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正要张口,忽而心头微动,望向玉桑的眼神多了些无言的探究。
与玉桑说这番话之前,江慈尚且还有些松懈,玉桑却一直在细心观察。
她聪明机灵,未必不懂个中门道,细细想来,倒像是她在提醒自己……
瞧见姐姐眼神中浮出的深意和警惕,玉桑心里略有定数,悄悄转开眼。
玉桑眼神流转,不期然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隔着一段距离,她与江慈那点小动作,悉数落于他眼中。
太子见她看过来,轻轻挑了挑嘴角,竟像是个安抚的笑。
玉桑抿抿唇,连忙移开目光。
她可不能因为他分了心,仪式还没结束呢。
太子的确一直在观察她。
若说仪式开始之前,她还透出几分艳羡与期待,那么在这之后,她便立刻警惕起来,
黑黝黝的星眸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堂中情形,且时不时打量那个笄者。
他不由想,或许这才是她的常态?
端着天真无害的模样,其实从未有一刻真正简单自在。
与她太近,他时常会被她迷惑,忽视很多。
可只要站远了,站在局外人的位置,她的一丝一毫都清晰可见。
太子沉思片刻,微微侧首,飞鹰已上前一步。
他在飞鹰耳畔低语几句,飞鹰轻轻点头,又退开。
这时,礼堂中一阵促声喧哗,旋即又静下来——十娘已从东房更衣完毕,重新回到礼堂。
玉桑顾不上留意太子那头,重新警惕起来。
当十娘走进来那一瞬间,玉桑的眉头便蹙了蹙。
应十娘换了身衣裳,身着礼服走入礼堂。
可不知为何,她走姿有些别扭,端在身前的手颇不平稳,
借着她站定转身之际,玉桑甚至瞧见了她小巧的鼻尖浮了些晶莹。
她在流汗。
玉桑今日被泼了水,出来时还被风吹得有些凉,天气不算热,这礼服也并不厚重。
及笄礼重头在前,若是十娘刚刚来到礼堂,因为紧张出现些异常也就罢了。
可她连更容易出错打乱节奏的理妆梳发乃至敬茶都完成的稳稳当当,这会儿只需着礼服听训话即可,没道理反而在这时候紧张出错。
“姐姐,十娘好像有些不对劲。”
其实,根本不用玉桑提醒。
十娘是今日的主角,自然是全场最吸引人目光的那一个。
所以,玉桑也很快意识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十娘身上,许氏甚至微微蹙眉。
当所有目光被聚集在一处时,其他地方就会被忽视。
玉桑福至心灵,飞快望向礼堂各处的几位娘子。
应二娘微微垂眸,并未看玉桑,五娘与九娘则相反,目光紧紧跟随十娘。
至于六娘,她谁也没看,目光在堂中逡巡,好巧不巧的撞上玉桑投来的目光。
论理,这时候大家应该都在看十娘,所以与玉桑对视一瞬,六娘下意识的紧张了一下,别开目光。
不对劲。
玉桑生出不好的预感。
十娘已跪在堂中,应长史与应夫人先后向她训话。
本该演练无数次的仪式,在十娘略不安稳的跪姿中,越发引人注目。
江夫人看出端倪,偏头与女儿江慈低语:“你瞧瞧十娘是不是不对劲?”
玉桑就挨着江慈,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何,她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火气。
生为女子,一生短短数十年,除了示意长大成人的及笄礼与嫁为人妇的婚嫁礼,还能拿出来作礼的由头少之又少。
往日关起门来龃龉斗争也就罢了,连这种时候也不放过。
是有多大的的仇怨?
最重要的是,私心里,她想看十娘有个圆满的及笄礼。
倘若长大后面对的都是更难的事,至少在这个时候,要足够精神漂亮。
玉桑分心之时,十娘已跪在那里听完训话。
应长史与应夫人入座,许氏专门让自己的嬷嬷去扶十娘一把。
嬷嬷扶住十娘手臂时,方才发现她脸上都是汗,手心全是掐痕。
她像是在忍耐什么痛苦,跪在这里端着姿态听父母聆讯的时间,让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所有的意外,总是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
十娘左脚刚站起来,自喉头溢出一道轻吟,身子一软,直直的朝前倒去——
“十娘!”
“啊——”
同一时间,五娘和九娘大喊起来,将所有目光都吸引到了十娘身上。
礼堂中围观的女眷下意识想上前帮扶,六娘轻呼一声,像是被谁撞到,竟将置于礼堂右侧一个半人高插桃花儿的大花瓶撞倒——
“小心!”六娘急吼吼对大家喊道。
花瓶载着力道狠狠撞在地上,铿锵碎音又将下意识想帮扶的女眷吓退一步,任由十娘倒在地上,却有一人反向上前,一把扯下身上的披风,朝十娘兜头盖去。
细碎的瓷片与花瓶中的清水一并四溅,好几下都弹到昏倒在地的十娘身上。
倘若没有那张披风将她盖住,这孩子细嫩的脸蛋上必定会被碎片蹭到。
至此,距离乱起不过瞬息。
太子定定的看着反应极快动作利落的少女,眼神既惊又怕。
玉桑站在一地碎片与湿地中,也不看旁人,弯腰想将昏过去的十娘扶起来。
这时,被花瓶碎落声吓退的女眷也反应过来,许氏失声喊道:“快把十娘扶起来呀!”
这一声令喝,让赞礼主宾乃至惊魂未定的江夫人都下意识想要上前帮扶。
一拥而上的后果,是两道叠在一起的呼声骤起——
“夫人小心!”
“母亲小心!”
玉桑还没来得及碰到十娘,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去,就看到应二娘不顾一切扑向江夫人,将她护住的身影,以及江慈慢了半拍,却也已走到江夫人身边的身影。
——江夫人头顶,一盏绘着桃花纹样,又加了诸多装饰的笨重礼灯直直掉下来。
“姐姐——”玉桑顾不上应十娘,想也不想就扑过去抱住江慈。
这一次,堂上惊呼比前一回更重更乱。
这盏灯砸到身上,非死即伤。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如神兵天降,当空一个踢腿,笨重的灯盏被凌空踢飞!
玉桑只觉被一股大力带动,转过身时,却见本该在礼堂外观礼的太子已至跟前。
他冷着脸,手里拽着江慈的衣领猛地往后一拉,将江慈和抱着江慈的玉桑同时拉离原地。
下一刻,他抬手一截,江慈被隔开,玉桑顺着那股拉力扑进了男人的怀里,被他稳稳抱住。
轰的一声重响,被踢飞砸在墙上的花灯零碎一地。
玉桑抬眼,太子垂眼,凌乱中一瞬,两人眼中只有彼此。
另一边,被扔开的江慈顺着这股力道踉跄后退,重重撞上一根红木柱,晕晕乎乎,略显茫然。
霎时间,玉桑目光颤动,转而落在江慈撞到的红木柱上。
她顺着红木柱往上看,木柱支撑的这根横梁,恰好挂着花灯。
江慈明明撞得很重,可剩下的花灯别说掉下来,就连晃动都很小。
玉桑脑中闪过些念头,回头望向太子,搭在他身前的手紧紧拽住他的领口。
这一刻,两人似乎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在见到男人弯起的唇角时,于心中生出一个离弃的想法——
他已知道了。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并不离奇。
飞鹰和黑狼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在飞鹰动作迅敏的将坠落的花灯踢飞一瞬,黑狼也在礼堂的角落踹出一个家丁打扮的男人。
可不知是不是黑狼这一脚踹的太狠,他直接晕了过去。
玉桑瞧着那头的动静,面前的男人在她耳旁低声言语:“他跑不了。”
她心头一动,竟因这道声音感到安心,只是终究没敢看他此刻的神情,只轻轻点头。
这下,应长史和许氏都坐不住了,堂上也乱成一锅粥。
玉桑窝在太子怀里,想起险些受伤的江夫人和姐姐,连忙转头看去。
江夫人被应二娘护着,毫发未伤。
倒是江慈被太子那么一拉,撞的有些狠,正甩着脑袋醒神,神情依旧茫然。
下巴被人捏住,玉桑不安分的脑袋被转回来,重新与他对视。
太子凝视着她,声线低沉,尤似讽刺:“这么英勇,不要命了?”
他的语气并没有好到哪里,还是同从前一样。
可她却漾起一个劫后余生的笑来。
充满庆幸,亦有感激。
“你怎么知道?”她心情杂乱,都没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称呼少了那份虚伪的尊敬。
太子眉目含笑,无视堂上混乱,保持着护着她的姿势将人带到一旁,语气淡然:“我不知道啊。”骗人!飞鹰和黑狼身手再好也不可能这般及时,分明是他一早安排的。
没等她反驳,太子已将她带到没有被波及到的东南角,背过身,将那边的混乱隔去。
他垂眼看着她,幽幽道:“这里有什么不对劲,我瞧不出来,但只要看着你,我便知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微微倾身,像是在邀赏:“如何?我看的准吗?”
玉桑慢慢反应过来,他刚才的确瞄她来着。
莫名其妙的,玉桑觉得眼眶有些热。
在这一瞬间,她暂时忘却了与他的恩怨纠葛,心里只剩一道鲜明的声音——
还好,还好他在。
作者有话要说: 江慈:就啪一下!很快啊,我就撞上柱子了……这狗太子不讲武德!感谢在2021-04-06 23:55:42~2021-04-07 23:5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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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其实, 太子并没有那么神机妙算。
上一世,他也没有亲临过应家女儿的及笄礼。
他的确只是从玉桑的神情中看出端倪,但也仅仅只是吩咐飞鹰和黑狼打起精神。
一旦堂中有任何异样, 他们便可动手。
至少要保……
他说的是,至少要保堂中女眷无恙。
应长史与应夫人及时出面安抚,好歹是没有让混乱继续下去。
可当他处理到被黑狼踹晕的家奴时,却被江古道拦住了。
江古道额头冒汗, 又是使眼神又是摇头。
应长史心里一咯噔,忽然意识到, 自己今日请来的贵宾不知韩家郎君一位。
身为下首,应和峰这时候只能指望江古道。
可江古道也没有办法。
同样是发生意外, 太子出手和没出手, 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太子亲手揪出来的人,他不点头, 谁能越过他来处置?
而另一边, 因为飞鹰及时出手, 灯笼没有伤到任何人, 已经在角落碎了一地。
许氏顾不上许多, 招来府里的奴婢将十娘带回东房找大夫。
另一波女眷在各自定神后, 转而问候江夫人是否有恙。
这当中,又以应二娘最为主动。
江夫人死里逃生, 眼眶应激湿润, 握住应二娘的手:“好孩子,我没事,你可有受伤?”
刚才事发一瞬,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是应二娘不要命般扑上来护着江夫人。
就连江夫人的亲生女儿江慈都慢了半拍。
应二娘听到江夫人这样温柔的问候, 也红了眼眶,主动揽责。
“夫人快别这样说了,是因为要布置小十的礼堂,香兰才让人摘了灯重绘灯罩。”
“没想到府中奴人粗心,竟没有将灯挂稳,定是刚才堂上混乱,将灯都震落了。”
应二娘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惭愧:“倘若夫人有恙,香兰便是赔了命也还不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劫后余生,江夫人一时间控制不住,竟也落了泪:“你才应该别说了,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一命……”
当应二娘扯到灯被震落时,江慈的眼角就已经跳了跳,神色狐疑的看向自己刚才撞过的柱子。
当江夫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江慈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脸色都变了。
另一边,被太子带到安稳角落的玉桑早就竖起耳朵听着这头动静。
闻得此番做作之言,跳起来就要往这边冲。
太子眼疾手快将她按住,凭借体魄上的优势将她一挡,面色不善的警告:“你就不能老实些?”
玉桑腮帮子鼓鼓,恨不得冲他大吼——都要气死啦,就不老实!
若说事发前一刻她还不大明白各人的心思为何,那么此刻简直已经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且不说十娘昏倒,大家一齐涌向十娘,是如何将悬挂在上头的灯笼震落。
单说姐姐在刚才狠狠撞上柱子,临着的横梁上悬挂的花灯根本纹丝不动,就很可疑!
这根本是应二娘的设计,黑狼踹出来的那个家丁就是帮她事实这个机关的帮手!
她要的就是江夫人一句口头的承认——救命之恩。
而救命之恩这个东西,往往能在关键的时刻换取不菲的回报!
玉桑被太子拦住,眼看着分明救母心切的姐姐硬生生被拿来衬托应二娘,气的狠狠一跺脚。
下一刻,她微微怔住,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粉嫩的小绣鞋,正踩着男人的黑靴。
那一瞬间,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身量小又轻,应该不疼。
嗯嗯,不疼不疼。
然抬头见,还是如期瞧见一张冷冰冰的脸,眼神里透着死亡的味道。
玉桑移动胯骨,努力用裙摆盖住自己的脚,又慢慢站好,让藏在裙摆下的脚体面的收回来。
声若蚊蝇:“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