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从来不是为了圆满而相遇。
既已入局,就无谓拿这些情绪来生出羁绊误人误己。
想要出局,就得快刀斩乱麻,退的彻底。
而事实就是,她用尽全力,在他看来,仍旧是对他的背叛和设计。
没有误会,没有曲解。
只是他们想要的,彼此都给不起。
……
稷旻一个人走到了客栈外,挥退所有人。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风习习,凉意无声浸润骨肉,走出一段路后,方才觉得遍体生寒。
稷旻的脑中一遍遍的回响着玉桑的话。
今日玉桑这些话,让他在历经了暴怒,羞恼,心惊之后,意外豁然。
他生来尊贵,想要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反倒是别人很难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所以,一旦他给予,便是该供奉在心中的恩赐。
从无人像她一样,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的说给他听,但其实,这种心态,自他懂事起,便潜移默化根植骨髓。
在认为被她背叛的日子里,他的确沉浸在这样的愤怒里——我已如此对你,你还要怎样?
他把自己给与的感情看的太重,也将得到回应看的理所当然。
事实上,换作任何一个人,这都是无需争论的事情。
他们自会感恩戴德,欣喜若狂的接受。
可桑桑不是。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卑贱如蝼蚁,其实,她眼中,心里,丝毫不见卑微。
至少,他给与她一切时,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被恩赐的感激。
在她心中,只有对她好的人,和对她不好的人。
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其实并不重要,她看的,只是好与不好。
她会耍小心思回敬对她不好的人,也会把外人的善意细细摘分,将值得记住的记下。
所以,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在她心里是可以和别人一同衡量、比较、甚至舍弃的人。
但正如她所说,反过来,她也并非他人生最重要的事。
至少上一世是如此。
她死了,他照旧按照自己的意思活着。
虽然活得痛苦,可那也是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也许是因为那一部分他已经得到,也许是因为关于她的噩梦太过磨人。
他终究在历尽蹉跎后,撒手已经得到的一切,重活到这一世,重新见到她。
世道之中分贵贱。
要求一个附属对她的君王忠心不二,奉为至高无上的神明,无人质疑。
反过来,要高高在上的君王将附属当至宝,甚至超越心中追求,便是笑话。
可是,她不分贵贱,只凭好坏,在心中分轻重。
玉桑说的没有错,但她并不知,这并非他放不下的原因。
听她这些话,稷旻确有幡然醒悟之感,意识到自己对她存着这样的态度。
或许,也是因为他从没意识到的这种态度,让她排斥他。
但是拨开这些,他还是放不下她。
那些同她相处时的欢喜与偏爱,都是发自真心,令人愉悦的。
他喜欢同她在一起的舒服与自在,那是从未有人给过的感觉。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他把所有偏爱给她一人。
她不在了,他也不会再偏爱任何人。
这些,他很容易就想明白了,但并不想在刚才就同她解释。
玉桑其实很懂他,他的确有傲骨。
要他坦白自己在男女之情上已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就是想被她看的无比重要,那他成什么了?君子不是嗟来之食,更不可能乞讨感情!
再者,他给与她的一切,连让她连只偏爱他一人的程度没到。
他只是对她好的人中的一个。
他才不会将这些话说给她听!
稷旻站定,片刻之后,他转身往回走,步子从缓到急,从迟疑到坚定。
飞鹰和黑狼一直远远跟着他,见他回来,忙要上前。
“让你们找的人,有下落了吗?”
二人对视一眼,回道:“有。”
稷旻心中已下决定,他沉下气,低声道:“备车,天一亮就出发。”
……
玉桑一股脑说了那么多,人都变得轻松了。
稷旻不知她身世时,他们已难圆满,如今一切摊开,更不该有牵扯。
所以,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很踏实,旨在有更好的精神,与稷旻做个了断。
可没想,天刚亮她就被戳起来了。
稷旻甚至没给她梳洗打扮的功夫,一张宽大的披风将她一裹,直接抱上车。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吃力的从披风里钻出小脑袋,迷迷糊糊道:“去哪儿?”
她还没睡醒,也没意识到稷旻正在亲手帮她套袜穿鞋。
稷旻一边做着“卑贱”之事,一边冷冷回答:“去阎王殿。”
玉桑正在揉眼,动作一顿,一只眼睛盯着他:“你也去吗?”
稷旻嗤的一声笑了,他看向她,“是啊,上一次你我各自走得匆忙,这次赶上了,路上还能做个伴,岂不美哉?”
玉桑终于慢慢回神,眯起眼睛盯住他。
一大早的又发病了吗?
但话说回来,明明昨日才撕破脸说了那么多话,今日相处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
玉桑想,这都得益于他们前一段时间相互装傻磨合出的平和关系。
所以,他到底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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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马车从日出走到日落, 颠簸一路,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
期间,玉桑有过很多猜测, 甚至包括稷旻要把她拿去卖掉。
这可不是她小人之心。
时过境迁再来回想,无论是让她给曹広投毒还是江家的事,很多地方都经不起推敲。
昨夜那些话,可能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找不到谁敢这样同他说话。
一夜时间, 他兴许已憋了坏招来对付她。
是以,玉桑全程都很警惕。
黄昏的村落,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夕阳洒落的小道上, 烟火气是归家的指引, 令人安心愉悦。
而今日,一辆精致宽敞的马车停在路旁, 惹来了路过人的眼光。
玉桑撩起车帘子, 打量着周围陌生的景色, 回头看稷旻, 讶然道:“你把我卖到这里啦?”
稷旻斜睨她一眼, 哂笑道:“那你觉得, 自己值多少钱?”
他一开口,玉桑又觉得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遂问:“这到底是哪里?”
稷旻想到稍后的情形, 便歇了逗弄她的心思,伸手:“过来。”
玉桑盯着这只手掌,微微眯起眼睛。
更大胆的话都说过了,大胆的事也不差这一件。
玉桑轻轻舔唇,伸出手, 然后照准稷旻的手——
“啪!”
清脆一声响,稷旻的手被她用力的打开。
稷旻愣了一下,旋即蹙眉:“你做什么?”
他真是太纵容她了,现在竟敢动手。
玉桑稳当的缩在角落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你养的猫儿狗儿,你招手我就得巴巴的跑过来?”
稷旻微微挑眉,垂眼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掌,嘴角轻勾。
忽的,他探身一捞,玉桑惊愣瞬间,人已被他拽过去,跌入他怀中。
稷旻一手收臂圈住怀中人,一手撩起车窗帘,在她耳畔低语:“再闹,叫路人看了热闹,你可别后悔。”
他说话时,玉桑的目光刚好从撩起的车帘处看出去,继而怔住。
通往村落的小道上走来一妇人,着最寻常的村妇打扮,不似从前那般浓妆艳抹,着绫罗点珠翠。
可一眼望去,她的容颜清丽,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人。
玉桑唇瓣轻动,慢慢吐出两个字:“蓉娘?”
她果然安分了,都不用稷旻动手,自己就往他怀中躲——她今日一早就被带出来,头发凌乱,衣裳皱巴巴,这样出现在蓉娘面前,蓉娘要怎么想?
稷旻隐隐含笑,随着她主动扑过来,他反倒正经的抬起手不碰她:“猫儿狗儿,也没你这么会往人身上钻。”
玉桑哪还有心思和他斗嘴,她躲在他怀里,拽着披风一直遮脸,低吼道:“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上一世,蓉娘离开艳姝楼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进宫得宠后,她不是没有想起过蓉娘,可即便如此,她也并未去找过蓉娘。
一来,是不想因私事泄露风声引人怀疑。
二来,她并不确定,蓉娘是否希望见到她。
玉桑怎么都没想到,稷旻会带她来见蓉娘。
“怎么,对着我时不是凶悍的很?藏什么?”
玉桑心情复杂,抬头瞪他:“为何带我来这里?”
稷旻笑了笑,拎着她下车:“来这里,当然是探望故人。”
玉桑忽然慌了,像只猴子似的扒住稷旻往他身后躲。
稷旻,“你是无赖吗?”
玉桑气的不轻:“你是故意的!”
稷旻也不解释,押着她往村里走。
玉桑急了,死死拖住他:“不行,不能这样去!”
稷旻明知故问:“为何不能去?”
眼下这个情形,就不能同他硬碰硬。
玉桑一向很识时务,此刻亦如此。
“我与蓉娘许久未见,便是要见她,也该收拾的体面些。”
她伸出手,细白的手指头捏住他衣袖,眸光闪闪,嗓音软软:“殿下,别让我这样去见蓉娘,好不好呀?”
稷旻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还同我吼吗?”
玉桑连连摇头:“不吼了!”
不对。
她矢口否认:“殿下胡说,桑桑从未同殿下吼过!”
稷旻真想捉住她一通死揉,将她这副乖巧的模样揉碎!
两相对峙片刻,稷旻轻叹一声,转身往马车方向走,玉桑牵着他的衣袖,跟他走到马车边。
他从马车座位下的隔层里拿出一个包袱丢给她。
玉桑伸手接过包袱,大致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稷旻退开两步,勒令道:“动作快些。”
……
包袱里的东西十分齐全,除了衣裳和首饰,还有一把精致的铜镜和牛角梳。
玉桑翻检一番,气鼓鼓的想,他果然是早有预谋。
在马车中整装梳发完毕,玉桑慢吞吞走下马车。
稷旻一直等在马车边,饶是看出玉桑磨磨蹭蹭,他也并未真的开口催促。
玉桑站在马车边,看着村口方向,一双手不自觉的紧握。
稷旻目光轻动,走了过去,倾身握住她的小拳头。
玉桑眼神轻动,转头看向他。
稷旻与她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牵着她往村里走去。
玉桑的步子含着犹豫,脑子里一片凌乱,她还没想好见到蓉娘后要先说什么。
忽的,玉桑死死拖住稷旻,这一次,稷旻没再往前,与她一同站定。
不远处的土屋篱笆环绕,屋前两块菜地被打理的十分仔细。
刚才见到的清丽妇人正蹲在菜地前,一手提篮,一手去摘自己种的小菜,大抵是要做饭。
才忙一会儿,从里头走出个两岁左右的小娃娃。
他扑棱棱奔向母亲,本在忙碌的妇人被他闹得无法做事,非但不恼,反而放下手中之事来哄他。
这和玉桑记忆里的蓉娘,判若两人。
蓉娘养她时,从未像这样哄过她,她从未觉得委屈。
自懂事起她就清楚,蓉娘本可以不养她,一旦她沦落在外,或许会遇到更糟糕的事情。
从小到大,玉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学东西。
只有这样,她才有更多地本钱去交换自己想要的。
上一世临死前,她曾想到过蓉娘。
她想,若蓉娘当初肯带她一起走,那该多好。
她不必遇上之后的人,也不必经历这些磨人的事。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蓉娘,她觉得自己已有了答案。
玉桑望向稷旻:“殿下一定要这样吗?”
稷旻一脸疑惑:“我怎样?”
玉桑正欲开口,一旁传来男人的疑惑声:“两位是?”
两人同时望去,只见一个斯文秀气的男人站在几步之外盯着他们。
他是要回家的,发现有人盯着自己家看,便上前询问。
男人的目光略过稷旻,落在玉桑身上,目光逐渐惊诧:“你是……”
“阿爹——”奶娃娃的声音由远及近,蓉娘瞧见了丈夫,抱着孩子出来迎了。
她也瞧见了这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走向丈夫时疑惑道:“裕郎,来客人了吗?”
稷旻清楚地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在女人出声时握得更紧。
他什么都没说,一直用自己的手掌包着那只手。
玉桑与稷旻携手而立,缓缓转过头望向蓉娘。
如今的玉桑,容貌比十一岁时长开许多。
可她生来就是美人胚子,蓉娘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桑、桑桑?”
玉桑忽然有些庆幸,稷旻为她准备的这般周全。
华贵的衣裳首饰,至少让人看来,会觉得过得不错。
她冲蓉娘浅浅一笑,一如故人重逢:“蓉娘还记得我。”
事实证明,稷旻的周到不止一星半点。
当玉桑和稷旻被当做客人迎进家门时,飞鹰和黑狼变戏法一般提来了许多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