手机电话响了三四次，终于偃旗息鼓。
正想放回去时，屏幕又亮了。
徐至诚给她的短信和微信都发了消息，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饭。
“我爸喊我出去吃饭……”林懿丘眼神垂落在前方，“我不想去。”
“是不想，还是不敢？”顾承林瞧她。
林懿丘静默一霎。
药擦完，顾承林拧上药管盖子，他站在桌沿边，身侧是色彩深重的灯光。
他个头很高，即便她坐在桌上，额头也只刚刚过他下巴。
这样近的距离，倏地让林懿丘有一种处在劣势的不安感。
“……我不知道。”小妹妹晃一下腿，她忍不住跳下书桌，“你觉得呢？”
顾承林把药管放回桌上，他也跟着往后退一步：“这种事情我替你做不了决定。”
“你不如自问一下，不去会不会后悔？”
林懿丘很轻很定地点头：“……会。”
顾承林神情清缓，他手掌在她头顶按一下，眼里有极少见的宽容之色，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第28章 电光幻影
和徐至诚吃饭的时间, 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推了好些天。
第一是假期的餐厅实在忙碌，一周休一天，她真的哪都不想去只想彻头彻尾瘫在床上睡觉；第二, 她终归还是很鸵鸟心态。
有的时候, 林懿丘自己都会嫌弃这种矫情病, 可没办法，在她一副看似洒脱干脆的外表下，就是这么纠结而又敏感。
一月的B市进入到最冷的时候，接连下了好几场厚重的大雪，整个世界融进白色里，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感。
她和徐至诚的那顿饭最终定在除夕。
因为徐至诚打电话说, 他除夕那晚就得回国, 后面直飞澳洲处理事情, 可能大半年都没时间回B市了。
简言之，这又是顿分别饭。
除夕这天，林懿丘下班后从餐厅出来, 徐至诚派司机来接她。
位置还在上次一块吃过饭的私人会所，这个点人不多，跟着侍应生走到指定包厢, 门推开, 里面的徐至诚朝她招了下手。
“丘宝。”
他仍是一副和煦模样，即便她一连好几天不接电话不回短信，面对这种挑战长辈权威的叛逆举动, 他似乎也没有任何要冲她发火的迹象。
林懿丘走进去，看桌上的菜已经上了七七八八，她拉开椅子坐下，小声喊了句：“爸。”
徐至诚笑了, 问她：“路上冷不冷？”
林懿丘摇摇头，这才抬头看他：“还好。雪已经停了。”
徐至诚点头，倒了热腾腾的红茶推到她手边，要她喝点热的。
她顿一下，接过来。
双手捂上热乎的瓷杯，林懿丘吹开热气抿一口茶，“那个……阿姨今天没来么？”
“她学校里有点事。”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但林懿丘却直觉认为，徐至诚这么说应该是想照顾她的心情。
“她是老师？”她又问。
徐至诚“嗯”一声，补充说：“H大油画系的老师。”
林懿丘听他的声音，短短一句似乎都藏着对现任妻子的绵绵爱意，这种语气她从没在家里听到过。
他没这么和林佩说过话，同样，林佩也没有。
就算是两人关系缓和时，他们之间交流的语气，也更多是客气的“嗯”“好”之类的单音节。
和陌生人无异。
她手撑半边脸，试图去回忆上次见到的女人，想让这个人在自己脑海里立体起来。
可慢慢的，她不禁发觉，自己越想，潜意识里就在不停地把这个人和林佩作对比……
林懿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使劲晃晃脑袋，思绪及此也就堪堪打住了。
茶杯放远，她拿起刀叉开始吃东西。
徐至诚见女儿许久无言，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伤心：“丘宝，其实爸爸和你阿姨……”
话说一半，又听不见声了。
他从前曾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和女儿的关系很是融洽。可现在再看，他才明白自己远远不够格。
不然他也不会觉得，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进行苍白无力的解释。
“我知道。”
林懿丘切牛排的动作停住，她抬头挤一个笑，“我明白的。”
“懿丘……”徐至诚欲言又止。
“爸，你不用怕我不开心。你有自己的新生活，其实我真挺高兴。”
她垂眼，努力把这些天自己想通的事再捋一遍，“再说，你这是合法二婚，又不是婚内出轨。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徐至诚面色微动。
林懿丘不习惯把吃饭氛围弄得太压抑，她直接打断：“好了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吃饭不要苦兮兮地煽情。我还有一大半没吃呢。”
徐至诚笑了：“好。听我们丘宝的。”
气氛终于稍显轻快。
林懿丘喝一口奶油蛤蜊汤，她突然想到什么，好奇地盘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认识多久了？还有……阿姨几个月了？”
“怎么像查户口一样？”徐至诚无奈笑笑，他想了想，先回答简单的，“三个月了。怎么认识……之前一个项目有交集，慢慢就认识了。”
“怎么慢慢认识的？”林懿丘想听细节。
徐至诚清咳一声：“等丘宝遇上自己喜欢的男生就知道了。”
林懿丘反被这一句噎住，她表情微怔，像被戳破心思般手足无措。
果然，下一句话徐至诚就提到了顾承林：“上次我看你和顾公子在一起，你和他是……”
“嗯……我刚来B市时他帮过我，我就请他吃了顿饭。”她视线落在前面的沙拉盘里，不动声色地扯谎。
而徐至诚因为和顾家交情不深，丝毫没有怀疑女儿的话，只提醒她：“还是提防一下那位顾公子，能脱离顾家自己立足，他一定不简单。”
林懿丘有些心虚地点头。
吃完饭，徐至诚回去收拾行李，他晚上十一点的飞机，今日是特地挤了时间来和她吃饭的。
走到楼下，他想起什么，眉头微皱：“我听说你妈把你卡停了？”
林懿丘犹豫一瞬，她“啊”了一声。
“手里还有钱吗？”
“还有。”
徐至诚从皮包里摸出一张黑色银行卡递给她：“今年的压岁钱。”
“不要。”林懿丘后退一步，不太想接，“我真的还有钱。”
林佩虽然停了她卡，但之前她七七八八攒下一些，只要不摊上大事儿，撑个小半年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也是林家的钱。这是爸爸给的，不一样。”
林懿丘还想拒绝，徐至诚则直接把卡塞给她，“等你在这边上了大学爸爸再给你买房买车。”
她继续拒绝：“我不要。”
可徐至诚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他确认地问一句：“以后是在这边上大学吧？”
“我不知道……”林懿丘抿抿唇：“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意外？”徐至诚笑说，“这能有什么意外？”
她耸耸肩，摊手说：“万一我哪天把我妈逼急了，她把我从学校里绑回国也说不定。”
徐至诚听了这说法，只笑一笑，没接话。
-
林懿丘从会所出来，天色已完全黑沉，徐至诚派人开车送她回家。
刚上路，她接到吴正宪的电话。
那头语气带笑：“小林妹妹，你还在餐厅兼职吗？”
“我下班了。”她答。
“今天顾师兄家有聚会，他让我顺道把你捎过来。”
“聚会？”林懿丘眨眨眼，她有些不太相信，顾承林这么有私人界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允许别人在他的别墅里办Party蹦迪？
吴正宪：“我差不多还有二十分钟到唐人街。小林妹妹你报个地址，我替师兄来接你。”
林懿丘往窗外看一眼现下的所处位置，“就唐人街门口吧。我一会儿就到。”
挂了电话，她视线移到前面驾驶座的司机身上，委婉询问，能不能把自己送去唐人街。
司机面色为难，“徐总吩咐得送您到家。”
“送我到家我也是要出来的，不如直接把我送去目的地？”林懿丘打商量地说。
司机犹豫片刻，他还是打转方向盘，“那您和徐总知会一声吧，不然我很难交差。”
林懿丘点头：“麻烦师傅了。”
手下给徐至诚去了条微信，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去顾承林家，她翻出自己和谢忱之前商量逛街的聊天记录，随便截了一张给他发过去，说自己和同学逛街去了。
那边几分钟后回复，叮嘱她别在外面待太久，早点回家。
林懿丘自然说好。
在唐人街门口下车，她等在石雕琉璃瓦的牌坊下，躲在石狮后面避风。
黑色夜幕下，远近灯光一片璀璨，小彩灯拉了一整条街，因为今日是华人除夕的缘故，这一块儿极为喜庆热闹。
远处查尔斯河方向上空正在进行无人机灯光秀，上面字样和花纹也都在庆贺春节。
头顶的树桠上还积着两三寸厚的雪，冷风一吹，好些跌落在林懿丘的头上和羽绒服的帽子里。
看角落里有没被人踩过的整洁白雪，她兴冲冲跑过去，抬脚往上面留了自己的脚印。
脚底传来细碎的，雪子被挤压的咯吱声，她忍不住又在旁边踩了第二个。
没等多久，吴正宪过来了。
接到她，他先跟顾承林打个报告，才开车往别墅去。
-
顾承林的这栋联排别墅，她一共来过三次，留宿过一次。
按响门铃的时候，林懿丘还在猜测，在男人别墅里聚餐轰趴蹦迪会是个什么情形，或者，她很好奇，顾承林的脸色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门打开，先看见的是许久没见的冯又谦。
“林妹妹。”他正拿着手机打游戏，给她和吴正宪开了门就立马往回走。
林懿丘换上拖鞋走进去，“你今天怎么也来了？”
“自然是来蹭饭的。”冯又谦笑。
今天程璟生带了程家的私人厨师过来，他当然得过来饱饱口福。
转过玄关，同坐在沙发上的Warren和他女朋友打过招呼，一边的程璟生冲她促狭地挑一下眉：“林妹妹，好久不见哟。”
林懿丘沉默几秒：“……或许可以再久一点。”
程璟生“啧”一声，手里继续打游戏，懒得和她计较。
林懿丘视线去找顾承林，一楼没瞧见人：“承林哥呢？”
后面跟上来的吴正宪答：“顾师兄在楼上开视频会议，估计快结束了。”
她又蹬蹬上楼去。
爬楼梯的某一瞬，林懿丘闻见从厨房那边飘过来的食物香味，是熟悉的帝都菜肴的味道。
再回头往下看起居室，程璟生正拉着吴正宪和冯又谦组队，暖黄的分子灯下，一切都漫着松泛的气息。
书房门掩着，她稍稍推开一点。
里面落地窗的布艺窗帘拉了一半，桌上台灯亮着，暖气夹杂着丝丝烟味扑过来。
顾承林坐在电脑桌后面，整个人靠在皮质转椅里，他双眼阖着，鼻梁上架了金属细框眼镜，看样子是在闭目养神。
林懿丘屏住呼吸，她轻手轻脚走进去。
烟灰缸里有已经凉透的烟灰，烟蒂碾了两三个在里面。
再抬头去瞧，男人只穿了灰色的薄毛衣，他眼底泛着乌青，指尖还握着一只揭了笔帽的金属钢笔。
他模样很是疲惫。
林懿丘心里缩一下，她抬手去拿他手里的钢笔，想替他放在一边。
顾承林听见窸窣动静，他顷刻睁眼，也许是被吵醒的缘故，平常清落的视线挟带了不少的锐利与警觉。
林懿丘像是被这提防的眼神灼到一样，她手明明还没碰到，却又立马烫着似的缩回手。
空气安静一霎，她若无其事地笑笑：“承林哥，你睡着啦？”
顾承林见是她，眉目才舒缓几分，他揉揉眉心，很淡很懒地应了一声。
“还在开会？”她见他电脑屏幕上还是小窗口视频界面。
“已经结束了。”顾承林微微倾身，手掌着鼠标关掉页面。
人又靠回椅背里。
他刚刚打了个盹，思绪处在模糊和清晰的边缘，他瞧着眼前的小妹妹，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恍然感。
“昨天没休息么？”林懿丘有些担忧地问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