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从后面那辆下马车上跳了下来,撩开车帘,伸出手恭敬的道,“二小姐,三小姐,到家了,奴婢扶您下车。”
话落,一只雪白娇小的手落在了她的胳膊上,沈晞月弯腰走出了马车,踩在早就搭好的车凳上,缓步而下。
大风吹起了她的裙摆,碧波涌动间,一朵朵莲花含苞欲放,红色的蜻蜓穿梭其中,飞起又落下。
婆子在她停稳后立马去扶另一位主子,却见沈晞和一手撩开车帘,一只手冲她摆了摆,看都没看地上的车凳一眼,轻轻一跃跳了下来,动作轻巧身形灵动,说不出的优美潇洒。
随后头也不回的朝后院走去。
沈晞月见状用力扯了下手帕,急忙跟了上去,一路上穿过游廊假山,池塘花圃,等到了老太太的寿松园的时候,粉红的小脸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的细汗,胸口不断起伏。她调整了下呼吸,理了理微乱的衣摆,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祖母。”沈晞月露出了八百年未见的激动和思念,扑进了老太太的怀中,“孙女以为再也看不见您了。”
说着,她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她在相国寺遇到匪徒的事情老太太已经听说了,当即派人去将她们接了回来,此刻见她哭的伤心,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没事了,没事了,祖母在呢。”
沈晞月却哭的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更跟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怎么着了呢。
老太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余光瞥见杵在一旁的另一个孙女,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就见沈晞和躬了躬身,“祖母,没什么事我就先退下了。”她看了一眼哭的后背一颤一颤的沈晞月,眼神微妙,“关于苍狼寨的山匪突然出现在相国寺后山一事,还有几处疑点需要和祖父汇报一下。”
哭哭啼啼的沈晞月身子一僵,眼泪瞬间停下,她猛的抬起头,目光仓惶,雾蒙蒙的眸子里带着震惊和恐惧,“三........嗝。”她打了一个哭嗝,就这么短暂的一个停顿,沈晞和就翩然走出了院子,临走前还冲她意味深长的笑了下。
沈晞月蓦的抓紧了手帕,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祖、祖母。”她张皇的起身,勉强压下心底的不安,“我也有些话想要跟祖父说。”
老太太仔细瞧了她一眼,沈晞月被看的愈发慌乱,她下意识的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行,你祖父就在书房,路上滑,慢点走。”
她拍了拍沈晞月的胳膊,温声嘱咐。
沈晞月随意的点了点头,福了福身就急忙去追沈晞和,门口的窗帘一阵晃动,衬的少女的背影慌乱急迫。
“阿霞。”半晌后,老太太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宋嬷嬷上前一步,双手熟练的在她头上按着,“您还年轻着呢。”
老太太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呀,惯会说好听的哄我。”
宋嬷嬷:“哪有,奴婢说的是实话,外面的人见了您谁不道一声年轻啊。”
老太太斜她一眼,“都是奉承话,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宋嬷嬷笑了笑,没出声,老太太也不生气,自顾自的接着道,“你说,那两个孩子,我是不是看错了。”
宋嬷嬷动作一停,声音放轻了两分,“日久见人心,咱们国公府的孩子是不会差的。”但究竟是国公府本身的血脉不差还是教养不差那就不是她一个下人能置喙的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窗外,“不是我急,是........”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声,继而闭上眼,摆了摆手,“算了,你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宋嬷嬷从善如流的收手,退了下去。
等走出房间,被屋外的冷风哦一吹,宋嬷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抬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的天空,喃喃自语,“要变天了啊。”
书房中。
沈晞和刚和荣国公说了没两句话,沈晞月就在门外喊了起来,“祖父,你在里面吗,我有话跟你说。”
她看了一眼拦在身前的两个小厮,心中愤恨,面上却露出一副纯真无害的表情,“我跟三妹妹一起来的。”她都进去了,为什么拦着我?
两个小厮仿佛没听懂,兀自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尽职尽守。
沈晞月恨的牙根痒痒,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被动的站在门口,等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后开口让她进去。
好在她没等多久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了荣国公的声音,“进来吧。”
沈晞和瞪了那两个小厮一眼,提着裙子进了屋,第一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沈晞和,那悠闲自若的样子,仿佛这里不是荣国公的书房,而是她的卧室。
“祖父。”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嫉恨,“孙女在万梅峰赏花的时候遇见了一伙贼人,不经意间得到了一个消息。”
荣国公负手站在书桌前,不苟言笑,“什么消息?”
沈晞月握了握拳头,侧头瞥了沈晞和一眼,眸子里闪过一抹坚定,她抬起头,掷地有声的道,“我听见他们说,江南发生了旱灾,大半州府颗粒无收,难民遍地,哀鸿遍野,有一些已经朝着咱们汴京来了。”
荣国公神色剧变,大步流星的从书桌后跨了出来,表情严肃的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晞月点头,“亲耳所听。”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光凭这点说辞不够取信于人,她接着道,“而且当天晚上孙女就梦见了江南的灾情。”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打了一个寒颤,似乎吓到了般,面上露出几分恐惧,沈晞月抓住了荣国公的袖子,仰着小脸情真意切的道,“祖父,我说的是真的,西湖水干,淮河水枯萎,四处都是白骨,地皮都被他们啃秃了,方圆千里不见半分绿色,有的甚至.......甚至还........。”
她闭了闭眼睛,缓慢又艰难的吐出四个字,“易子而食。”
荣国公的神情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连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都出现了,灾情之重可想而知。
而汴京至今未收到任何消息,这说明整个江南已经被当地官员把控在手中,他们这是想要造反啊!
沈万钧气的脸色都白了,额头青筋跳动,眼神幽深冥暗,身上“嗖嗖”的往外冒着冷气。
“这事,你还告诉了谁?”
半晌后,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沈晞月睫毛一颤,缓缓睁开眼睛,湿漉漉的眸子像只受惊的小鹿,“没,就告诉了您一人。”顿了顿,她偏头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神色纠结,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
沈万钧是多精明的人,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妨,晞和不是外人。”
这句话里透着浓浓的信任和亲近,却让沈晞月更加嫉妒,她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才选择将这么大的秘密说出,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到头来在祖父的心中,地位还是不如一个刚认回不久的乡下丫头分量重。
难道血缘就这么重要吗。
她气的心都呕血,但面上却不能表现分毫,还得维持善解人意乖巧懂事的形象,“祖父放心,孙女知道轻重,不会将这事随便说的。”
“好。”沈万钧欣慰的道,眼神中带着让沈晞月高兴的赞赏,只是这喜悦还没来得及多维持一会,就听见一道清脆的声音淡淡的道,“不是不会随便说,而是不能再跟其他人说。”
沈晞和站起身,将她话里的漏洞补全。
天灾人祸,对受灾的民众是沉重的打击,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却是收拢钱财、赚取人心名声的手段。
既然知道沈晞月和四皇子有染,而四皇子又有意争夺皇位,那有些话就不得不先说道明面上,省的沈晞月在这里卖了乖,又一物两易,再去萧景行那里讨巧。
被戳破了心底的小心思,沈晞月面上一慌,她很快镇定下来,垂着头,露出一抹受伤的神态,“三妹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在相国寺的时候也是,但我真的不知道春雨会去求你,我只是让她下山去找人。”
“幸好你没事,不然我这辈子都会愧疚不安的。”她抽了抽肩膀,在抬头的时候两眼闪着泪光,看向沈晞和的眼神带着一种“你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恋”的容忍,“你放心,属于你的东西我都会还给你的。”
说着,她对着沈万钧盈盈一拜,声音哽咽,“晞月感念祖父多年来的教养和照顾,但我毕竟不是国公府真正的血脉,既然三妹妹已经回来,我也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还请祖父准许我离府自住。”
沈万钧还没从她方才那番话里表达的信息中出来,闻言眉头一皱,下意识的拒绝,“不行。”
他回头瞥了一眼沈晞和,沈晞和朝他耸了耸肩,回了个同样惊讶的表情,沈万钧眉心一松,伸手将沈晞月扶了起来,声音温和,“你是我国公府养大的姑娘,是我们府上名正言顺的二小姐,不在这里住着还想去哪啊。”
“况且外面那么危险,你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家怎么应付的过来。”
沈晞月嘴唇阖动,想说什么,被沈万钧挥手打断,“好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还病着,不要想这么多,回去好好休息,一会我让人给你熬点补品。”
沈晞月看了沈晞和一眼,沈万钧道,“我还有些事要于你三妹妹说。”
沈晞月抿了抿唇,不情愿是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道,“那孙女退下了。”
等人走了,沈万钧这才瞪了重新坐回去的少女一眼,“她毕竟是你姐姐,别老欺负她。”
沈晞和摆了摆手,“别,我可没有这么坑人的姐姐。”她看着沈万钧,眼神不避不让,“而且什么叫我欺负她。”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蛋,“我看起来长了一张恶毒的脸吗?”
不等沈万钧回答,她接着道,“再说了,我是有多闲,才会主动找她的麻烦。”
沈万钧目光一动,想起方才沈晞月说的话,“她先找你麻烦了?”
沈晞和点头,又摇了摇头,“对我来说也不算麻烦,但对别人就不一定了。”说到这里,她啧啧了两声,表情意味深长,“您可是养了一个好孙女呢。”
“好好说话,少阴阳怪气的。”沈万钧斜了她一眼,板着脸道,“给我坐好了,姑娘家的坐没坐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国公府没家教呢。”
沈晞和:“我本来也不是你们教出来的啊。”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和沈万钧杠上,沈晞和从善如流的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忍不住怼了一句,“再说了,您教出来的也不见得怎么样。”
沈明辉畏畏缩缩,沈明濯头脑简单,沈晞月装模作样,沈晞暖捧高踩低,没有一个能拿的出手的。
沈万钧呼吸一顿,想反驳却找不出理由,憋的脸都红了,“就你会说。你这么能,咋不上天呢。”
沈晞和用一副你怎么知道的眼神看着他,“时机未到,等我上天了,您别哭就好。”
“呸。”沈万钧被她这么不要脸的话给逗笑了,忍不出瞅了她一眼,“大言不惭。”
沈晞和摇摇头,却没有跟他继续争辩。
事实胜于雄辩,等到了她飞升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有没有吹牛了。
经她这么一打岔,方才听到江南灾情的沉重感顿时消散了些,沈万钧坐在沈晞和旁边,抬起手敲了敲桌子,“相国寺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一五一十的好好说说。”
他刚刚琢磨过味来,但有些不太确定,所以想要从沈晞和嘴里得到肯定。
沈晞和也不瞒着他,三下五除二的将相国寺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全程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完全做到了公平公正。
“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那里的主持。”他们可都是证人。
沈万钧仅有的一点怀疑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彻底没了,久久无言,沈晞和也不催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桃子啃了起来。
“咔嚓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不绝于耳,沈万钧酝酿出的悲伤气氛顿时被打散成了一盘散沙,拼都拼不起来。
他盯着那个水嫩多汁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桃子,理直气壮的伸出手,“你这不孝女,就不知道给祖父个尝尝啊。”
沈晞和咽下一口桃子,“我还以为您没心思吃呢。”说着,她从储物袋里又摸出一个桃子,递了过去,“给。”
沈万钧接过桃子,似是泄恨般的大口咬了一下,随即他瞪大了眼睛,垂眸盯着手里的桃子一眼,紧接着书房里响起了咔嚓二重奏,直到半柱香后才停了下来。
沈万钧取出手帕擦了擦手,意犹未尽,“还有吗?”
沈晞和按住储物袋,一脸真诚的道,“没了。”
沈万钧盯了她片刻,没找出任何撒谎的破绽,这才作罢,“晞月她........被我们惯坏了。”
他想说让她多担待些,等再过一年及笄后对方就嫁人了,但在触及到她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怎么都说不出口。
是呀,这个孩子从小没有在他们身边长大,受了不知道多少苦,凭什么让她担待一个占了她身份、荣华、宠爱的人呢。
还是一个对她不怀好意屡次迫害的人。
沈万钧老脸隐隐泛红,良久后他叹了口气,“是我们对不住你。”
养不教,父之过。
是他没有将沈晞月教好。
“她身上还带着和太子的婚约,算是半个皇家人,我不能处罚的太重。”沈万钧神色歉疚,有些不太敢看沈晞和的眼睛,“而且万梅峰一事........终究没有证据。”
“有证据,您就会为我主持公道吗?”沈晞和十分想这么问一句,可看着对方快要低到地上的头,又觉得无趣,“算了,我自己的仇自己报,只要您别拦着就行。”幸好她不是那种需要依靠父母娘家的菟丝花,自己的仇自己报,也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