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古道看得出来,太子并不想把曹広等人一网打尽。
虽然他们是地痞流氓,骇河河霸,但他们熟悉河流,精擅水上营生是事实。
所以,太子给的那些许诺,并非儿戏。
但同时,他也要抓出那个官府里的内应。
他说,韩唯近来应该会着手此事,所以江古道与曹広打交道时,不妨加点演技进去——譬如遮遮掩掩,鬼鬼祟祟,好似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如此,韩唯自会怀疑到江古道身上,朝他这个方向彻查。
他要借“杀”江古道这只鸡,让益州官府里那些猴儿躁动不安,心绪不宁,然后自己蹦出来。
说到这里,江古道不免露出敬畏之色——太子殿下的预料竟这般精准,韩大人越查越暴躁,竟直接修书进京,调动了地方驻军来助阵。
地方驻军不会轻易扰民,可这两日,大白天就有军队来回走动,任谁都能看在眼里,私下议论,城内的气氛立马就紧张起来。
那潜藏于官府内的内应,必定也会知道。
在这份紧张的气氛中,内应或许会联络曹広商量对策。
可没想,曹広接连吃亏,学精了。
他一看城内气氛紧张,哪里还能思虑那么多?
万一官府又是在骗人,想把他一窝端了,那就连老本都没了。
所以,他直接带着自己的人藏到了骇河上,隐藏的干干净净,他们不主动出面,谁也找不到。
换言之,是韩唯的来势汹汹,无意间帮江古道切断了内应与曹広的联系。
同时,江古道在接到他们的传信联络时,就显得更加鬼鬼祟祟。
这又进一步加剧了韩唯的怀疑。
直到昨夜,韩唯直接领兵破门,以怀疑江古道是内应为由夜搜刺史府,终于让那暗中观望的内应慌了神。
曹広那边已经失联,一旦他坦白,他们这份勾当便会曝光。
江家在京城颇有根基,韩唯尚且能夜闯入府大肆搜索,刀光剑影气势汹汹。
轮到他们这些没有背景出身的地方小官,还不是死得更惨?
于是,在韩唯集中火力干江古道时,他们终于卷铺盖跑路。
至于太子如何布防调度,就是另一个守株待兔的故事——
以长史应和峰为首,包括司户与司士在内的几个僚佐连夜举家出逃,于城门处被截,悉数入狱。
江慈听完,整个人像在做梦。
“所以,韩唯是被你们骗了,所以才找来,那几封信呢?”
江古道:“殿下早已抓住为曹広和内应跑腿之人,那人私下藏了些两方往来的信件,皆被殿下截获,那几封信,也是殿下让我放在书房的。”
“殿下的意思是,倘若太多人知情,这场戏恐会露出马脚。由始至终,只有我与他二人知晓,连你们也没有告知。”
江慈看向面无血色的父亲,后知后觉的恼火起来:“殿下既让父亲以身犯险,难道就没想过父亲会受伤吗?他这样未免也……”
江慈话还没说完,江古道已严厉的打断:“休要胡说!”
结果不慎牵动伤势,猛烈咳嗽起来。
终归是夫妻同心,江慈不懂的事,江夫人已然懂了。
她连忙安抚江古道,脸上早已不见昨夜的软绵胆怯,“阿慈,记住你父亲的话,我们是主动愿意助殿下演这出戏。你父亲的伤只是小事,切勿拿此事频频说道,人无事足以。”
夫妇二人默契的态度,让江慈愣了愣。
她忽然想到之前父亲忙的整日不见人,母亲在府中长吁短叹,甚至要把她先送回京的事。
那时,母亲似乎在担忧什么,她曾以为是怕调任一事耽误不能回京,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如果父亲真的有罪,殿下应该不会纵容包庇,甚至找他来演这场戏。
唯一的解释是,父亲是知情者。
位居他下首的那几个僚佐,在他来益州之前是何等做派,在他来这里之后又是何等做派,他都知道。
知道,却没戳穿罢了。
江慈心里有些乱,看向江古道:“父亲,你……”
知女莫若父,江古道一看她神情便知她了然。
他叹息一声:“阿慈,为父已对你说过多次,莫要感情用事,非黑即白。否则,在这世道,你是要吃亏的。”
江慈退了一步。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对父亲纯粹的信任崩塌了一角。
又或者,是那种敬畏感弱了一些。
“为何父亲明明知道,却毫无作为?”
“难不成,你来这里多少年,就纵容了他们多少年?”
她指向江古道的伤:“非得赶到如今东窗事发才急忙找补,以配合之名闹一出苦肉计,殿下便不计前嫌了是吧?”
她不是想象不出父亲从京城来此上任面临过的难处。
可她私心里认为,父亲会用更光明睿智的法子来处置这些事,唯独不是纵容。
临到摊上事时,不惜用苦肉计来找补。
江夫人怕她刺激到丈夫,心急如焚的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小祖宗,你别再说了!”
“正因从前没有治漕一说,这些地方官的小动作,顶多是四两的重的事。”
“而今赶上朝中治漕政令,原本四两重的事上了秤,就成了千斤重、成了不容忽视,需妥善解决的大事!”
“夫、夫人……”老奴在旁妥妥开口,江氏看过去,她指了指门口。
“玉娘子听说老爷醒了,奉殿下之命来探望,人已在外头。”
玉桑?
江慈回过神,想起昨晚的事。
如果太子这场戏只有他和父亲知道,那玉桑的所为,又是为何?
江夫人也想到了昨晚的情形,但在她看来,玉桑必定是太子安排的知情者。
有她及时出现,即便太子没有及时赶到,也不至于让韩唯乱来。
“母亲,我先出去一下。”江慈转身出去找玉桑。
玉桑一直记得,今早起来要同稷旻说清楚。
可没想,她睁眼时,身边早已空了,一路问出来,才知他早早出了门。
压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因着昨夜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又听闻江古道醒来,她便来瞧瞧。
府中上下皆被昨夜之事惊吓,又在今早江古道醒来后忙成一团。
玉桑一路来到主院,站在门口时才被江夫人身边的嬷嬷瞧见,通传了一声,
玉桑没听见江古道和江夫人的话,却听到了江慈那两句质问。
她本就猜的七七八八,一听这话,又懂了些。
古道伯伯,是配合太子演了一出戏。
他虽不是幕后主谋,但对此事未必不知。
只能说,事情发展至此,监察使为查内应,连夜硬闯刺史府;调派驻军对益州水域河霸直接动武镇压;地方官员连夜举家出逃。
大夏治漕的第一战,打的不是一般的轰轰烈烈。
玉桑隐约觉得,这是稷旻有意为之。
他故意要弄成这样的。
……
相较于江慈的激烈反应,玉桑要平静许多。
她太明白身在其位时那种无奈为之的感觉,古道伯伯不能算完全无辜,但他该做的,该受的,在稷旻的算计里,一点也不会少。
如今,算将功补过吧。
玉桑询问了江古道的情况,江慈简单作答,末了,她眼神古怪的看着玉桑:“那个……昨夜,你也是配合殿下演的一出戏吗?”
玉桑微微一怔,很快又笑了:“是啊,是做戏。”
江慈非但没有了然之状,反而更加迷惑。
在对父亲为人处世上略微的陌生与失望后,昨夜玉桑的举止,在她心中越发鲜明不同。
无论是父亲和母亲,总说她意气用事,感情为先,说她会吃亏。
可是玉桑不同。她不仅懂她的心情,而且能够接受。
因为知道她心中所想所盼,所以站在她的角度,用她会选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有骄傲,也要尊严。
为博这一份非黑即白的纯粹,豁出多少都敢。
由此,她甚至生出一种与她已经很亲密的错觉。
好像是真的姐妹,血脉相连,知心知意。
可她却说,只是有人一早安排,演戏而已。
江慈还想说点什么,眼神微微错开玉桑,落在她身后,当即语塞。
玉桑有所察觉,转头看去。
稷旻信步而来,在一丈之外站定,目光直接略过玉桑,落在江慈身上:“听闻江大人已醒,眼下如何了?”
得知太子前来,江古道就是死了都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江慈连忙请他入内。
太子微微颔首,迈步走进房中,目不斜视。
玉桑眼珠随着他转了一路,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不由拧眉:他是……看不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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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曹広等人已被控制, 官府内应也已悉数落网。
稷旻一早出门,就是处理善后。
进来后,他先是询问起江古道的伤情, 在得到无恙的答复后笑着说道:“便是身体康健,长途颠簸也会劳累,江大人身上负伤,回京路上怕是得吃更多苦头。倒也不妨多休养几日, 上了路,江大人轻松些, 夫人与江娘子也不必时刻挂心担忧。”
此话一出,站在稷旻身旁的玉桑眼神一亮, 抬眼看向他。
他说的是“回京”。
意思是, 江家马上可以回京了?
稷旻的话,显然也让江古道一家愣住。
江慈的心噗通噗通直跳。
她觉得老天爷在和她开玩笑似的, 前一刻刀光剑影, 这一刻便是人间天堂。
人生的大起大落, 未免太刺激了!
稷旻见此情形, 轻笑一声:“孤出宫前, 还听父皇提及过益州官员调度一事。江大人赴任数年, 硕果累累,益州虽远, 但父皇都看在眼里。如今, 也该到了回京的时候。怎么,是孤弄错了?”
江慈快人一步道:“不不不,没有弄错!殿下,父亲真的要调任回京了吗?”
江夫人拉了江慈一把,使眼神使得眼珠都快飞出来了。
稷旻也不介意她的态度, 慢条斯理同江古道讲起此案的善后。
玉桑默不作声在旁听着,竟也渐渐听出门道来。
揪出内应后,益州刺史之下空缺数位不说,还会对州长官的日常公务造成麻烦。
可现在,下面的空缺了,上头的长官又要调走了。
等同于益州刺史府整个班子都散了。
作为治漕的第一站,又是太子全程参与。接下来,他或可大大方方将整个益州班子翻新,换成自己的人。
这是对太子。
对江古道,也是一件好事。
其一,官员调任时,除了自主述职,那些格外得圣人关注的,还会有专人暗中前往该地,从其上峰下首口中收集风评。
玉桑以为,江古道会对下首所谓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不想撕破脸。
庶务冗杂零碎的地方官府里,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若说江古道从前对这些扎根益州多年的下首还有些顾忌,现在就完全没了。
一个个都是戴罪之身,哪有资格评定他?
其二,便是针对他此前的知情不报。
从稷旻的态度可看出,他并无追究之意,反而很感谢江古道。
至少,江古道调任回京一事,他非但不会阻碍,还会努力促成。
玉桑听着听着,心里忽然蹦出一个微妙的感觉——
稷旻明明是在同江古道说话。
可隐隐约约的,她又觉得,他是在讲给她听。
得悉事情的全部经过后,玉桑可以肯定,稷旻对江家的态度,没有夹杂一丝一毫的私怨。
稷旻说完,起身要走,江古道想送,被他抬手阻止。
转身出门时,他微微定身,看向玉桑。
眼神短暂交汇,稷旻收回目光迈步离开,玉桑反应一瞬,跟着离开。
江古道目送着太子离开,目光无意扫到太子身后的玉桑时,忽然想起些事来。
一旁,江夫人与江慈喜极而泣。
没事了,雨过天晴,还因祸得福,接下来就是准备回京的事了。
江古道咳了两声,忽道:“夫人,你过来。”
江夫人以为他不舒服,忙过去挨着坐下:“怎么了?”
江古道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有件事……你去办一办。”
……
玉桑像一条小尾巴跟在稷旻身后。
男人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开,玉桑几乎是疾步跟随。
稷旻正眼都不看她,说道:“跟着我做什么?难道不该留在房里同你的亲人们庆祝?”
他话里带着讥讽,却让玉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一咬牙,小跑着冲上去展臂横在他面前。
稷旻本可以及时收脚,可偏偏要使坏,假装没收住,高大的身躯似一座山般逼近她,惹得她又连连退了几步。
退的这几步,让稷旻心里的趣味淡了。
他目光淡漠的看着她:“是我把你纵坏了,叫你连一点规矩都不懂了?”
玉桑目光灼灼的看着稷旻。
其实她有很多话想问,比如再三确定一番他是不是真的放过江家了。
又或者为自己此前的怀疑和防备道歉,是她小人之心了。
可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中酝酿许久,玉桑朱唇轻动,轻声道:“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