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长翎又发现了闵天澈一直不愿示人,甚至不愿让太医看,不许奴仆伺候沐浴的双腿的秘密。
原来,那双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好像是用钝器抠出来的伤痕,那些伤痕和着新的血,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
她当时仔细辨认了那伤痕的形状,很想是用自己的指甲抠出来的,应该是扣得很深,抠进皮肉里,才能弄出这样坑坑洼洼的伤。
然后她又想起了,那次他的腿刚能站,皇上给他设了家宴庆祝,楚贵妃在宴上表现得厌烦郁闷时,还有那日那几个东昭卫兵出现,在他面前提及什么楼王殿下时,他都是那般用手指发了狠地去挠自己的腿。
长翎于是猜想,那大概是,以前曾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让他用自残的方式留下那样的疤痕,所以他才会抗拒被别人看见那样不堪的伤疤的吧?
“你...殿下您,喝过了吗?”长翎小心翼翼地捧过那捧荷叶,眼睛盯紧了他唇边的血迹。
疯六没有答话,只是用手勉力在地上支撑,拖着两腿不能动弹的废腿,到洞穴口架起的火堆上炙烤狼肉。
他语气偏沉,“这里只有这个能吃,我昨夜已经把狼的脏器都吃了,你吃我才架火烤的。”
说着,他又把那只看起来像狼腿还是什么的东西翻转了一下。
长翎惊骇。
·
长翎饿坏了,但极其抵触狼肉,觉得狼肉有股难闻的气味。
可这洞里除了一些枯木和杂草,又真的一点能吃的都没有,昨夜那条蹊道半道上已经被滚落的大石堵了路没法走,饿了一天一夜她早已没力气了。
要吃了东西,有气力才能想到脱困的办法。
于是,迫不得已,长翎掩起鼻子啃起了狼肉。
那边疯六用手拄着赤翎剑,扶着山壁,似乎试图想用双腿站起。
可他的双腿腿骨都碎了,强行支起的时候不但像是有无数把利刃在刺的痛感,还压根就没办法直立起来。
他尝试了许多次,每次都刚扶起一点就摔了个脸肿,偏偏他还不依不挠,非要一遍又一遍地试。
试到最后,长翎都看不过眼,慌忙过来垫住,以免他又一次摔得头破血流。
疯六压在了长翎身上,然后他眼眶血红,一把支撑起来将长翎推开。
朝她声嘶吼道:“滚!赶紧给我滚!别靠近我!”
不知怎的,长翎被推开后,看着疯子癫癫狂狂又要支着剑站起的身影,突然感到有些许心酸。
她想起了那天她扶着他在院里的石板道上,一路吵吵闹闹,一路走,结果走着走着,她松了手,而他也能独自站稳时的情形。
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向感情不外露的他,那一刻,眼底深处显然噙着一丝欣喜若狂。
连太医都来恭喜说:“殿下这腿看来,假以时日,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不成问题了。”
可是现在,膝腿全碎,腿型严重变形,还能...恢复吗?
“殿下...没关系的...我们大不了从头再来,您还是会慢慢重新站立起的,您...您教我,我来给您施针。”
面对一个彻底失意之人,长翎只想到过来抱一抱他,给他些鼓励的话罢了。
可疯六毫不犹豫又再次推倒她,指着赤翎剑在洞穴内胡乱地挥砍,一时间,碎石频落,长翎几乎都要以为山洞要坍塌了。
“殿下!殿下您不要这样!”长翎一面心酸,一面害怕,幸好怀里还有糖,胡乱地往嘴里塞糖,泪不停地落下。
可疯六却像是彻底疯了一样,眼睛里透不进一丝的光,不停挥斩,不停抗拒赵长翎的靠近。
终于,二人都累了,闵天澈支着身体在地上拖移,腿上有鲜血渗出,那些湘妃色的衣料被染得彻底艳红。
疯子仰倒在了硌人的碎石下,眼眸放空,仰视顶方。
“赵长翎...你不该来的...”片刻后,他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声音沉得像随时要呼吸不过来一样。
“你不该来的...”他不停地呢喃着这一句,“正主都被我利用了,亲自送到东昭狗手里受死,你这个当替代品的,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不该来的...”
赵长翎擦干了眼泪,惊讶道:“你是说...赵月娴的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你一定要让她当皇后,其实是要代替楚贵妃受难?”
“不。”他又幽幽地出言反对,“把她推出去,目的不是为了让我母妃免难,我没有那样好的心肠。”
“我只是...太恨那个人了,他想得到的...我偏不如他的愿...”
长翎明白,这里的“他”,应该就是把赵月娴当作是楚贵妃带走了的东昭皇。
赵月娴得知自己要登后位时,应该很高兴吧,她一定是觉得,当了皇后以后,赵长翎也算不了什么,能像一只小蚂蚁一样按死。
却没想到,竟被可怕的人带走。东昭皇看上去也不像个正常人,得知带走的人不是楚贵妃,会如何对赵月娴?不得而知。长翎也没有心思去想旁人的事情了。
“所以...趁还来得及,你赶紧逃吧...逃得远远的...别靠近这么一个...疯子。”
“可是,为什么呢?”长翎不息心,她还是想问:“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赵月娴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闵天澈长笑一声,笑得长翎毛骨悚然,嘴唇微扬:“这...还能有为什么?我喜欢她的眼睛,大可把她眼珠挖出来,放在罐子里养着啊,更何况,现在有你这个替代品呢。”
长翎骇了一骇。
看来,对待疯子还真不能把他当正常人看,疯子又怎么能有正常人的情感呢。
但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花了那么多心机去陪伴,才能见到他一点一点的改变。
天络哥哥说,他从不轻易同人说话超过十句,然后,赵长翎头一回申时二刻的陪伴,一下子让他开口说剥皮抽肠术说了一下午。
天络哥哥说,他生辰的时候只要有一碗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寿面,就够了。于是,长翎大难不死回来侯府那两年,都在苦练做面。说在宋家时就会做面是假的,那时候她饭来张口,压根做不出好吃的面。
天络哥哥还说,他怕猫,但是,猫是他的恩人,其实他很想靠近。于是,她成功让他在皇子府里留下了妙儿...
这些日子看着他眼睛里的阴翳一点一点消淡,直到双腿能独立站稳。
说一点感觉都没有,是骗人的。
就跟完成阿爹阿娘去东昭时留下的遗憾,她帮忙报答南边边民一样,她也为她的报恩倾注了满心的心血,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他,怎能说走,就走呢?
“我,我不走。”
长翎深吸口气,继而盈盈地笑,露出一口白牙和一对可人的小酒窝:
“看不惯啊...那你走好啦。”
第44章 ···
闵天澈偏头过来看着她, 眸子里黑森森的,昔日被长翎抬杠气着时的火焰也消失了,里头空无一物。
他说喜欢一个人, 可以挖掉喜欢那人的一个部分,他就是这么冷情到让人感到可怕的人。
但其实,在他心里, 赵长翎存在的某种意义,在慢慢一点一点地取代赵月娴,并且远远超过了她。
直到某天,他看见赵月娴惹赵长翎生气, 便会忍不住站在赵长翎那一方。
但是,也仅仅如此罢了。
他还是冷情冷肺,满腔都只有仇念,如果有什么人挡了他复仇的路, 哪怕是赵长翎, 他也会义无反顾亲自消灭。
所以, 即便他现在并不知道赵长翎如今对自己的意义,哪怕认为自己依旧是喜欢赵月娴的, 那又如何?他一样可以为了仇怨推她出去。
“赵长翎,你会不得好死的...”他沙沉着嗓子, 告诫她。
接近一个遭万人厌弃,满心满眼都是仇恨的恶鬼, 你会不得好死的...
“我是不是好死, 和你有关系吗?”长翎笑了,用一贯怼他的语气。
闵天澈将头转回来,闭了闭疲惫的眼睛。
洞穴里,重归沉寂。
·
赵长翎吃了狼肉, 夜里寒着的身子微微舒适了些,身子不那么难受了。
她有时候挺厌弃自己这副体弱的身子的,像现在,她不过在洞穴四周找寻了一会出路,身子就乏得厉害。
等入了夜,她立马又会睡倒,人事不省了。
洞里的狼肉不够支持很久的,她必须要找到新的出路带闵天澈出去,不然就只会饿死在这里。
但是,如今闵天澈双腿尽废,便是扶着他,他也站不起来,这里是悬崖峭壁,要怎么把他送出去呢?
正苦恼着的时候,长翎不经意瞥见洞穴口那支立起的枯木枝。
太阳的角度偏了,申时二刻...到了。
长翎抹了一额汗,看向不远处躺倒在地的疯子。
这儿没有绳子呀...长翎在洞里走来走去,急得不行。
“啊——!杀——杀——!”疯子在地上不停地扭动身子,面容狰狞凶狠,意识模糊起来。
糟了!要开始了!
赵长翎欲哭无泪,低头望了望自己已经撕至膝盖处的裙子,很明显不能再撕了。
于是她又盯紧自己腰腹处的腰带。没办法了!
赵长翎解了自己的腰带,湘妃色的衣襟立马就敞了开来,怀里的糖哗啦啦全掉了下来。
她一面拿着腰带,一面弯下腰胡乱地拾捡,衣襟里小.衣的鸳鸯绣又露出来了。
哎,好恼人,不过她没有时间考虑了,只能把落下的糖随意拨到了一边,赶过去企图抓紧最后的时刻把疯子捆绑起来。
“滚!滚啊啊啊!!”疯六把手里的赤翎剑乱砍乱斩道。
赵长翎差点被剑砍到了,脸庞和剑刃只有一指之隔,幸而她敏捷避了下去,汗津津地还想着要怎么夺掉他的剑。
就在她屈身捡起地上一块大石头,准备揪准时机砸过去之际,只见疯六已经用左手死死地按住了执剑的右手,憋着脸咬牙切齿,眼睛圆瞪,似乎在竭力控制着自己,在与自己卯劲。
然后她就惊觉:哦,原来刚才剑与她一指之隔不是她身手敏捷,也不是她运气好,而是,是疯六自己在跟自己拼斗。
赵长翎搁下了大石头,稍稍放心了些似的,伸手过去从他手中夺下了剑柄。
眼见那疯子喘着大气,汗水淌进了眼眶,刺得眼睛眯起,双手交握,依旧在挣扎着。
长翎以为他压下去了,张开腰带想去把他一双手缠绑起来,谁知手还没碰到他,那疯子眼白一翻,又发了狂地伸手去掐她的脖子。
赵长翎立刻张口细牙往他掌心一咬,疯子疼得叫出声来,但那股狠戾始终不消,比起以前的疯劲更严重了似的。
大小二身躯在地上扭在了一起。
但显然长翎处于劣势,力气不够他大,没一会就又被那疯子倾压了下去。
疯六抓了地上的尖石,正备要往身.下的人命门砸去之际,长翎因为腰带解下没能拢好衣裳,内里小.衣的刺绣皱巴巴地露了出来。
疯子骤然停了下来,握着尖石青筋鼓起的手顿在半空,迟迟不落。
·
长翎以为自己死定了,以为要被疯子用石头砸出脑花,没想到紧闭上眼,想象中的疼痛迟迟不来。
待她睁开眼,却见疯子手里的石块已经掉落,滚远了。
他暗沉的眼眸在定定地看着某处。
等长翎意识过来他在看什么时,羞得忙要去拢衣,但手到了衣襟边一顿,想了想,咬咬牙还是决定将衣裳一下子全扯开了。
疯六眼睛肉眼可见地,漆眸瞪得更圆了。
尔后,长翎很顺利地,用那绯色的腰带把疯六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扔在了洞穴的角落。
赵长翎做完这一切后,手脚虚软,踉踉跄跄地走回烤熟的狼腿边,张启樱桃口毫无仪态地吃起了狼肉。
收拾这一趟疯子,还真累啊...
长翎抹了抹汗,不能让自己倒下,只能强迫自己吃东西。她大口地嚼着,一边回头去看角落里的疯子。
只见疯子被束缚全身,蜷在角落,身子不停大幅度扭动,口中喃喃地低喊着什么。
“杀...杀...该...该死的...别!别爬过来!别!别!我杀死你们!杀死你们!!”
所以,是有什么东西爬过来缠住他啃咬了吗?他为什么这么害怕?
·
吃完了狼肉,这回长翎反倒觉得难受了起来,浑身都发热。
大概是她与疯子缠斗,耗尽了体力,羸弱不堪,现在又为了补充体力不得不服用狼肉,导致身子不适应,发起了高热。
她很想喝水...她气弱地躺在地上,舔了舔唇想。
可是,狼血已经都放干了,这里没有水源。
不远处的闵天澈已经安静了下来,看来疯劲已经过去了。
长翎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过去,收回了自己的腰带,整理好自己的衣裳。
“闹腾了这么久,饿坏了吧?要不要吃点狼肉?”长翎的声线有些沙哑,转身去依旧对疯六微笑。
疯六别过脸去,没有搭理她。
但长翎依旧过去把烤好的狼肉端过来,小心翼翼地撕开一点一点,喂到他唇边。
闵天澈本想拒绝,但当她纤柔的小手捏着细心撕好的肉凑过来时,他又控制不了张启了唇。
长翎见他咽下了狼肉,笑得更高兴了。
闵六却眉头紧皱,很是烦恼地吞咽着口中的肉。
就在闵六终于受不了赵长翎看着他的眼神,想要伸手掀翻她手里捧着的那块熟肉时,赵长翎突然停止了笑容,瞪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无端地让闵天澈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你啊...吃肉的时候要细细地咀嚼,不然会不舒服的,知道吗?”赵长翎把他当成孩子一样训斥,还直接连敬词都忽略了。
“你...还记得我是殿下吗?”闵天澈不满地皱着眉。
“记得呀...”赵长翎的嗓音有些哑,但眼睛笑得弯弯的,依旧是往常那副会让他躁狂的模样。
“但是,你不是让我赶紧逃走吗?我走了的话,你怎么出去呀,你出不去,就不是殿下了呀。”赵长翎一副“现在你要听我话”的样子,说话语气也比以往随意了很多。