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林把笔扔回桌上,钢笔轱辘滚了两圈:“有一个跨国会议。”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刚起身,就瞧见小姑娘羽绒服毛领湿了一大块,白色绒毛黏在一起,整个连衣帽都湿漉漉的。
顾承林抬手,像小时候一样直接拽住她帽子。
林懿丘被他提溜住,不禁回头:“你拉我做什么?”
“帽子湿了。”
“啊?”林懿丘不明所以,“有吗?”
手往后一摸一攥,一手冰凉水渍。
“可能刚刚在外面有雪落进去了。”
“衣服挂起来吧,等会用吹风机吹干再穿。”顾承林说。
“嗯。”
脱下外套,林懿丘觉得后颈黏得很,伸手一摸,毛衣后领口那一块儿也全湿了。
“好像毛衣也湿了。”
闻言,顾承林走近一步,试探性地触碰一下她的脊背。
从这个方位伸手,倒更像半搂半抱一样。
感知他气息靠近,林懿丘有些动弹不得,稍稍抬眼,她只瞧见男人远离光源的侧脸。
顾承林想了想,带她去了隔壁自己的主卧,从衣帽间里拿了袋未开封的毛衣出来。
颜色和她身上这件相近。
“换这一件。”男人言简意赅地吩咐。
“啊?”林懿丘眨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承林则直接把衣服扔给她,塑封袋往下一滑,她下意识伸手捞住,舌头几乎打了结:“你……你的?”
“不然?”男人一手插兜,按着她肩将人轻轻往里一推:“去换吧。别弄感冒了。”
说完,他背过身往门口走,示意自己会在外面等她。
林懿丘听着脚步声走远,手不由抱紧了怀里柔软厚实的塑封衣袋。
-
顾承林走到主卧门口,刚拉开门就瞧见吴正宪风风火火跑上来。
“师兄。”他瞧见顾承林,立马停住脚步,“已经可以吃饭了。”
“嗯。”
男人应一声,他抬手不动声色掩上门,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吴正宪看他不动,自己也就跟着僵站着,空气里莫名就有了几分尴尬的味道。
他往走廊张望一下,“师兄,我还没瞧见小林妹妹。”
顾承林面不改色:“没事。我去叫她。”
吴正宪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师兄站在这卧室门口是做什么……
他见他身后掩住的门缝,不明所以地往里瞧一眼。
顾承林脚步跟着挪一下,直直挡住,他眼锋扫下来,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耐:“还有事?”
“没有没有。”他赶忙澄清,“师兄你一会儿下来啊,菜冷了不好吃。”
男人极淡地“嗯”一下,吴正宪见他眉头微蹙,立马溜了。
几分钟后,林懿丘推门出来。
顾承林靠着门框等她,眼睑微垂,不知道在看哪里。
听见动静,他回头瞧她。
自己的衣服挂在她身上宽大极了,线衣顺着肩头搭落下去,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下摆垂到大腿根,整个人没了外面蓬松羽绒服的遮挡,纤细得像一条蒲柳一样。
她将袖口往上卷一点,有点像最近流行的中性慵懒风。
“承林哥,我好啦。”
林懿丘被他瞧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出声提醒,“我们下去吧。”
转过实木楼梯,一楼餐厅的食物香味漫上来,大家已然坐上桌,就等顾承林来动筷了。
这次是程璟生亲自从帝都接了厨师来,南北西东的菜系都有实打实的手艺,一桌十几个菜不带重样,鲜辣清淡各有风味。
林懿丘虽然方才陪徐至诚吃过一餐,但面对自己馋了许久的家乡美食,她还是忍不住又吃了一些。
氤氲的热气里,她用勺子舀碗里的鸡汤水饺,目光顺着去瞧每一个人:顾承林在和程璟生讨论公司新一轮投资案问题;旁边吴正宪和冯又谦在一起吐槽M大的几位古怪教授;另一头,Warren和他女朋友有说有笑……
某一个瞬间,林懿丘视线直直穿过客厅,透过拼窗玻璃门看外面。
不知什么时候,风又扯着雪子落下来。
外面白与黑交错,木植站在肆虐的风雪里。
夜黑雪重,也就显得当下的热闹弥足珍贵。
林懿丘知道,这是她不长的一生里,过得最舒坦的一个年了。
舒坦到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划燃了火柴,从火里触碰到的电光幻影。
第29章 就我们两个
饭后快散场的时候, 林懿丘上楼处理自己的衣服。
问顾承林借了吹风机,她抱着衣服坐到他卧室的飘窗上,连了一旁的插座开始吹衣服。
刚刚在衣帽间时没看太仔细, 此刻, 林懿丘才闲下心去打量男人在国外住了好几年的卧室。
不像她房间那般混乱, 他床上只搭着几件羊绒衫,床头柜上放了文件夹和术后康复药,她坐的飘窗两边做成了内嵌式书架,里面书籍一层一层摆着。
林懿丘又转头瞧窗外,听着呼啸风声,她将窗帘拉开一半, 纷纷扬扬的雪像是从黑暗里直接变出来, 随着风连绵不绝地往玻璃上撞。
楼下微弱的路灯照亮半块厚重雪景, 她坐在这里,莫名有一点与世隔绝、风雪寂静的意味。
摸过手机查看天气,不少APP已经推送了今晚暴雪预警的新闻。
她一愣, 不知道等会该怎么回去。
手里衣服吹干,林懿丘拔下插头,把吹风机放回原处。
现在自己毛衣也干了, 她想着要不要把身上顾承林的衣服给换下来。
一时犹豫不定, 她索性抱着衣服下楼。
顾承林正坐在沙发上等临时请来的钟点工收拾厨余垃圾。
见楼梯口林懿丘抱着衣服出来,“衣服吹干了?”
林懿丘点点头,“冯又谦他们呢?”
她环视一圈, 一楼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瞧见。
“天气不好,他们怕路上积雪,先回去了。”
客厅餐厅的大功率分子灯都还亮着, 前面液晶电视上不知是谁调出了国内的春晚重播。
顾承林嫌吵,却也没关,只将声音调小,他手指划着手中的ipad,时不时抬头瞧一眼电视,就当这场春晚自己是看了。
几重光影交叠,将别墅照得亮堂而空旷。
外头大雪依旧,里头热闹消散,林懿丘觉得有些别样的冷清。
她挨着顾承林坐下,后知后觉:“那现在……就剩我们两个?”
他目光看过来:“嗯,就我们两个。”
林懿丘呼吸一顿,手跟着攥一下怀里的衣服。
而男人却似乎只是顺着她的话随口一说,此时也已收回视线,继续瞧手里的电子文献。
两人静默一阵,直到钟点工收拾完出来。
验收付款,顾承林走回客厅,他瞧小妹妹抱着的羽绒服直愣愣坐着。
“抱着衣服做什么?”他不解,“觉得冷?”
说着,又抬脚去电视柜那边拿空调遥控器。
“没……没冷。”林懿丘想去拉他,可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便只堪堪拽住他毛衣,“我在想一会怎么回去——外面好大的雪。”
顾承林看向落地窗,隔着玻璃上朦胧不清的水雾,他能瞧见外面肆虐的风雪夜。
男人沉吟片刻望向她,也不是征询意见的语气:“那就在这里歇一晚。”
他目光清落,里面除了深思熟虑,还有一抹她没有读懂的笃定。
林懿丘“啊”了一声,有些受不住地惊慌失措。
顾承林笑了,“不愿意?”
“没,没不愿意……”
这时的脱口而出倒更像迫不及待。
她故作镇定地憋个借口:“我只是想今天得回去洗个头发。”
男人好整以暇:“我这里不能洗?”
“……”
林懿丘面上一窘,胡诌的理由圆不回来她索性放弃。
顾承林倒不管她这些有的没的,他只在意小妹妹人在不在自己跟前。
这么想着,他重新坐回她身侧,语气轻缓
“雪太大了。你在这里,我也放心。”
-
外面风刮得猛烈,窗棱一颤一颤的。
两人在客厅坐了会儿,林懿丘上去洗澡。
她的小房间里没有自带卫生间,她拿上浴袍去走廊尽头的浴室。
门阖上,林懿丘背靠冰凉瓷砖,总算深吸一口气。
明明早就不是第一次借住了,可这次的惶然无措却全然不同以往——
像是他们之间变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变。
林懿丘拍拍泛红的脸,她拿下花洒,手去试水温,几滴水珠飞溅到眼皮上。
从置物架上借用了顾承林的洗发水,很清淡的木质香。
刚把头发打上泡沫,她听见遥远空气里“滴”的一声响,头顶暖气灯光一霎湮灭。
黑暗争先恐后涌过来,仿佛一下坠入深海尽头。
林懿丘惊呼一声,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索支点。
抬头看一下,顶上的照明灯管还留有逐渐散去的余光。
跳闸了?还是停电了?
她眨眨眼,用胳膊抹掉额头上滑落的水珠,尽量不让泡沫流进眼睛里。
确定不是自己的问题后,她将浴室窗户的塑料遮光窗帘拉开一点。
紧闭的玻璃窗一片雾渍,抬手轻轻一拭。
外面冰天雪地,天空被飞雪分割着,建筑隐在晦暗里,远远近近的绿植被拉扯得摇摇晃晃。
宛如走到冬日的最冰点,看见大自然最阴沉的一面。
她听见很远的几声喧哗。
好像是这一块都断电了。
浴室里暖气、热水器全部中断,水流的逐渐冰凉,她赶忙关了花洒。
贴在身上的水珠蒸发泛凉,林懿丘抱住双臂,忍不住打个哆嗦。
下一秒,磨砂玻璃外灯光一闪,是顾承林提着应急灯过来了。
她心口一紧,顷刻低头看自己——
她可光溜溜什么都没穿!
还顶着一头泡沫,手上身上也没有洗干净。
林懿丘如临大敌,登时就觉得不太好办。
“小丘?”
果然,门口传来敲门声。
应急灯光靠近玻璃,光线朦胧透进来,驱散一半黑暗。
她盯着门上显露的挺拔身形,脊背一阵僵硬,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太过熟悉。
是了,在风情镇酒吧被男人提溜回来的那次,她和他也是这么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门说话的。
里面没人应,顾承林不由蹙眉。
他怕出了什么电路意外,再次急切地叩门:“小丘?”
林懿丘被他语气吓了一跳,赶忙“啊”了声,她小心翼翼地:“承林哥……”
“外面是停电了?”她问。
“嗯。”顾承林说,“线路冻坏了,城中这一区都停了。”
“哦。”里面林懿丘故作镇定地答。
“小丘,你……”
他话说一半停住了,心里斟酌该如何询问小妹妹,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或者,此刻有没有穿好衣服……
而林懿丘这边实在手忙脚乱。
她已经快要捋不住头发,泡沫不断顺着脸颊和脖颈流下来,激得她皮肤发麻。
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室内暖气散得太快,突然遇见这种意外,她也感觉自己有些受不住了。
外面的灯源在晃,顾承林给她照明,问道:“浴袍在里面吗?先把浴袍穿上。”
“可我身上有水……”
“先把衣服披好,浴袍等会出来再换干净的。”
林懿丘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时也想不出其它办法。
“承林哥……”她声音有些含糊,有点像摊上麻烦或者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一样。
“嗯?”
黑暗让他的声音宛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深夜洒进窗棱的一抹温和月光。
“……我头发上的泡沫还没来得及洗。”
林懿丘站在浴室里边,两手都是泡沫,身上黏腻又冰凉,洗发水流进眼角里,灼得她只能闭眼干站着。
顾承林哑然,他把应急灯对着磨砂玻璃放在地板上,散射的光线总能起到一点照明作用。
他叮嘱里面的人把衣服穿好,自己则下楼去替她烧热水。
林懿丘听着脚步声远了,摸索着走到洗手台这边,就着冷水把脸上流下来的泡沫洗掉,她挣开一只眼。
地板上投射了长束光线,照得白色花纹地砖波光粼粼,从门外一直漫到她脚边。
借着光,她索性咬咬牙,直接在洗手台这边用冷水把发上的泡沫抹干净。
头一次觉得水流也能像一把把利刃一样,划过手背时,那些尚未愈合的冻疮伤口一起隐隐作痛。
身上的体温消散得极快,她牙齿打颤,再顾不上别的,直接拉了浴袍来将自己紧紧裹住。
外面风雪声很是清晰,刮过拼窗玻璃的,刮过枯枝朽木的。
林懿丘跺跺脚,整个人蹲下去,脚趾不受控制地蜷起来。
稍稍抬眼望一下门口的灯,光晕白而微茫,这场景像极了天寒地冻里,划燃的那一根火柴。
明明冷极了,她却在心底溢出几缕无由的庆幸。
要是她真的一个人回了家,洗澡时突然断电,那时,可没人能在第一时间提着灯过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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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林提着兑好温度的热水过来时,林懿丘感觉自己身上的水汽已经被浴袍吸收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