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发室友早被请出宿舍,她没有顾及,坦言:“吴友兴背后有人,我们惹不起。张叔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不管怎么样,人是上学时候丢的,学校肯定不想被牵连。只要张叔不松口,或多或少,学校赔点钱,他们接下来的日子才能过。”
蒋深:“张小鱼的父母拿到钱就回去了?”
“对,还有别的要问么?没有我要睡了,晚上还要去打工。”
阿芳藏在桌下的手,不停绞弄衣物,布料上留下道道褶皱,似乎并没有表面上来得淡定自如。
蒋深留意到这点,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直到陪姜意眠走到楼底,他谎称笔记本忘带,又折上去,推开门。
“还有一个问题。”
视线如搜捕猎物般,在几个女孩的面上来回游移,蒋深问:“你们谁记得,张小鱼的父母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在校门口了?”
长发与短发面面相觑,报出一个时间点:“差不多……半个月前吧。”
恰好撞上福尔岱死去的时间点。
余光里,第三个女孩的脸,唰一下变得苍白。
*
福尔岱的弟弟回国了。
前脚走出宿舍楼,后脚得到消息,蒋深一口气儿没喘,立刻往那边赶。
到的时候,老四刚开始做侦查询问。
老流程,上来问姓名:“叫什么?”
“余恩岱。”
“和死者关系?”
“兄弟。”
福尔岱长相平平,无恶不作,没想到他的弟弟样貌清俊,满身书卷子气儿。
就是性格木讷了点,根本用不着人问,自个儿补一句:“他是我哥哥,大我两岁。”
“你不姓福?”
“大儿子随父姓,小儿子随母姓,这是我出生之前,爸妈商量好的。”
“那你跟死者感情怎么样?”
“不是很好。”
余恩岱双手平整摆放在膝盖上,坐姿标准的如同三好小学生:“我妈妈身体不好,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哥认为是我的错,从小不愿意带着我玩,渐渐地,我们相处的比较疏远,成年后基本没有往来。”
“死者生前经常在家里办聚会,这事你知道吗?”
他小幅度点头:“听过一点。去年年夜饭上,有女孩闹到家里来,我爸很生气,罚我哥在门外罚跪,直到他发高烧失去意识,才把他送去医院。后来我哥醒了,保证不会再做这种事,我爸才没有继续罚他。”
“聚会的具体内容,你了解吗?”
“不是很了解,他不在我面前说这些,怕被我爸知道。”
“你爸对你哥管得很严?”
“也不是。”
余恩岱摆弄手指,“我爸是一个商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有根深蒂固的商人思维,无论对待亲人、朋友,还是家人,都像评估商品那样严格。
“如果要分类的话,我哥在他眼里属于质量不合格、容易影响厂家生意的残次品。—— 不要误会,这是他的原话。我哥有很多爱好,这些爱好是好、是坏、是对、是错,都不在我爸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有一种情况,当爱好过界,威胁到我爸的名、我爸的钱,我爸才会出手阻止他,乃至赶他出家门。”
“……”
这人说话有点绕,文绉绉,云里雾里。
害得老五在一旁做记录,抓耳挠腮半天下不去手。
“写我爸不关心我哥,只关心我哥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好。”
对方相当善解人意地为他出主意,抿唇一笑,竟有几分孩子气:“如果我爸真的关心他,现在在你们面前的,应该不止我才对。”
有道理,老五提笔就写。
老四接着问:“死者的堂弟说他雇了两个保镖,这事是真的吗?”
“是的。”
“你能联系到他们吗?”
“不能。”
“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很久,太久了,我记不太起来。”
“ 听说过吴友兴这个名字吗?”
“没有。”
……
一来一回,毫无漏洞。
蒋深听的不得劲,起身去外头抽烟。
老五鬼鬼祟祟跟过来:“老大,你说这余恩岱有没有问题?要说配合,他真配合,我就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问什么答什么。要说不配合嘛,他这一问三不知,答了跟没答一个样啊。”
大片大片烟雾被冷风吹散,蒋深遥望天际,心想,要下雨了。
余恩岱有没有问题,他不知道。
但他敢说照老四这个问法,问到天亮都白问。
福尔岱遇害,不管谁杀,都不该越过专业保镖。
保镖不可能被杀。小概率护主失败,逃跑,而最有可能的应该是——被收买。
被,比保护福尔岱更高的酬金,所收买。
钱从哪来?
受害者家属们集资?被利用的学校赔偿金?
谁能轻易接触到言语不通的外国保镖,与他们谈条件、达成共识?
操着外地方言、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夫妻?被警察盘问时故作稳定的阿芳?
烟头落在地上,靴子踩住,碾出焦黑的粉末。
蒋深掉头回客厅,询问进入尾声,如他所想,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余恩岱准备送他们出门。
蒋深立在原地不动,眼珠子散散地从左边移到右边,再从右边移到左边,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个凶恶的笑来:“余先生,你这房子不错。”
蒋队长罕见的客气,罕见的笑,组员立刻嗅到阴谋的味道。
唯有余恩岱不知内情,老实嗯一声。
“方便让我们参观一下么?就走一圈。”
蒋深口里的我们,是指他,以及他拉过来的姜意眠。
一个人高马大顶凶脸,怎么看都是另有用意。
一个双目无神白净脸,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外人很难搞清楚这对组合,雪上加霜的是,余恩岱打小内向,很难拒绝别人的要求。
看看而已,应该没问题?
“……跟我来吧。”
余恩岱往厨房走去,背影单薄而瘦弱。
这段日子,蒋深每到一位嫌疑人家里,必定提出走一圈,真实用意是借机发挥姜同学的特殊能力,省得凶手近在眼前,被他们平白错过。
姜意眠习以为常,跟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转半天,没听到声音。
“好了,我家就这些房间。”
余恩岱再次打开庭院大门,“你们慢——”
“那是什么?”
告别语被截断,循着蒋深手指方向看去,余恩岱很明显滞了几秒:“我爸喜欢酒,我妈妈去世前买了很多酒存在地下酒窖里,那是酒窖的入口。”
“能看看么?”
蒋深嘴上在问,人自顾自朝那边走去,一把揭开木制盖板,板下出现一条阶梯。
“对不起,你们不能进去。”
这时余恩岱才开始慌张,小跑过去拦住他们。
晚了。
左手边姜意眠没由来的平地一个踉跄,蒋深伸手拉住,压根不需要问她听见什么。
他回头,单刀直入:“你就在这杀的人?”
余恩岱狠狠一呆,面上血色尽失。
空气仿佛冻结,北风呜呜地叫。
画面定格良久,良久,余恩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低下头,嘴唇蠕动,细若蚊足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 刹那间远处一声雷响,天光大亮。
*
2003年1月2日,离年关还有两个月整。
A市公安局审问室内,犯人余恩岱正在接受审讯。
对于杀人、弃尸罪行,他供认不讳。
杀人手法、过程,凶器藏匿地点,他全部交代。
唯独一点,当他们询问是否存在共犯时,余恩岱一口咬定,没有。
“你的意思是,杀人、分尸、缝合、搬运,这些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干的?从头到尾没人给你搭把手?你一个男人会用针线,正面冲击就能撂倒福尔岱?”
按照余恩岱的口供,12月14日上午,福尔岱找他要钱,作为再次举办聚会的资金。
他不答应,两人发生口角,积怨爆发,索性杀福尔岱了事。
回到现实。
福尔岱身高178cm,体重75kg,生前学习过一段时间散打;
而余恩岱身高173cm,体重55kg,胳膊大腿瘦得像个姑娘。
这两异姓兄弟,傻子都不信后者杀前者。
可余恩岱偏偏坚持:“是我自己做的。”
目光闪烁,表情不安,用老五的话来说,一看就不是糊弄人的料。
“不对啊。”
站在单向透视玻璃后的老五回过神,纳闷:“刚才问他知不知道聚会,有没有见过福尔岱,一口一个没有,说谎说得挺溜。怎么到这儿成这样了?这小子到底走的什么路子?”
里头负责审讯的人,可能也觉得这话荒谬。
他一拍桌,音量拔高:“余恩岱,我劝你不要再来这套!我们都知道福尔岱是个什么东西,知道他干过什么。你既然已经认罪了,就不要想着袒护同伙,这样对你,对他们都不好!”
余恩岱受惊地抖了一下,埋头不语。
审讯人员以为他被说动,清了清嗓子,态度有所好转:“其实我们差不多猜到你的同伙,就是受害女性和她们的家属。只是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行为,所以你——”
“没有其他人。”
余恩岱打断:“只有我。”
还真就上赶着担罪责呗?
审讯人员抬手拎出一张照片:“这人你认识不,林芳。”
余恩岱看也不看,摇头。
“撒谎!她就是去年闹了你们家年夜饭的女人,你们肯定见过面,为什么不承认?难不成她就是你的同伙,你想给她开脱?”
余恩岱还是摇头。
甭管你摆多少张受害女性、受害女性家属的照片,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死不肯认。
刚消下去的火气,再次猛烧上来,审讯人员都给他气笑。
“这些都不认识,你为什么杀你哥,动机在哪儿呢?啊?你杀人分尸还割他老二,这么深仇大恨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上辈子结下的?”
“余恩岱你清醒点行不?!”
“共犯的名字,不管你说不说,案子往下查,肯定能揪出他们。这对我们来说只是早晚的事儿,对你可不一样!对,杀人是犯法,我们国家社会除了讲法律,还讲情理,刑法上面的罪刑都是有一个区间的。区间,你懂吧?你因为吵架杀人分尸,跟你发现你哥的坏行为,一时冲动采取错误的行为阻止他,这俩动机天差地别,明白不?”
余恩岱点点头,贼巴儿老实。
点完再摇摇头,俩只眼睛黑乎乎,好像都要给吼哭了,表情特委屈、特真诚 :“可是我真的没有……”
“……”
审讯人员都给折腾无语。
“林芳是你对象?犯得上这么护着她?”
别人不敢说,林芳、张小鱼这两人,一个活的,一个死了,绝对和福尔岱的死解不开。
余恩岱双眼盯着自己的膝盖,摇头。
“说话!”
“不是。”
“难不成张小鱼是你对象,林芳是你对象的好朋友,所以你给她当垫背的?”
“不是。”
“你到底想给谁做隐瞒?说实话!是不是你喜欢的女孩子被福尔岱糟——,不是,伤害了。你要给她出气,就伙同她、或者她家人杀了福尔岱?”
“不是。”
“我知道了。福尔岱又要举办聚会,这次打算对你喜欢的女孩子下手,你就比他更早解决他,是不是?”
审讯人员发自内心觉得,只有兄弟积怨、家产万千,再来个爱人被觊觎。所有事情叠加起来,才能让眼前这个呆板、腼腆的男人,转眼化作恶魔,举刀杀人。
然而余恩岱缩着身体,脑袋往两边慢慢地摇,‘不是’ 两个字,贯彻始终。
对方眉心皱出一个川字,真心不明白:“你要真不认识她们,没有喜欢的女孩子要遭殃,那为什么杀你哥?杀人是犯法的,杀亲哥也犯法,要坐牢,你知道吗?”
余恩岱沉默许久。
久到天色暗下来,晚饭都给送来。
他直直坐在椅子上,近乎自言自语:“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什么?”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错误的。”
仿佛沉入另一个世界,听不到他人的生意,余恩岱自顾自说下去。
“我等了很久。可是一直没人惩罚他,没有人阻止他。”
“我爸爸经常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想这可能就是我需要做的事情,所以我去做了。”
“他确实做错了,对吗?”
他抬起脸,脸上有些茫然:“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呢?”
“他是我的哥哥,他做错了。
“无论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有没有被他染指,他做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他做错了,我也做错了,不管我们的理由是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行为的错误性,不是吗?”
余恩岱的声音轻轻的。
他的逻辑抛开所有现实元素,近乎天真,又因此而纯粹、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