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人由始至终站在岸上,一点要下河救她的意思都没有。
当时长翎以为那人可能也不懂水性,只是费力地搬了根粗树枝,似乎是想用这个救她,可那人大概是比较笨拙吧,树枝好几次没有递到她跟前来,反倒是差点将她打击进河底。
那时候求生的意志颇盛,就这么根乱霍霍简直像跟她作对似的树枝,竟然也能被她一把抓握住,继而顺着树枝扒拉回岸上。
她扒拉至岸边正想要对那个救了她的人答谢,没想到那人却突然惊慌了起来,一块大石头朝她砸了过来,砸破了她的额角,加之本身身体就不适,她整个人极度晕乎。
那一刻她的双眸涨得通红,垂死的关头,她并不愿意就这么屈服。
那一刻的她还想活着回去,可是她悟了,她不是想回去继续讨好她的侯爷爹和侯夫人娘,在侯府当她有名无实的“侯府二姑娘”。
而是想好好地经营宋阿爹阿娘给她留下的茶庄,活着回去,替阿爹阿娘报完了恩,也想过些时日,等阿爹阿娘在东昭国顺利安顿好一切,没有危险了,她就卖掉庄子,离开侯府去东昭和她的阿爹阿娘团聚。
就是这么个强烈想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她,她竟然逆着水流成功抓住了那人的手。
“救...救我...”她竭力在水流声中喊出一句,十指指尖紧得泛红地揪住了那人的手。
那一刻,她晕乎间看见那人怀里有一支蝴蝶状的簪子被拉扯得掉了出来。
正正和赵月娴今日戴在头上的如出一辙,她打死都不会忘记。
而下一刻,这双手的主人毅然一点点掰掉她的手。
在她的惊呼声中,绝望像水流一般覆面席卷而来,而她已经被冲了下去。
其实现在想来,那天又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赵月娴突然就不见了,然后又恰好在那个地方,有那块绊倒她的大石头呢。
说不定这一切...说不定...
赵长翎躲在被子中,一双粉拳握了又松,她,再不会当那个笨蛋了。
·
翌日到了万顺朝上朝的时间,东昭皇一声不吭地带上了黑压压的卫队伫立在朝殿门前,他则微笑地踩着缠万缕金绣龙朝靴走到了万顺帝旁坐下。
万顺帝看着他通身的派头,内心纵然有多么屈辱,都不得不表面无恙地同他示好。
再看东昭皇身上的龙衣龙袍,皆是纯赤金绞菱纱织成的金线绣成,又都是与万顺帝的龙袍一样,是沿袭前朝大昭的式样。
本来东昭与万顺就是大昭一分为二下来的,许多文化传承都是同一脉,又因东昭国本来就比万顺富庶,东昭皇一切的用度都是在万顺国找不出来的,就连皇帝身上的龙袍看上去,都反衬得万顺帝是东施效颦,是照猫画虎。
“大家勿慌,”东昭帝笑道:“朕今天只是旁听,不会提意见,你们尽可像往日一样畅所欲言就好。”
万顺帝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
朝堂如常行进了起来。
今天六皇子也罕见地穿了冕袍,拄着一根拐杖站在了人群中。
赵济青脸色颇差地不时看过去,心里乱成一团。
侯府名下的庄子被套走了,相邻的产业也陆续相继被人从幕后用相同的方式套走,不用说就知道一定又是与他这个好女婿有关系。
他欠下朝廷的债务越滚越多,一旦朝廷发现了,而他无力填补这个坑,届时,他一定会被罢职查爵的。
赵长翎一个人坐在了朝殿旁边的小室喝茶,等闵天澈。
本来今天闵天澈出来时不愿带她,可他一拒绝,她就立马搬出他将她珠子转送赵月娴的事,闵天澈被她烦得不耐,只得把她带着。
万顺帝有好几次开口论事的时候,东昭帝都状似自呓般轻轻提过,偏偏,他的自呓一般的话又难以真的让人忽视。
他笑着拍拍大腿道:“你们聊,你们继续,朕只是觉得万顺弹丸之地,压根使不得那样大的治理方针。”
朝臣们无奈,只得又转了话题,挑一些不泄露机密的,与他国国君听了也无奈的话题来说。
“东昭陛下,他国的朝堂,请您暂先回避好吗?这是大国范的君主,最基本的礼貌,是个初考政事的小童都知道的事情,请陛下就不要让当小辈的去提醒,行吗。”
这时人群中,有一清冽低沉的男声响起,众臣目光紧之投了过去,却道是那残废的六皇子。
朝臣们纷纷低头垂脸,殿堂上安静得连蚊蝇飞过都听得一清二楚。
万顺帝皱起眉头正要给六皇子说话,那方东昭帝就突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侄孙果不愧来过我东昭生活过两年,尽然学到我大国的骨气劲和风范。”
“不过,你这话说得不大对。”东昭帝笑道:“朕不是要厚着脸皮窃窥你朝政事,而是有一事关乎到朕,朕今天不得不来提一下。”
“既如此,就请陛下说完了,就离开吧。”
东昭帝面对六皇子的冷言,也不怒,反倒称赏道:“不亏是我东昭朝前宰相嫡女的儿子,好,今日来,朕主要是有些关于故人的事,想开口说句公道话。”
“贤侄啊,你这万顺朝的后位都空虚多时了,别怪叔叔多事插嘴,你啊,该立一位皇后了吧?”东昭帝突然转头去对万顺帝道。
“这...”万顺帝未料他会如此直接,“...叔叔说得是。”
“阿瑜这孩子,朕自幼看着长大,无论是品性还是德行都是极佳的,她一个堂堂东昭国宰相的女儿,嫁到万顺来,也实在委屈她,朕认为,你该立她为后。”
东昭帝此话说得未免过于好笑。
楚氏阿瑜当年是以东昭逃犯之女的身份逃来万顺国的,若然不是万顺帝仁慈,豁免她的罪行并且将她收进后宫,如今大概早已因触犯入境罪被捆于高台乱箭射杀了。
万顺虽然表面上臣服于东昭,但这几十年来为了防备从东昭过来的细作,一直都暗地里要求一旦发现有未得牌令偷偷过境的人,直接捆了处于极刑。
当时楚贵妃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随遭遇东昭人四处缉捕的父亲偷偷入境,幸好万顺帝惜才,留下其父性命不止,还好生地款待父女。
只是,谁知那东昭帝阴狠,竟然在其父未出逃之前,就把一种慢性的毒药掺和在他的饭食里,在逃到万顺安顿不到十来天,楚贵妃之父就毒发身亡了。
明明是杀父的仇人,如今却假惺惺地跑来,说要来帮故人说句公道话,要求万顺帝立她为后?
“此事,侄儿会考虑的,多谢叔叔关心。”万顺帝脸色晦暗不明。
早朝在极度抑压的氛围下散了。
朝臣陆续步出朝堂。
赵济青在步下台阶的时候,一抹丽影突然闯进,挡住了他下行的视线。
“长翎!你!身为一个后宅妇人,竟然敢到前殿来,这!这成何体统!”赵济青晃了一下回神来,怒训道。
赵长翎今日的目光格外死寂,死寂得让人不禁起了丝丝缕缕的瘆意。
只见她眼皮微掀一下,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笑得眼底映不进笑意道:“爹,该时候把欠的银子,结一下了。”
赵济青本来就为银两的事在烦恼,偏生又闯出个催债人,便对长翎口气越发恶劣起来:“银子银子银子!你只会对自己亲爹谈银子,有哪个闺秀贵女能像你这样庸俗?真是丢尽我侯府的脸!”
“欠债还钱,本就天经地义,长翎不懂,叫人还债怎么就成了庸俗了?难不成爹高贵得,饭都不用吃了?爹身上吃的穿的用的,就不是庸俗的银子换的?当初长翎冒着性命危险,爹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赵长翎突然往前大步,气势竟逼得赵济青往后一退。
当初宫宴上,哀求人救下赵月娴的是他,亲口承认亏欠赵长翎的是他,人情债难还,难不成折换成银钱债了,他还不愿意还?脸皮再厚的人也不敢这么说。
赵济青自知理亏,理智回来后,气焰就突然低下了一大截,只唯唯诺诺讨好道:“长翎...爹不是这个意思....嗯...钱不是不给...是爹现在真的比较困难,你能不能...”
他已经从石阶上摔了下去,跌坐在阶级上,抬头碰上赵长翎噙着冷霜的眼神,陡然有些讶异。
这个女儿,从未对他表现过这般冰冷的模样。
赵长翎讪讪:“没钱,您就不会找贵嫔娘娘要吗?据长翎所知,贵嫔娘娘如今在宫中,可风光了。”
第37章 ···
朝退的臣子陆陆续续聚拢在附近, 并且手指指点起来。
当初在宫宴上那会,荣阳侯府的二姑娘,当今六皇子妃如何在舞姬惹恼东昭帝之际勇敢地站了出来, 是有目共睹的事。
为此长翎便被私下冠上了“巾帼勇士”的美名,大家没有因为她在宫宴上的出格而将她套进迂腐的眼光诋毁她,反倒将“巾帼勇士”的美名传扬至了宫外, 就因为那天她救下了不少臣子家中的姑娘。
所以现下即便赵济青摔坐在地,而身为女儿的赵长翎高高地站着,也并没有人出言说她的不是。
“爹,做人不能没有良心的。”赵长翎突然提高了音量, “那天是您说,只要能在东昭陛下面前跳好一曲舞,解了大姐姐的困,您会把欠下的这些银子给我, 但那么多天过去了, 您一文钱都没给过。”
“女儿不是贪财, 这些银子是女儿的医药钱啊!在府里,您嘱咐娘要将一切的吃穿用度都紧着大姐姐, 那也就算了,女儿患病要看病的银子, 您一文钱都不给,现在的这个数目, 是女儿在外欠下的医药钱, 爹准备什么时候给女儿呀?”
长翎故意揉眼睛道。
四旁哗然。
“你...你别胡说八道!你一日日的,精神头好的很,哪里像个患病的模样??”越来越多人对赵济青指点,他慌了起来道。
“爹这么说, 真是没有良心哪,当初若不想要女儿,生下来直接掐死就是了,何必像个阿猫阿狗一般地放任我活在世间?是要让女儿看看清楚爹的心到底有多偏吗?如今女儿站着,您跪着算什么,是想让大家都直斥女儿不孝吗?”
长翎那么一指,赵济青被摔疼了腿也不得不铁青着脸挣扎站起,怒指道:“你!你!!你!!!”
“爹还想说女儿含血喷人,根本身子就无碍是么?”赵长翎装可怜道:“身子是不是康健,是不是无碍,找个太医来一诊脉就得知了,女儿干嘛要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诓爹的钱?”
“好!是你说要把脉的,你可别怪我狠,一切是你逼的!”赵济青被气得差点吐血,既然事情已经被赵长翎闹开,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忍着被摔疼的腿,环视四周人群,从中请出了一个平日关系尚算友好的太医。
“郝太医,不得不请您出来,让您见笑了,我侯府出了此等不要脸的女儿,今日倘若不是她太顽劣,我也不能在此让大家笑话,但这种时候,为了不让大家对我侯府有所误会,决定请您来诊脉以示真相!”
“然后...”他咬牙切齿,指向赵长翎的方向道:“我荣阳侯府自此与此等谎话连篇索银无度的女儿,再也没有关系!!”
这话就相当于,要同赵长翎断绝父女关系了。
长翎眼含轻蔑,暗自嗤笑了他一番。
被他抓来的郝太医捋着胡子语重深长地规劝道:“侯爷,这凡事不能走绝啊,总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那是您亲女啊!”
赵济青闻言不喜:“你意思是...本侯亏待那丫头了??本侯这些年供她吃穿,冒着压力给她...”给她养父养母冒死弄来出境的令牌,他何时亏待她了?
“如此,老夫就给六皇子妃诊诊脉吧...”老太医捋着胡子走过去。
赵长翎自然大方就扬出手腕。
皓腕上覆着薄纱,郝太医越诊眉间皱褶越深。
赵济青不许众人散开,就是要在众人中还自己一个清誉,不然下去那些人四下传开,侯府以及贵嫔都会深受影响的。
“郝太医,如何了?诊出结果不妨大胆说,侯府就当没有这等自损名誉的姑娘!”赵济青追问道。
郝太医摇了摇头,叹息道:“皇子妃身子骨孱弱,先天不足,血气不畅,看来年幼时定然是服用过极昂贵的药物,才可将身子骨养至如此,也实在是难为了。如今看来虽说相比幼时好上一些,但身子骨还是较为孱弱,应多养情志,悉心照料才是,皇子妃勿要为些不值得的人和事伤了情志啊。”
到最后,那郝太医竟然还同情起赵长翎来,话里话外无不替她抱不平,还宽慰她,让她万物要为不值得的人伤心。
长翎这时才笑开:“谢谢郝太医,我会的。”是啊,她才不会,为了他们这些人伤心呢,年幼的时候,她宋家的阿爹阿娘为了挽回她这个药罐子的命,不知花费了多少银子,这些赵济青何曾知道过呢?他是给了她生,可给了她命的,却是别人,不是他啊...
如今,她只想让赵月娴为她两年多以前谋害她的行为付出沉重代价而已。
在众人的责骂声中,赵济青傻了眼。
“不可能!郝太医你是不是...和她事先合好的?”
郝太医被他气得一甩袖,“依皇子妃的脉象看,服用的药物欠下这般巨债的确是有可能的。既然侯爷不相信,何必...”
郝太医话没说完,人群中就有个人冲过去兜头揍了赵济青一拳,把他揍得目眩耳鸣。
赵济青是堂堂带兵练武之人,能把他打得栽倒在地的,这朝堂中,恐怕就只有当朝比起赵济青更有话语权的卞大将军,卞健明。
卞健明就是长翎她娘,卞氏的兄长,当今统领左卫军,为统领右卫军的赵济青的顶头上司,龙虎大将军。
长翎刚被接回侯府那会,这位当大将军的舅舅是来侯府见过她,还给了她好多礼物,十分疼爱她的。
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却多是饱含了歉疚和无奈的。
当时他每每来看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长翎,倘若你爹不好,尽可以到将军府找舅舅,舅舅一定为你出头,记住了吗?”
当时长翎以为这个舅舅是在开玩笑的,加之那会儿她一心想着要讨好府中的人,又怎么可能说她爹的坏话?后来她失足消失在侯府大半年,回来后听闻龙虎大将军频频出战,也就不怎么能看得见他了,没想到今儿竟然能在这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