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因为有多爱,只是因为在他心中,这明媒正娶的妻,跟外面的女子终归不一样。
子嗣方面,亦是如此。
若所出不是嫡子嫡女,那他宁可不要。
因而,莫长恒一出生就是天族嫡系一脉的太子,这个孩子,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花费了无数心血。从小优秀,到遭人陷害横生波折,再眼睁睁看着他心性大变,处事偏激,毫无容人之量,终于失望,将目光转到了心性并不成熟的小女儿身上。
“你说你有错。”莫长恒不知跪了多久,才终于听到天帝开口,每一字都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严肃穆:“我问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这句话,从莫长恒被人陷害,练了魔功开始,天帝已问过不知多少遍。
往日他的回答,无外乎是那两样。要么,是说自己还不够优秀,无法从六界天骄中脱颖而出,要么,是说自己近期进步得不够快。
这么多年下来,他说腻了,天帝也听腻了。
莫长恒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栗一下,脑海里有个声音歇斯底里的嘶吼,让他承认错误,让他保证自己往后会勤加修炼,为天族,为嫡系一脉争光,可嘴巴完全不听使唤——这具身体,早已被他人掌控。
此时此刻,程翌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和煦若春风的意味,两个字,轻而缓:“闭嘴。”
他对脑海中那个恨不得将他生撕活剥的神识道:“你若是想丢掉这个太子之位,就尽管嚷。”
脑海中终于安静了片刻。
换了个内芯的莫长恒直起身,迎着天帝似失望,似审视的目光,沉着气一字一句开口:“儿臣目光短浅,一意孤行,无容人之量,一味自怨自艾,实难担太子之位。”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脑子里就炸开了锅。
他头痛欲裂,面上表情却没有半分破绽。
天帝终于正眼看他。
两相对视,天帝眼神如同一座大山,蓦的压在莫长恒的肩头和脊背上,让人止不住弯腰低头。
上位者的威压,恐怖如斯。
在这样让人无处遁形的目光中,如果他不是死死地掐着自己掌心中那片嵌入肌底的绿叶标识,只怕也会露馅。
良久,天帝挪了下身子,天子冕旒跟着晃动,落出冰冷的玉珠碰撞之声,他似有所觉地开口,言语耐人寻味:“这趟秘境,你有所觉悟。”
脑海里,莫长恒终于没有再说话。
因为每一次,他的那些保证,天帝听了,没过多久便起身离座,心情尚好时还叹息几声,心情不好时,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带给。
他身为天族太子的自信,就是被天帝和那群喜欢长吁短叹的长老们一点一点磨掉的。
“长恒。”天帝即使叫他的名字,也并不显得亲昵,反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意味:“你要知道,天族分支庞大,这凌霄殿也并不是嫡系一派的一言堂,若想坐稳太子、天帝这个位置,修为和悟性非首要条件,父君希望你戒骄戒躁,砥砺前行。”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言毕,天君起身,离座。
一番话下来,像是说了什么,细细一想,又什么都没说。
莫长恒低头应是,在天帝走后,才慢慢地撑着手掌,从地上站起身来。
回到东宫,他挥退伺候的从侍,反手将自己关进里屋。
桌边一角,倒扣着一块菱形镜,莫长恒在原地静默片刻,提步上前,举过铜镜,看着镜面里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眼神在柔和与阴翳中切换自如。
“程翌,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脑海中,莫长恒咬牙切齿地问。
“我是什么东西你不需要知道。”程翌好脾气地回答他:“你只需要知道两点,一,你现在处境堪忧,若是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几日,废太子的文书就会摆在你的案头。二,你怎么吵闹也无济于事,这具身体现在是我管着,你我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好似天生有种魔力,说服人时三言两语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莫长恒冷嗤一声,道:“你的时间不多,十年而已,我如何等不起?”
如今他们两人共享一具身体,一如程翌能看见他的部分记忆一样,他自然也能从中窥出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程翌垂下眸。
莫长恒说得没错,他只有十年,世界树的叶片一旦失效,他将再无庇护,届时,不论是已经取了剑道的秦冬霖,还是察觉出异样的天帝,谁都可以轻而易举的要他的命。
但前方并非全然是死路,四面埋伏中,仍有一线生机。
程翌张开手掌,世界树叶片的形状深入肉里,青翠欲滴的绿中缠着丝丝缕缕的红线,察觉到他的催动,不肖片刻,便呈铺天盖地之势,以手掌为中心辐射着蠕动,以一种强势的蚕食姿态侵占血肉之躯。
他的身上,有一条血虫,一条曾经吸食过海量世界树灵力之源的血虫。
若是能全部吸收,晋入破碎境圆满,不是问题。
破碎境圆满,不论放眼中州还是现世,都是顶级存在。
破碎境之上的,只有一个曾经的秦侑回。
而秦冬霖再是天赋异禀,再如何仰仗前世之道,能在十年之内重回巅峰,突破到灵主境吗?
不能。
绝对不可能。
“我在殿内,跟你父君说的那些话,你觉得,他满意吗?”程翌不答反问,一句话就将莫长恒逼得失声。
“你说得不错,十年而已,十年之后,我自然会脱离你的身躯,重寻肉身。”
“用区区十年,保住你心心念念的太子之位,难道不值?”
莫长恒没再说话。
一场各有心思的谈判在双方的沉默之中暂时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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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神丹只能维持三四天的效力,那股劲过得差不多的时候,湫十又开始哈欠连天。
她开始着手闭关事宜。
与此同时,妖月终于回来了。
她似是知道湫十已经走过帝陵,忆起前世,回来的时候直接走的正门,没有再用原来那副滑稽的面目示人,反而恢复了真身。长发曳地,丝袍漾动,风韵天成,将伺候在湫十左右的明月看得楞了半晌。
“好了,你先下去吧,端点栗子糕上来。”湫十见妖月目不斜视的样子,开口打断明月的欲言又止和不间断的打量。
等人都退下去,白棠院里只剩下枝头鸟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舍得回来了?”湫十才开口,就控制不住打了个哈欠,声调又懒又软。
妖月抚了抚流水般的长发,抬头摁了摁喉咙,声线沙哑:“原本以为用不了多长时间,结果一去才知道,藤鸦一族的诅咒基本上都丢到婆娑身上了,这些东西难缠,花费了挺长时间才解开,回来的时候又遇到了点小状况,耽误了日程。”
等她说完,湫十似笑非笑地将腰间的留音玉解下来,不轻不重地拍到她的掌心里,道:“你那边才出小状况,告状的消息就已经传到我这里了。”
妖月捏了下鼻尖,像是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似的,道:“真有意思,才醒来就有精力管着管那,一个个闲得发慌没事干了。”
湫十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你怎么想的,非得拉着婆娑去垣安城逛一圈。当年十二主城票选结束,垣安连上十封奏疏,联合周边大小城池弹劾你,要求撤下你长老院的属职,这件事,你没忘吧?”
“本来关系就紧张,你再这么耀武扬威一现身,可不就打起来了?”
说完,她看了看妖月,又问:“打赢了没?”
妖月笑了一下:“她能是我的对手?”
“打过之后,我将那个叫伍叡的小崽子也拎回来了,放在她那教,别被教歪了。”
“你好歹也悠着些惹事,长老院干的本就是跟世家作对的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但凡有个小差小错,上奏到我手里的折子飘雪似的,压都压不住。”湫十虽是这样说,却没带什么指责的意思:“有个事,跟你说一声。”
“我偏袒你,那些老的都知道,告状告到我这没结果,他们上奏到秦冬霖那了。”
妖月皱眉。
像是知道妖月在想什么,湫十道:“长老院的事,他确实一向不管,可你想想,婆娑还在中正十二司任职呢。”
妖月:“这事跟婆娑没关系,架是我要打的,跟他半点边都沾不上。”
“身为中正十二司统帅,看着一城之主和长老院首领打架无动于衷,这事还不够他们借题发挥?”
妖月头疼地捏了捏额角,嚣张气焰顿时偃旗息鼓。
“这样。”湫十早就在这等着呢,她指尖点了点自己书房的方向,道:“看到桌上那块留音玉没,需要处理的中州事宜都会汇报过来,我明日就得闭关,闭关这段时间,你先帮我处理着。”
“还有一件事,天族太子莫长恒,你派长老院的人盯着。”
妖月顿时警惕起来:“你要闭关?大概多长时间?你让我东跑西跑单挑世家还行,坐在屋里处理……”
“婆娑的事,我帮你解决。”湫十循循善诱,笑得无害:“婆娑是出了名的公私分明难说话,当年为了你随口一句,中正十二司甚至违抗了帝命,再被无端波及一次,你说他还会不会再理你。”
一击毙命,妖月无声妥协。
第二日一早,湫十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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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倥偬,时光荏苒,时间如同指间漏下的沙,每一颗沙粒落地,便是晨起曜日,西边黄昏。
春去秋来,四季转换,一眨眼,就是十个轮回。
这十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随着中州结界解除,曾经繁盛至极的土地逐渐显露出其强大的底蕴,六界宫这边时时刻刻绷着神经,那边沉睡了无数年,闲得险些啃土的老怪物们已经大摇大摆进了六界的地域。
他们得了帝令,不敢放肆,没有刻意闹事,但因为文化底蕴不同,出来的人多了,总有摩擦和纷争的时候。
六界的人有六界宫管辖,可那些不服天不服地的中州狂徒,仗着辈分高,修为强,基本无人能管。
有几次事情闹大了,淞远传音,让秦冬霖处置。
一来二去的,这身份根本瞒不住。
湫十闭关第五年,秦冬霖身份曝光,引发六界震荡,自从,他两边辗转,紧接着以雷霆手段处置了那些刻意挑起事端的人。
死在秋水剑下的破碎境大能多了,他的威望也慢慢攀上了至高点。
时间一长,察觉到他并不偏袒四洲,也不偏袒中州的态度,两边都消停下来。
十年期间,天族太子莫长恒脱胎换骨,愣是扭转了天族嫡系一派废太子的想法,将原本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彻底坐稳。
而近几个月,各界各族突然刮起一阵天帝即将禅位于太子的言论,传播源头不明,但偏偏传得煞有其事,旁人听后,联想起天帝诸多放权于莫长恒的行径,一时不辨真假。
谁知,就在他风头正盛之时,莫长恒的身上,闹出了一件惊天大丑闻。
这件事惊动了秦冬霖,天族一行人带着如困兽般的莫长恒前往流岐山,听候君主发落。
于此同时,琴海主城的湖底。
一道紧闭了十年的密室大门,被人从里推开。
第96章 相见
妖月是第一个知道湫十闭关出来了的,因为妖月琴真正认主了。她感应到波动的一刹那,人就如风似的堵到了密室门口,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之色。
这十年,她快被各种琐碎事情烦死了。前两年她嚎两句,还能让皎皎心软,帮着分担过一段时日,可这事真是太考验耐性,以至于到后面,感天动地的姐妹情也无法救她于水火之中,皎皎后面天南地北的逍遥,干脆连人都找不着了。
如今正主回归,她是一天也等不了要撂挑子了。
半个时辰后,白棠院里。
白棠院还是老样子,每日都有从侍料理打扫,正值盛夏,一树一树火红的石榴花开得热烈而招摇,有的枝头花开谢了,抽出一个个圆滚滚的青涩果子,藏在曳动的枝叶间,若隐若现,惹人喜爱。长廊边的小水渠里,荷叶卷起细细的嫩角边,四周的花丛草地里,蝉鸣声不绝。
因为是悄悄出关,湫十不打算让别人知道,即使被妖月当场逮住,也还是很快负隅顽抗地丢了个结界出去,遮蔽了自身气息。
妖月也不问她为什么妖月琴先前认不了主,她从腰间取下那块折磨了她十年之久的留音玉,推到湫十跟前,像是丢掉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如释重负,道:“中州全面苏醒后,我将纸娄仙要了过来,近期一些要处理的事宜,她明日会来同你一一禀报。”
湫十看着那块玉,扶额叹了一声,道:“我这前脚才出关,你就不能让我歇息些时日么?”
“你一闭关,就是十年。”妖月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觉得痛苦:“早知如此,我宁可当日去婆娑跟前负荆请罪。”
湫十被她说得笑起来,手指动了动,还是将那块留音玉接了过来。
妖月这才问起她妖月琴认主的事。
“当年我将你遣来四洲时,隐隐算到了中州会有覆灭的那日,你身为先天圣物之灵,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可人有多忌惮妖月琴,就有多想得到妖月琴。在中州,没人敢将主意打到你头上,四洲却不好说。”
“因而在你离去前,我在妖月琴上施了禁咒,旁人想要认主妖月琴,首先得得到你自愿点头,其次,那人的修为得在破碎境之上,且需通过一个小小的考验,才能成功认主。”湫十把玩着手里的留音玉,解释道:“三个条件,我先前只符合一个,所以即使有你首肯,也无法认主。”
话音落下,妖月颔首,旋即反应过来,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气息内敛,你已经到破碎境了?”
“这才多久?十年?”即使见惯了大世面,妖月也还是有些吃惊:“我听婆娑说起,你这次闭关大约要千年。”
湫十笑着眨了下眼,低声道:“世界树还算有点良心,我闭关之后才发现,那颗被吸收的琴意之道里还蕴藏了世界树本体内的精纯灵力,因而一切都进展得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